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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泯然众人矣”的快乐

宋代王安石写过一篇《伤仲永》,大概的意思是说一个叫方仲永的人,小时候非常聪明,但是长大后却变得很平凡,“泯然于众人矣”。

我们中国人似乎对“泯然于众人矣”有一种天生的恐惧,许多人都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似乎只有出人头地者才有资格活得像个人。这种文化是一种非常不健康的文化,是我们的文化糟粕之一,它从根子来说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文化,是在长期的等级社会里形成的一种人格不平等思想的体现。

王安石这个人,我们可以说他是个很好的政治改革家,但是从其为人处世的风格来看,他大概率是有精神疾病的。王安石孤僻而又偏执,树敌如林,缺乏同理心和宽容心,处理不好各种关系。按照今天的精神医学的诊断标准,他可能是一个偏执型或自恋型人格障碍患者。

《伤仲永》这篇文章折射出了王安石的内心世界,用今天的网络流行语来说,他有慕强心理,只有内在既自卑又自负的人才能这么慕强。他们内在的逻辑是,人只有成为优秀者才值得被尊重,一旦从优秀者变得“泯然于众人矣”就不再令人羡慕。《伤仲永》甚至透露出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小人心态,这种小人心态也经常被一些自卑者用来安慰自己。

我们这种有毒的文化至今仍然在人世间大行其道,许多人一辈子郁郁不得志,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似的。我们对“泯然于众人矣”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我们被我们的父母望子成龙,然后又希望我们的后代能够出类拔萃,代代相传。这种观念发展到极端,便会造成许多扭曲的心灵。

杜鲁门当选为美国总统时,有人去向杜鲁门的母亲祝贺,祝贺他有个令她自豪的总统儿子。杜鲁门的母亲说:“是的,我的确为他骄傲。不过我还有个儿子,我也为他骄傲,他此刻正在挖土豆。”这是一个非常有爱的母亲,他对自己的孩子一视同仁,无论孩子是否取得了令人艳羡的成就,只要自己的儿子过得幸福,她都会为他们感到骄傲和开心。

我们绝大多数人最终都会“泯然于众人矣”,如果我们从人生的起点就很享受“泯然于众人矣”的生活,而不是把幸福建基于出类拔萃,不是习惯了与人攀比,我想很多人会比他们当下幸福多了。

我在工作中接触到太多的心理失衡者,他们看起来已经很优秀了,但仍然饱受抑郁、焦虑、恐惧等不良情绪困扰,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小时候没有受到良好的对待,他们也非常担忧他们的孩子过得不好。这些人在其他人看来纯属身在福中不知福,但他们自己那痛苦的感受却又是非常真切的。

人的欲望是在不甘于“泯然于众人矣”的刺激中不断膨胀的,强烈的欲望确实可能激发一个人的斗志,让他们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更大的成功,但也可能造就精神病患者。而许多做出了伟大成就的人的欲望实际上并不强烈,他们看起来非常的平凡,即便他们成为了令人瞩目的耀眼明星,他们依然一如既往的平凡。驱使他们在事业上有所成就的并非欲望,而是兴趣。

兴趣比欲望更持久,也更无害。欲望会让一个人很难安宁,兴趣却能让一个人沉浸其中。欲望受挫者容易精神崩溃,但兴趣不存在受挫不受挫,一个人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的时候,心情是愉悦的,态度是平和的,而且能持久地坚持。我欣赏一切按照自己的兴趣去规划自己的生活的人,我也致力于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一个由个人兴趣引导自己的人生的人。

沉浸在自己的兴趣之中的人,并不在乎自己是否“泯然于众人矣”,外界看不看得起我们,与我们何干?一个人把自己的人生价值交由他人来评价是一件很扯淡的事情,我们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不是他人眼中的奴仆。在我看来,“泯然于众人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灾难,而应是令人欢喜的人生常态。

如何更好的保持心理平衡

一个心地干净、思路清晰、没有多余情绪和妄念的人,是会带给人安全感的。因为他不伤人,也不自伤。不制造麻烦,也不麻烦别人。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持戒。

——林语堂

如果你想开心,带上你的朋友一起去吃午餐;如果你想得到一个正确的结论,那么带上你的敌人。

——(美)Daniel Schader等《心理学》

人有二十难:贫穷布施难,豪贵学道难,弃命必死难,得睹佛经难,生值佛世难,忍色忍欲难,见好不求难,被辱不嗔难,有势不临难,触事无心难,广学博究难,除灭我慢难,不轻未学难,心行平等难,不说是非难,会善知识难,见性学道难,随化度人难,睹境不动难,善解方便难。

——《佛说四十二章经》

世卫组织将心理平衡列为人类健康的四大基石之一,足见心理平衡是多么的重要。所谓的心理平衡,是指我们的情绪稳定,内心不会有太大的波澜,用中国人的俗话形容就是心安。

《菜根谭》中有句话说“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一个人活得心安,不烦恼,不抑郁,不焦虑,内心大多数时候都是平静的,即使偶尔因为遭遇一些人生不幸,短暂地处于悲伤和痛苦的状态,但自己能够较好的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很快恢复平静,那他这一生是很幸福的。

如何才能成为这样的人呢?我个人认为,我们要从两方面着手,才能将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孩子们培养成这样的人。一是要形成正确的认知,二是要提高情绪调节能力。

在认知上,有几点非常关键:

首先,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有根深蒂固的平等观,这种平等观需要从小养成。当我们从幼儿期便从我们的父母那里习得了平等观,平视一切人,不高看有权富贵者,也不轻视无权贫困者,我们这一辈子便能活得不卑不亢,这是最好的一个结果。

