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目录归档:生活随笔

总要有人去推动医学的进步

母亲临终前不到一个月,知道自己时日已不多,和我有一次对我触动很深的谈话。那次母亲对我说,儿子,我和你父亲愧对你,我们养育你花费的金钱和心血,远远没有你这些年为我和家庭奔波劳碌付出的多。你考上的大学不是你自己想上的学校,我们目光短浅,看着学校也还可以,没顾及你的兴趣和志向,没同意你复读,让你一直郁郁不得志。你一生志在学医,我看学医确实利人利己,你适合学医。我去世后,你少了我这个负担,想学医就去学医吧,好好学。

2012年5月3日凌晨,我的母亲在我的臂弯里与世长辞,母子诀别时刻的痛撕心裂肺,我两度晕厥过去。我母亲非常爱我,小时候总是叫我“细横缠的”(大概的意思是小小的可爱的缠人精的意思)。这个昵称所蕴含的爱意非常之深,那是一种亲密无间的无条件之爱,是一种允许孩子顽皮耍赖,无论孩子多么捣蛋,多么的令父母不省心,都被无条件的悦纳的至高无上的母爱。这个昵称也说明我小时候确实很粘自己的母亲,得到过高浓度的关爱。

我小时候其实让父母很不省心,2岁时,我将自己的家一把火烧掉了,害得年终岁末,全家人无家可归。童年时,我总是玩各种惊险刺激的游戏,喜欢从大树上往下跳或从高坡上往下滑,屡屡受伤,好几次都被送到医院紧急缝针和打破伤风疫苗,至今头上脸上都还留着好几个疤痕。母亲在世时好几次对我说,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命大,火烧不死,水溺不死,没砸死,没摔死,好多次把人吓得够呛。

母亲一定为我操过很多心。记得有一次我和我哥哥坐船从县城回来,因为风大,隔壁村的船在湖中央失事。这消息传到我们村的时候,就变成了我们村的船失事了。母亲连滚带爬地跑到湖边,一路上淌眼抹泪,她的两个命根子可都在船上。看到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那一刻,她激动地热泪盈眶。

我这一生,无论在别人看来多么荒唐和混蛋,但在我母亲的眼里,我都是招人疼爱的小儿子。我的父亲有一段时间,为了逼迫从大学退学的我回到大学去完成学业,给家里所有的亲戚打电话,不允许他们从经济上支持我,也不允许我回家,除非我同意回学校继续读完大学。我和我父亲对抗着,坚决不从父命,宁愿饿着肚子流浪在街头,也不屈从。

我为此遭受了许多挫折,有好几年不能回家,困顿到极致的时候,不得不乞讨。那时只有母亲对我心软,她接纳了叛逆的我,她虽然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如此不肯屈就于现实,但她仍然深爱着我。因为她,有几次我在崩溃的边缘,自杀念头一闪而过时,都及时地拦阻了自己。我对自己说,如果我死了或者一蹶不振,我母亲的余生将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中度过,所以再苦再累,我也要熬过去。

因为心中的理想和母爱的支撑,我居然熬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受过了那些挫折,吃过了那些苦,人生的许多困难对我而言就不算事儿了。我不怪父母当年没让我复读,因为那时我家里的经济条件很差,供两个孩子读大学已经令整个家庭处于崩溃的边缘。但这并没有改变我人生的志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最热爱的依然是生命科学。生命从何而来?又要到哪里去?如何才能减轻众生的身心之苦?这是我一直都喜欢思考的问题。

其实这一人生理想的根源是因为母亲对我的爱,她的爱实在是太深沉,因此我也深深地爱她。母亲是从大饥荒中死里逃生的人,大饥荒时她曾靠树皮和观音土充饥过,这给她留下了难以痊愈的胃病,她从少女时代就为胃痛和泛酸折磨,最终甚至发展为胃癌了。在我的童年时代,令我最痛苦的记忆就是我的母亲经常在家门口呕吐酸水。

父亲带着母亲去了很多医院,母亲吃过各种各样治疗胃病的中西药,但依然饱受时不时复发的胃痛和泛酸折磨。每次母亲胃痛得厉害时,都会在门口呕吐酸水,无法吃饭。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经常带病为一家老小做饭。每次我吃着母亲做的晚饭,看着她自己在门口呕酸水,都无法下咽。小时候我和哥哥经常把饭端到发病后的母亲跟前,让她多少吃一点,母亲总是慈爱地对我们说,你们吃你们的,别管我,别担心。那时我心中一直默默地打算着,将来好好学医,治好我母亲的病。

母亲的胃癌就是这久治不愈的胃病发展而来的,我成年后才知道,母亲那时候吃的很多药很大可能是她后来发展为胃癌的罪魁祸首——当年给我母亲治病的医生们给她用得最多的药是质子泵抑制剂(雷贝拉唑、奥咪拉唑或兰索拉唑之类),我学医后才知道这种药用的时间长了会导致患者得胃癌。