倘若我们的父母是趋炎附势之徒,我们从小习得的也是趋炎附势的技巧,那这一生将会很悲哀。我们不但会在与其他人打交道的时候冲突频频,在看待自己的价值的时候,也会处于不稳定的状态。遇强则自卑,遇弱则自负,对同一个人也容易有时喜欢,有时憎恨,自己内心很难安宁。

对此我有切身的体会,我的母亲就是一个不卑不亢的人。她一辈子都不会有任何趋炎附势之举,她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我在老家读书的时候,放假回家,偶尔和我母亲坐在一起,听她和左邻右舍闲聊,总能听到她开导邻居时说人家有钱有权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没必要高看人家。我也常听她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人家如何评论,我们不必在意,我们管不了别人的嘴,但是我们能管住我们自己。

母亲这种对一切都很淡然的态度,对我影响很大。我的左邻右舍都说我母亲是个开心果,和她在一起无论是聊天还是打扑克,都能听到她爽朗的、毫无心机的大笑声,她的乐观很能感染其他人。而我母亲又很慈悲,总是喜欢帮助有困难的人。所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很多人自发地来悼念她。

曾经有个读者问我,究竟要读什么书,才能让自己有个好的心态?我对他说,心态和读书没有任何关系。我母亲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她一辈子的心态都很好。因为对众生一视同仁,所以她一辈子心理都很平衡。我们家日子过得很苦的时候,她很快乐;条件改善了,她也很快乐。我总觉得我父亲娶了我母亲这样的女人,我和我哥哥有这样的亲生母亲,都是很有福气的事情。

我想我是在母胎之中就已经继承和习得了母亲的这种平等观,我相信我在襁褓之中,母亲抱着我在家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和人闲聊的时候,就已经无数次地重复了这种人生观,所以我的平等观是根深蒂固的。这一生没有任何人能使我弯腰折眉,我也不会在他人面前盛气凌人。我曾过过贫困的日子,也曾过过富贵的日子。在这两种状态之中,我的感受是差不多的。

只有根深蒂固的平等意识才能带来持续不断的稳定情绪和毕生不改的淡然和平和,一个秉承平等观的人,不会像这个社会上的许多人一样,辛辛苦苦地去追逐如何改善自己的生活。既然众生无差别,那么我的身份是贩夫走卒还是社会名流,就也没什么差别了。生活能温饱就足够了,其他的多求无益。

我总很怀念小时候,我和我小学六年级班主任的儿子,一个比我小好几岁的小男孩一起在油菜地里研究蜜蜂的生活习性的日子,我们是那么专注,而且是那么的有好奇心。如今我自己干的工作,从性质上来说,和当年在油菜地里研究蜜蜂的生活习性是差不多的。如果我不具备这种平等意识,我很容易在社会上随波逐流,追求出人头地,而非沉浸在自己的兴趣之中。

其次,人要有公正的信念。所谓公正的信念,就是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要以一种公正的态度。这样我们在社会上生存时,与人发生纠纷或冲突,我们便能更容易平衡自己的内心。一个公正的人不占人家便宜,也能维护自己的权益。

很多人在自己得了点便宜的时候就很开心,在自己的利益遭受损失时就很懊恼。但是利益的得失,有时候并非全由外界造成的,我们自己可能也对利益的得失形成了某种影响。如果我们能公正的看待问题,我们便会发现在自己遭遇挫折时,反省到自己的错误,同时也找到外界的不足,我们可以秉公处理我们的遭遇,内心不容易掀起波澜。

我父亲中年时期在我们村起了法官一样的作用,我从小就看到许多人到我们家来扯皮和评理。我父亲总是能心平气和地把纠纷处理得令双方当事人心服口服,大家相信他是公正的。我小时候在家里,常常听我父亲念叨的口头禅是“前半夜为自己想想,后半夜想想别人”,他也是这么教导我们做人的。

因为这个原因,我现在很难仇恨任何人。人世间大多数冲突都是双方共同造成的,很少有单方面造成的事故。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在与人交往,或与人发生纠纷时,如果彼此都能够站在敌对一方的立场上想一想,我们便能形成一种不偏不倚的认识,这种认识可以消解绝大多数的仇恨。

《菜根谭》上有另一句话:“邀千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怨恨是一种特别令人内耗,也特别容易诱发进一步的报复行为的情绪。而且怨恨之持久性,可能是诸多不良情绪之最,我常常见到某些人会恨他们的仇人一辈子,真是在折磨他人的同时,也在活活地折磨自己。

如果我们处事公正,大多数与我们相关的怨恨就都会消散。人活在世上,不结怨是非常明智的一种做法。如果一个人不断地与各种人结怨,他就很难有幸福和宁静可言。非但如此,在经济利益上他们也会受损。因为这样的人合作性很差,很难有长久的合作伙伴。人世之事业,要想做好,大多数是需要长期坚持,且要与人合作的。

一个公正的人,也是一个更容易让步的人。如果我们遇到了某个极其令人头痛的人,我们知道自己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激惹了人家,我们认识到了自己也有做错的地方,就更愿意吃些亏,以求宁静。吃些小亏,可以省许多麻烦。我们向对方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后,再大度一点,退一步,多半能够海阔天空。如果退一步不行,就继续退几步,总能退到安全地带。此后就吃一堑长一智,与这种蛮不讲理的人保持合适的边界就好了。

第三是要养成以善度人的习惯,不要以恶度人。以善度人会激发出他人心中的善,也会令我们自己愉悦;以恶度人会激发他人心中的恶,也会令我们不快。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善恶夹杂的,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人,也没有绝对的恶人。但当我们以善度人的时候,他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会向我们展示善意的一面;当我们以恶度人的时候,他人在绝大多数时候也会向我们展示恶意的一面。

人与人之间是相互作用的,这就和物理学上的力一样,是一个相互作用的变量。当我们友善待人并且信任他人时,他们更容易友善待我们并信任我们;反之,当我们心怀恶意,质疑他人的时候,他人也会对我们心怀恶意并质疑我们。

即便我们在与他人交互的过程中受到了一些损失,我们也只去感谢人家好的一面,不去计较人家恶的一面。恶是站在自我的立场上去判断的,如果站在他人的立场上去看,就未必真的是恶了。一个懂得感恩的人,能够感召到许多友善的人。一个以恶度人的人,最后很容易孤身一人。

我长这么大,在99.9%以上的时间里是信任他人的友善性的,因此很多人觉得我很容易受骗上当,但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告诉我,我几乎没有受骗过,与我打过交道的人大多不忍心来骗我。

有时他人确实未必友善地对待我,我还是愿意看到他们友善的一面。这不是阿Q精神,而是我深知人性的复杂,知道再恶劣的人,也有友善的瞬间。我会记住他们的好,忘记他们的不好,这不但于他人而言是件好事,于我们自己也是件好事。这样我们就不会把太多负面的记忆堆积在我们的海马体里,我们的杏仁核也不会过度活跃,我们便能离抑郁情绪远一些。

悲观的人永远在追求正确,乐观的人不会较真,所以乐观的人总是无视悲观者看到的令人沮丧的负面的东西——是无视而不是看不见,他们也能看见,只是能够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看见了不放在心上,也不说出来。抑郁症患者最大的悲哀就是无法摆脱反刍性思维和灾难性思维,总是把每件事情和每个人反反复复琢磨个遍,最后总要把他人的好意理解成别有用心才肯罢休,结果自己抑郁了。

第四是要认识到这个世界是广袤无垠的,有无限的可能性,这种认知能够提高人的灵活性,避免思维固化。我们总能看到一些人非常偏执地抱着某种观点不放,有很深的门户之见,经常与人争论不休,很难改变自己的执念,这些人从小就容易钻进思维的死胡同。

人只有认识到这个世界是广袤无垠的,有无限的可能性,才会去进行各种各样的探索。人的大脑只有在广泛探索的过程中才能发育得越来越完善。思维开放的人会不断地成长,思维闭塞的人则只会原地踏步,很难前行。

佛教说人的心中有“五毒”(贪嗔痴慢疑):贪婪、嗔恨、痴迷(执着)、傲慢、多疑,如我们从小就被灌输了以上的四点基本认知,而且在现实生活中不断被强化了,我们便很容易摆脱人类普遍存在的这五种不良情绪。

但我们其实还有很多时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反应,这时候就要学会调节情绪的技巧,调节情绪最重要的技巧就是自我肯定和自我安慰。

我儿子九岁的那一年,有一次我看到他在房间里气呼呼的,但是又在纸上不断地写忍耐和原谅这两个词。我当时问他,我说儿子你在干吗?他说在克制自己的怒气。我说你怎么生气了?谁惹你生气的?你又是如何克制自己的怒气的?他说爸爸妈妈惹他生气了,他在说服自己,爸爸妈妈很爱他,现在曲解他,也许是无心之过,所以他在劝说自己宽恕父母。

我听完后赶紧问了具体的触发事件,然后耐心地听他解释,解释完后,我向他道歉了。并且问他需要一个什么样的道歉礼物,爸爸可以送一个给他以表示道歉的诚意,然后他就转怒为喜。人天生的有自我安慰的能力,但父母给予过正确的爱和引导,能够更好地提升孩子的自我安慰的能力。

我家孩子上高一不久,就和同班的一个同学发生冲突,两人还打了一架,但是到了高三毕业,他们竟然成了莫逆之交。这两个孩子我都很欣赏,因为他们以比成人强很多的自我调节能力,化解了他们之间的恩怨。这说明那个孩子的父母也很会教育子女,而且他们本身可能也宽宏大量。

只要没有被持续不断地打压,绝大多数人天生就有这种自我肯定和自我安慰的本能,最可怕的家长是那种对孩子持续不断的打压的家长。他们不断的贬低、辱骂自己的子女,打压他们,损害他们的自尊,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人成年后就很容易自卑和焦虑。

人的自信首先来自于父母对孩子的肯定,心理学研究发现5000次肯定和赞美才能让一个孩子建立起自信,1次打压就能抵消4次肯定与赞美。如果父母持续不断地打压和贬低自己的子女,那他们的子女的自信和自我安慰的能力从小就会被破坏。

这会让他们毕生都觉得自己不可爱,不配得到他们想要的生活和情感,一旦得到了总会忧心忡忡地担心自己迟早要失去一切,这是一种情感剥夺。这样的孩子长大后待人接物时,也会经常用情感剥夺的方式,靠语言或肢体暴力或冷暴力让人屈服,他们的人际关系就会很差。

相反,如果父母在孩子小的时候就通过肯定和安慰受伤的孩子来教会他们自我肯定和自我安慰,那这样的孩子长大后,遭受挫折时就能够很快地调节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从情绪低谷中快速走出来。

调节情绪的另一个有效的方法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我们自己从过度集中的悲伤和痛苦中暂时分神。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有很多,与朋友一起共度艰难时光,让朋友帮助我们分散注意力是一种办法;自己到大自然中去感受美好风光,是一种方法;借助音乐或其他的任何能够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的事物也是一种方法。

不过人在极度痛苦时,可能很难转移注意力。当此之时,可以听任自己的情绪流淌,接纳不良情绪的存在。一般来说,只需要一两周时间,我们最激烈的情绪都会自然缓解一些,这是我们基因自带的自我调节功能决定的。有所缓解后我们要多去接触外面的世界,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种分散注意力的做法能够帮我们更快速地走出痛苦的深渊。

做到以上这些,基本上在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情绪都能够保持稳定,我们的心理很容易平衡。心理常处于平衡状态的人,性格更温和,不容易与人发生争吵。

我结婚快二十年,一家三口吵架的次数少于二十次,平均一年不到一次,有限的一些吵架基本上都是由大家族成员诱发的,我们小家庭平时沟通都是友善和幽默为主。但我知道很多家庭几乎是每天都在吵架,大吵大闹则是隔三差五就会发生的事情,有些甚至会大打出手,这很影响家庭成员的幸福感。

人生最宝贵的财富是内心的安宁

总有一些时刻或阶段,我们要失去内心的安宁。作为一个绝大多数时候内心都很安宁的人,我以前对那些内心不安的人的生活状态没有深刻体会。如今,我的体会很深刻,甚盼每个人都能安宁自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让我的内心失去安宁的事情正在一件件的解决,那些痛苦的记忆也正在淡化,我的内心又开始慢慢地向安宁的状态回归了。后半生,我最不希望的是失去内心的安宁,但这可能很难做到,因为人的后半生就是一个不断地经历失去的过程。人只有曾经拥有过安宁的内心,再体验过巨大的痛苦,才会更加珍惜这安宁。

我以前是个沾上枕头,不到一分钟就能入睡的人,每天晚上九点不到就进入了梦乡,像婴儿一样毫无心事。吃饭也很香,从不挑剔饭菜,吃啥都津津有味。以至于孩妈常说厌食症患者跟我同桌就餐,不用吃药都能因为受我感染而自我疗愈。

现在入睡没有以前那么容易了,躺在床上,有时半天都睡不着,许多往事在心头翻涌,悲痛时不时地袭来。前段时间甚至偶尔还会有彻夜难眠的时候,胃口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一度消瘦到胫骨暴露。古人所说的寝食难安和憔悴,我总算是体会到了。

过去一年多所受的各种冲击和创伤对我的影响暂时还不能完全消除,人生在世,总要经历一些需要时间来抚平的伤痛。内心的创伤和身体的创伤一样,不会一下子就彻底康复。好在老天爷待我不薄,给了我较好的修复自我的能力。

最难受的时刻总算是熬过去了,有一度我曾怀疑自己是不是扛不过来,但最终还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关一关地都过来了。那一次又一次痛不欲生的冲击接踵而至,很多人的生命就在我眼皮底下消失,昔日之爱瞬间演变为伤痛,这一年多我所经历的尽是生离死别。与这样的失去相比,财富、社会地位、个人形象和声誉等身外之物实在是不值一提。

在事业方面,我如今正在朝着自己的理想状态一步步靠近,随着自己阅读的书越来越多,中医、西医、生物学、精神医学等一扇又一扇的大门,都被我打开了。虽然还谈不上深入堂奥,但识别和解决疾病的能力较之前有了很大的提升,在癌症方面的研究也比以前深入了些,接触患者时比以前更加得心应手。

但与此同时,我对人的痛苦的辨识能力也比以前增加了许多倍,能一眼洞穿很多人的痛苦,把他们人生的种种困惑串联起来。我曾为了提升自己的这项能力而不断努力学习,可真的掌握了这项能力之后,才知道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要想更轻松快乐地活着,人的共情能力其实应适度弱一点,适度麻木并非坏事。受医疗技术所限,目前的许多身心疾病都还是解决不了的难题。当我们看到别人在苦海中苦苦挣扎而又无能为力时,内心并不会很舒服,这种“看见”他人的不为常人所知的苦难常常会破坏我们自己内心的安宁。

大多数学科不需要与“痛苦”打交道,但医生和宗教徒们毕生都在与人类的“生死”与“痛苦”作战,所以见证的死亡和接触的痛苦会比常人多许多。这些有时候会成为人的精神负担,需要及时清理才能够不影响到自己的身心健康。

我希望自己的后半生能活在一个更偏理性而非感性的世界里,这有助于我更深入地研究医学。人要想在某个问题上深入研究下去,最需要的是将繁芜的情绪杂草尽可能多的斩断,不受或少受外界影响,冷静而理性地去分析和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到大自然中去慢慢疗愈受创的心

我本山中客,偶来人世间。如今随云去,悠游度余生。下午,站在紫竹桥上远望西山,我突然在心中吟出了这首蹩脚的古体诗,以之抒怀。

最近的这段日子里,每天我都会有几段心情落寞,且无人可倾诉的时刻。每当此时,我便在家附近转悠,看路边叶已落尽的枯树,看天上的白云,看公园里没有凋零的苍松翠竹,看湖面上的冰和湖边的石头,看林间没有化完的积雪,徘徊在紫竹院公园里的紫竹禅院前,看紫竹禅院前那副“经声佛号唤醒苦海迷路人,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的对联,默默地为自己舔伤。走着走着,心情便能舒缓一些。我不求自己在这段时间里还能像以前一样高效的学习和工作,只希望内心能逐渐恢复平静。

车祸后遗症还有一些,偶尔,人会处在一种解离的状态。隐隐约约之间,我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不知今夕是何年,不过症状很轻微,一纵即逝,这在车祸前是不曾有的现象。如果睡眠时间不足,头还会痛。坐车颠簸也会头晕。突然听到急刹车声,会有惊恐反应,有几次甚至差点吓哭了。我不指望短期内能够彻底恢复到车祸前的状态,如果三到六个月内我能完全恢复,我就很庆幸了。

我现在渐渐清醒了许多,如果这一年不是有那么多的压力巨大的事件,我不会发生车祸。我以前虽然也曾出现过各种磕磕碰碰的事件,但从来都不会像这次遭遇车祸时状态那么糟糕。种因得果,今日遭遇的一切,有我自己的过错在内,我没有任何怨言。只希望今后能从自己这一侧来修复自我,不再发生类似的压垮自己的事情。因为我们无法强求他人,人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只能要求自己,修改自己大脑中的那些适应不良的“程序”,让自己的生活更平衡一些。

母亲在世前总说,我这一生就像拼命三郎一样的同情他人,勇于为其他人承担责任,任劳任怨,以至于忘记自我。父亲去年也用同样的话来劝说我节劳,还出手调整我的各项人际关系,帮我减轻负担。二十多年前我在高中读书时,我的恩师有一次在走廊前对我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总有救世主情怀,那样活得很累。几年前,我的恩师再次给我发信息,告诉我这些年他和师娘看着我像太阳一样,始终那么热烈地散发光芒,孜孜以求,不知疲倦,很是心疼,他希望我能像月亮一样,宁静而柔美。

我这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爱我的长辈们洞若观火地看到了我常常过度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的性格缺陷,他们都试图帮我修正。他们也让我认识到了何为真正的爱,爱一个人,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着保护他,让他免受伤害。虽然这样的爱有偏爱之嫌,但在我疲惫不堪的时候,我还是能认识到,这种偏爱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我这些行为其实是一种人格特质决定的,在大五人格中,兼具高宜人性和高尽责性的人会有这样的特性,这类人具有尽职尽责、为人着想的行事惯性。如果再加上低神经质性,那就会任劳任怨。因为这样的人再累,也不会向人倾倒自己的不良情绪,而是靠着自己强大的内心去消化一切。我的大五人格测试结果是:低神经质性、低外向性、高开放性、高宜人性、高尽责性。这个测试结果与我本人是高度吻合的,我具备情绪稳定、不乐交际、思想开放、尽职尽责、为人着想、任劳任怨等特点。

人格一旦形成,很难彻底改变,只不过如果我们在生活中,因为自己的人格遭受过一些痛苦,甚至险些丧命,便会做出一些微调。痛了累了就没有必要再把太多的对自己不公平的担子挑在自己肩膀上,而是为自己着想一下,给自己减减压,为自己争取点公平,让自己活舒服一些。

我这种人格容易吸引依附者,因为我的自我强大,同情心和思考力强,且宽容大度,所以容易吸引那些需要依附他人的弱者和迷茫的人。这其实是我生命早期接受宗教教育的结果,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宗教徒,不相信有神论,但是在我的生命早期,我确实接受到了来自我祖母的宗教教育。我那不识字的祖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要我教她背诵各种经文,结果我总是比她先背会。

有段时间,我在全国最有名的一座寺院,与那里出家多年的僧侣交谈,他们为我的佛教基础感到吃惊,因为我对佛经比他们更熟悉。能够一字不差地大段大段地引用和背诵佛经,并深刻理解其义理。这种童子功,他们这些半路出家者是不具备的——我没有削发出家,常常比出家了更令人意外。

如今我学了脑科学的一些知识,才知道我之所以受到如此强大的宗教影响,仍然是一个信奉科学的无神论者,只是因为我大脑的相关分区发育完好,再强大的宗教教育也无法撼动它——大脑中与颞叶相关的分区受损者更容易罹患癫痫、产生灵性体验(实际是一过性精神病发作)和信教。总有一些宗教信徒不死心,希望劝说我和他们一样信仰宗教,但遗憾的是我这样的人根本不是他们撼动得了的。

无神论者更容易在大自然中获得宁静,因为无神论者信奉的最高法则是自然规律。我们总会在观摩大自然的过程中理解万事万物发生的背后规律,如果我们知道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不幸或不快都有它背后的自然规律,这些自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们便好接受多了。我们知道自己只是自然之子,无法违背自然规律行事,就能更加平静地接纳一切。

周有光老先生100多岁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描述他自己因为老迈不能外出,只能在阳台上观察外面的一棵树和从远处不断飞来栖息在树上的鸟儿。遐思这些鸟儿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感受一年四季的自然节律,就这点小乐趣也让这个自然主义者快乐得像个老顽童。自然之子无须祈祷,只需将自己与大自然相连接,就能被大自然治愈,这种强大的疗愈自我的功能是无敌的。

老子云:“万物并作,吾观其复”,这里的“复”是重复的意思,不断重复的,就是自然规律。万物看似复杂,但其背后的自然规律很简单。一件事情为什么会发生,一种疾病会导致什么样的病理反应,一种人格会导致一个人做出什么样的行为,背后都有逃不过的规律。一旦我们通过学习,掌握了这些规律,我们的烦恼便会减少很多,对自己和他人的行为乃至整个世界的走向都会有更精准的预测能力。

我有个朋友劝说我学算卦,因为六爻之学与人格心理学很相似,许多卦象的背后对应的是一种人格模型,通过人格模型我们可以预测一个人毕生的大致经历。古人总结过这些规律,所以经验丰富且善于察言观色的算卦者确实可以通过系列手段,大致地估量一个人的过去和预测一个人的未来。

我稍稍研究过,知道最初设置卦象的人的确是研究并总结过不少自然规律的。但是我无意于去学习这种将神秘主义与自然规律相结合的精准性不高的东西。老实说,用现代脑科学的相关知识,我们不但可以更精准地预测一个人的一生,还能实实在在的帮助他们,减轻他人的痛苦,那又何必装神弄鬼地给人一些模糊不清的心理暗示呢?这与我一生的根本信仰相冲突,所以我不愿意为此浪费时间。

我这一生谈不上很累,但是也谈不上轻松。我的生活中有乐此不疲的追求,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我是一个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者——假如你也像我一样曾经穷得一贫如洗,温饱都不能保证,甚至有过沿街乞讨的经历,即便你的理想主义情结再浓厚,也会不得不在现实生活中时不时地低低头,在尽量保障现实生活能和谐进行的同时,再去坚持理想主义。

具备这样的人格特征的人就叫“调和者”,“调和者”最大的特征是不极端,无论是对理想还是对现实,都不极端。说好听点是“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说不好听点是有些和稀泥。人生是不完美的,和稀泥常常是必须的,和稀泥能使人的心态更平和,信不信由你。

我们不但要与其他人和稀泥,有时也要与自己和稀泥。尤其是当我们的生活无法达到理想状态,我们得不到自己想得到的,或失去了我们曾拥有过的很多人和物时,我们便要与自己和稀泥,在内心深处妥协与让步。小满即是圆满,知足才能常乐。尊重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则,量力而行,适可而止吧!

我知道天边的晚霞听得见我的心声,林间的松风也听得见,蛰伏在地底的寒蝉听见了,河里游荡的野鸭子们也听见了,山峰与桥梁不语,但也听见了我的心声。它们安抚我,对我说,此时此刻,你不寂寞,万物与你同在,你只需把心交付给我们,我们会把它修复完好再还给你。我以无比感恩的心态,接受了来自它们的慷慨而又免费的馈赠。

2023年岁末感言:接纳一切失去,在失去中成长

第一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第二觉知: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第三觉知:心无厌足,惟得多求,增长罪恶;菩萨不尔,常念知足,安贫守道,惟慧是业。第四觉知:懈怠堕落;常行精进,破烦恼恶,摧伏四魔,出阴界狱。第五觉悟:愚痴生死;菩萨常念,广学多闻,增长智慧,成就辩才,教化一切,悉以大乐。第六觉知:贫苦多怨,横结恶缘;菩萨布施,等念怨亲,不念旧恶,不憎恶人。第七觉悟:五欲过患;虽为俗人,不染世乐,常念三衣、瓦钵法器,志愿出家,守道清白,梵行高远,慈悲一切。第八觉知: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发大乘心,普济一切,愿代众生受无量苦。令诸众生,毕竟大乐。 

——《佛说八大人觉经》

今天是2023年岁末,我难以用言语去描述我在这一年经历的各种痛。有些痛可以说出来,有些痛不能说出来,这些痛时不时地会让人撕心裂肺一下,我只能靠意志力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些感受压下去,用自我抚慰的技巧不断地安慰自己,改善自己的心境,平静自己的内心。

不管如何,这一年都已经过去了。除了不曾体验过怨憎会之外(因为我心中已经没有仇恨,对这世上任何人都不会怀恨,所以和谁都谈不上怨憎会),佛陀所说的人生八苦中的其他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我都一一经历过。虽然我知道受这些苦是人生在世很难避免的自然规律,能够从理性上去接纳一切。但人有情感这件事,本身也是自然规律之一,所以心中的很多痛,只能在时间的帮助下,慢慢去平息了。

人是一个复杂的动物,我们活在群体之中,与群体中的许多成员靠着各种各样的情感维系在一起。世事无常,种种人生变故不可避免地要牵动我们的心,使得我们内心产生许多难过的情绪。尽管这些情绪最终都会平息,但在经历这些情绪的过程中,情绪总是客观存在的。

我的大五人格测试结果显示,我的神经质得分只有1.7分(总分10分,大多数人得分不会这么低),属于最沉着冷静,最不容易惊慌失措,情绪化比较少,比较平静,不但善于调节自己的情绪,还能照顾到周围人的情绪,就连最复杂的情绪,也能及时处理的那种人。

即便如此,在2023年,我仍然感受过许多负面情绪。可见这一年我遭受的苦楚非同一般,用炼狱来形容并不为过。我对自己真实的感受并不讳言,我不愿意为了维护自己“坚强”和“积极乐观”的形象而掩藏自己内心的痛苦,因为我无法接受虚假的自我。

一个人生底色是积极乐观的人也会经历痛苦,一个人生底色是消极悲观的人也会有快乐的时刻。所谓积极和消极,并非一种绝对化的概念,它们只不过是一种倾向而已。人的心态就像一条从极度悲观到极度乐观的数轴,我们每个人的心态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会落在不同区间。

不同的人调节情绪的能力不一样,有的人在遭遇痛苦时能更快的把自己从悲观调整到乐观的状态,有些人则不具备这样的灵活性,长期处于一种适应不良的状态。当我们的内心生病了的时候,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提升自己调节情绪的能力,提高自己的灵活性,这才是人生最真实的一面。

如果人一定要给自己贴个标签的话,我希望人人都给自己贴上积极乐观的标签,因为这能给我们自己带来更积极的心理暗示,让我们感受到更多的快乐。

我在今年虽然遭遇了许多痛苦,但所幸的是,我终于从最难熬的状态之中走过来了,现在一天比一天好,正在恢复到稳定和积极的状态。而且经历了这一年的风霜雨雪,我修复了自己个性中的一些缺陷,内心变得比以前更强大了。

我一生中有三个最艰难的时期:1998年刚上大学时因为生存危机带来的迷茫期,2012年因为丧母之痛感受到的幻灭期,以及事故频发的2023年经历的中年危机。

不过人生祸福相依,每经历一次这样的重大危机,我的心智都能得到一次快速的成长。没有被困难打垮之后,人就会变得更加的成熟和坚强。人生之路还很漫长,今后还有许多酸甜苦辣等着我去品尝。

我不敢说自己已经大彻大悟到对一切都豁然开朗的程度了,正如日本医生日野原重明先生所说的那样,人对自己内心的探索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他活到一百多岁,仍然觉得对自己还不够了解,内心还有需要继续探索的地方。我想未来我肯定也还需要继续探索自己的内心,这可能也是人生最有意义的地方。如果余生的一切都已经有了答案,只用照着剧本去活着,那将是一件特别无聊的事情。

曾国藩有句经典的口头禅“打落牙齿和血吞”,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有太多的时候,需要有这样的精神,因为有些痛,只能硬扛过去。从生物神经学的角度来看,许多精神创伤都会导致人体神经递质的改变,这些改变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恢复正常。在这些问题上,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当此之时,忍耐是唯一的解药。一个理性的人在遭受无法改变其结局的痛苦之时,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是忍耐。因为做其他的选择,只会把事情搞得越来越糟。

周有光老先生有本口述的个人史《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在这本书中,这位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先生回顾了他自己的百年人生,那真是跌宕得很。因为各种历史原因,他有几次丧失全部家财,几乎一无所有,也丧失了自己的家人,他需要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再来。所以今日我们所拥有的一切,转瞬便可能化为乌有,人不必对自己拥有的东西太执着。

他也曾被抑郁症困扰过,但最终他成为了一个豁达乐观的人,活到了114岁。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无神论者,他临终前还能保持头脑清醒,一生都在不断地进行各种探索。

这就是真实的人生,把一个人的一生拉长到一百年,放在一个战乱和运动不断的年代去看,我们更能看清楚人生的真相——这真相就是世事无常,一切所谓的拥有都不过镜花水月,人随时都可能会一无所有。唯有一颗在遭受失去后还能尽快康复的心,才能应对这跌宕起伏的人生。在拥有时珍惜,在失去时放下,我们才不至于被人生的变故彻底摧毁。

我今年44岁,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80岁以上。假如我能活到80岁甚至100岁以上,我必定还会经历许多新的变故,经历更多的得与失。我能一直活在太平年代吗?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会不会每隔一段时间就重来一次大瘟疫?我这一生会不会经历战乱或旷日持久的自然灾害,以至于人们连糊口都难,再现历史上的人相食现象?一切虽然都是未知数,但是发生的概率却很大。

因为人类人口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惊人的数字,这导致人类这个物种进入了生物学上的大小年周期,这样的周期会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动荡不安。需要在瘟疫、疾病、战争、饥荒以及人类恐惧生育的情绪的共同作用下,把人口削减到一个可以与资源和环境均衡的状态,才能安定下来。

古罗马哲学家,当过尼禄皇帝的导师与顾问的塞内加对哲学的作用有过精辟的论述,他认为一个人学哲学的终极目的是为了达到智慧的状态,学会避免在遭遇挫折时产生过度的盛怒、自怜、焦虑、怨恨、自以为是和偏执等反应。

他曾拥有许多,但是他在拥有这一切的时候,早已想过有一天他也许会失去这一切,所以他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并没有占有欲。在他被暴君赐死的那一刻,他选择了坦然自若,平静应对。

遭遇灾难和挫折是人生不可避免的经历,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完全避免灾难和挫折,因为灾难和挫折是不可避免的,任何人,或迟或早,都会经历一些。所以我们要尽早掌握这种在自己无法左右其结果的灾难和挫折面前,坦然接纳的能力。我们要不断地提升自己适应失去的能力,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我们生存的这段时间里,更高质量的活着。

我前不久跟我的家人们长谈了一次,我告诉他们,我这一生如果再遭遇任何不幸,我希望他们不要为我太难过。如果那不幸不足以剥夺我的生命,那么只要我还有书可读,我的内心便能很快重归平静,我个人的幸福感便不会差到哪儿去。如果那不幸夺走了我的生命,我希望他们不要觉得我这一生过得很苦,不要为我难过。要相信我大多数时候是沉浸在很享受的生活状态之中,很幸福。我教我的家人们看淡得失,理性处理不良情绪,在失去我时,尽快走出痛苦。

我也告诉他们,对我们所拥有的一切身外之物,都不必有太执着的眷恋之情。一生还很漫长,战火、天灾、人祸,各种各样的原因可能都会让我们经历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过程,有和无的不断更替才是人生的常态。全家人只有保持这种淡然的心态,才能在失去一切财富或失去任何一个或多个家庭成员之时,其他的家庭成员都还能淡定从容地继续活下去,这就够了。

人生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无法永久地占有任何东西,包括我们的生命。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阶段性地貌似被我们所拥有。我之所以用貌似来形容,是因为有个许多人不愿意直视的真相是,所谓的拥有,与其说是真的拥有,不如说是我们想象着自己拥有。

我们拥有财富吗?不,我们不消费它,我们就谈不上拥有它,我们消费后,我们也失去了它。我们拥有我们所爱的人吗?不,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从未真正地属于我们过。我们拥有我们的生命吗?不,我们只是向大自然借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时光,我们随时可能要把我们的生命还回去。

拥有只是一种甜蜜的自我欺骗,只是一种让人自我感觉良好的幻想。其实,人打破了这种幻想能过得更舒服些。但许多人毕生都沉湎在这种幻想之中,难以自拔。占有的时候,为所占有的一切所累,日夜担心自己会失去,徒增焦虑;失去的那一刻,又会陷入痛苦之中,难以自拔。

这世间的一切与我们都只有有限的关系,这些关系是因缘和合产生的,当条件改变时,它们会从我们的世界消失。但假如我们不把“我们”与“我们之外”的世界硬生生的切割成两个世界,我们便会发现,其实我们失去的一切,并没有真正地失去,他们还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换了个地方或换了一种形式,发挥着另外的一些作用。如果我们愿意接纳这一切,放弃占有欲,我们的“失去感”便会淡很多。

因为这个原因,我愿意把我作为人的一切私欲抛开,活在另一种状态之中,这种状态是既有我又无我的状态。有我是因为我还被人所需求,需要顺从世俗规则,以某种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无我是我在内心深处,已超脱和出离这一切,进入一种“空空如也”的状态。用李慎之的话来形容,就是“已知诸相皆非相,欲待无情还有情”。

人既存在于宇宙之间,同时又不存在于宇宙之间。存在是因为我们确实是一个真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世俗社会里的与我们有关联的各种东西也都看得见摸得着。不存在是因为我们人为定义的各种“有”,如果从哲学的角度深究下去,其实都是“无”。我们看不透这“无”的本质,误以为我们“有”,便会滋生许多不必要的欲望和烦恼。

这样的一种看似务虚,其实已触及万物本质的思想,有助于我们在失去时进行更好的自我抚慰。人人皆不可避免地要遭遇各种创伤和死亡,从根源上来说,这些都是一种“失去”。我们在经受失去的时候,就需要在承受失去带来的痛苦的同时,也要学会为失去哀悼,削减失去带来的痛苦,继续前行。

如果我们不能为失去哀悼,不能在哀悼中接纳失去,而是一直耿耿于怀,迈不过这个坎儿,我们将一辈子带着失去的痛苦生活在这人世间。并继续以一种适应不良的心态,重复性积累更多的创伤,强化自己的这一痛苦的体验。久而久之,我们的心灵就会生病。承受痛苦,接纳失去,是我们人生的必修课之一。心理治疗的一大任务便是教会患者承受痛苦和接纳失去的技巧,让患者受创的心灵得以重生,把心中压抑的情感或情绪释放掉,不再长期处于一种被抑制的状态。

如果你觉得以上观点有些矛盾,觉得自己有时也有些矛盾,请不要奇怪。就像人人都可能会体验到快乐和痛苦一样,我们的一切都呈现出矛盾的两面。造物主在制造各种生物的时候就是这么设计的,它让万物都存在相反相成的两面,以让万物实现自我的平衡。用中国古话说就是保持阴阳平衡,或用一句生物学术语来形容,就是利用相反的两面互相调节,以保持万物的内稳态。

我们的一生正是在各种矛盾间摇摆,最理想的状态是在摇摆过后,能够达成平衡状态。我们从基因的层面就是被如此设计的。我们有原癌基因(促进癌症生长的基因),也有抑癌基因(抑制癌症生长的基因,如野生型P53基因),二者势均力敌,我们才不至于患癌;我们有成骨细胞(促进骨骼生长),也有破骨细胞(破坏骨骼的过度生长),二者势均力敌,我们才不至于长成怪物的形状。

一件事情坏的一面总是同时藏着好的一面,好的一面也总是同时带有坏的一面。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们有时高兴,有时悲伤;有时会憎恶我们很喜欢的人,有时也会喜欢我们很憎恶的人,这都是正常现象。只要不过度,这些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但一旦这些反应处于极端和僵化的状态,不能自然平滑地调节,导致我们不能适应周边的环境,与他人冲突不断,自我也很难安宁,那便会影响我们正常的生活。

所以,如果我们在生活中遭遇了各种各样的“失去”,该哀悼时就尽情地哀悼,哀悼结束,把痛苦淡忘掉,继续前行吧!等到终极的失去(自我肉体的死亡)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一切也就都可以结束了。此生的是非功过、悲欢离合都不是那么的重要,我们的人生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历程而已。

如果在认知和情绪方面处理得当,我们就可以比别人过得快乐一些,处理不当,我们的痛苦便会多一些。多一点少一点,区别也不是特别大。在这些问题上都看开一点,相信在人生的旅程中,我们便能更释然一些,更豁达一些,也能稍稍提升一下我们的幸福感,改善一下我们的生活质量。

我难以给我写的这篇东西一个准确的定义,姑且称之为我在失去的过程中,感悟到的生存的智慧吧!我不大喜欢把生存智慧这种概念玄学化,其实生存智慧的本质只不过是生物学上的适应能力这一概念。适应能力是我们人人都应不断提升的一种能力,所谓的心智成长,照我看来,也不过就是适应能力的提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