我的母亲终生都带着各种各样的疾病,但她仍然是个乐观主义者,这可真是很不简单。我外公外婆的基因很强大,他们生的五个子女无论生活多么困难,都仍然豁达乐观,直爽爱笑,宽厚、温和而又热情,他们都很关心他人,和他们相处总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我继承了母亲的乐观主义精神,经历过几次重大挫折后,我也曾短暂的陷入到痛苦之中过,但每次很快就能自行康复,康复后会变得比过去强大许多。在这一点上,我们母子是如此的相似。母亲临终前非常从容地安排后事,知子莫如母,她知道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我的志向,所以她和我促膝长谈,表达了她对我最后的期待和支持。她也在临终前几天安排好自己的后事,亲自去检查自己的寿衣和寿棺,笑着谈论死后的一切。我如今也明白了她的苦心,她不希望自己的离去给家里人带来太多的痛苦。

正是母亲的坦然让我在她最后关头能做出最理性的决定,虽然那时候她还可以被抢救过来,但是我做了放弃的决定。因为我知道,把她抢救过来后,她将在未来的几个月里饱受折磨,最终还是要撒手人寰。母亲在世的最后几个月,每次我在老家陪伴并照顾她的日子一多,她都会赶我走,母亲不希望我的人生受她拖累太多。妹妹说,每次我走后,母亲其实都很难过,有时甚至流着眼泪想我。

母亲去世后三个月,我和我的师父按照卫生法规的有关条款,签署了传统医学师承协议并公证,从以前的学医自救,转向了正式的学医考证,准备后半生专职行医。如今过去了12年,见惯了人间的苦难,我的心渐渐地在岁月长河中磨平了许多。

我45年的人生,绝大多数时候都在目睹疾病对人的折磨,这使得我这一生与生命科学有了不解之缘。我从最开始的同情自己的母亲,渐渐发展到现在同情一切病人——任何身心有难以疗愈的疾病者,都是如此的不幸。医学这门不完美的学问是人类在遭受疾病的折磨时,能抓住的最后的一根稻草,虽然这根稻草的力量是如此的微弱。

自参加临床实践以来,我也目睹了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的种种不足,很多时候都要非常无奈和无力地看着一个个生命在我眼前流逝,看着逝者们的亲人们重走我当年走过的那些路。人世间最大的痛,莫过于失去我们深爱的人,只有经历过这种痛的人才能对此感同身受。

参师襄诊十余载,我所经历的失望是如此之多,亲历的每一次死亡与自杀事件都深深触动过我——为什么众生要遭受如此深重的痛苦?我们有没有可能推动医学的进步,把更多痛苦的生灵解救出来?我是一个笃信科学的无神论者,始终相信科学会进步,医学会进步,唯有进步,才能减少我们大家所受的身心之苦。

相对于浩瀚无穷的宇宙来说,我们的这一生是短暂而渺小的,但对每个众生来说,这一生中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又都是如此的真实和深切。世上的疾病那么多,疾病是造成众生痛苦的最主要的根源之一,总要有人去学医,也总要有人去推动医学的进步。

45岁还很年轻,未来仍有无限可能。我对未来最大的期待就是参与到人类医学进步的事业之中去,推陈出新,在这条路上做出点成就来,为改善我所爱的人,也为改善其他人所爱的人的生活质量做出点贡献。一个曾被深爱过的人,这一生注定了也会深爱这人间。

我如今决定脱产学医,重新到大学读几年书,也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都已具备。以前办理师承手续,是因为想考个证。现在想好好读几年书,则是因为在临床实践中深感自己所学的那点东西还远远不够,要沉下来多读几年书。一生还很漫长,如无意外,我大概最少能工作到七十岁,余生还会遇到更多的病人,我需要不断地提升自己,才能解决更多的问题。

不思进取是对生命的一种巨大浪费,做任何一件事情,都需要持之以恒,不断进步。生命科学需要许多人毕生的努力才能往前发展,以前我觉得自己的一生比别人多了点曲折,但如今我其实很感谢命运的这种安排。正因为我这一生的经历比其他人更丰富和更曲折,所以现在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心中的杂念也就没那么多了。万千繁华,已是过眼云烟,老僧终于也可以入定了,只为心中的那个简单的目标活着,不必再左顾右盼。

离京三天,暂停更新

因本人回老家祭祖兼办事,需要离京三天,所以公众号暂停更新​。离京期间,在线咨询工作可以正常进行,只是有时在火车上,信号不太好,还望见谅。
周志远
2024年4月7日

慈寿塔下

从颐和园的昆明湖到玉渊潭的八一湖之间,有一条长约10公里的像玉带一样的河流,那就是昆玉河。昆玉河是京密引水渠的一部分,这条引水渠是为北京市民供应饮用水的,所以昆玉河水像我小时候老家门口的那条河里的水一样干净。这条位于市中心的河流并不湍急,几乎从未发生过洪水灾害。

蓝天白云下,一河碧水缓缓流动,河面波光粼粼,河两岸栽了许多的杨柳和花卉,市政府投入了不少钱来美化河岸,让它成为附近居民们休闲的场所。所以一年四季,河景甚是宜人。

河岸边有两条步行道,母亲在世时,我喜欢在晚饭后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在河边的步行道上散步,陪她说话。昆玉河边以前有一座名为慈寿寺的古寺,是明神宗圣母慈圣皇太后于万历四年所建,如今这里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古塔,我们都管它叫慈寿塔。北京市政府围绕着慈寿塔建起了一座小公园,公园名为玲珑公园。我家就在玲珑公园附近,这座小公园是我父母在北京居住期间散步最多的地方。

北京是一座很有历史感的城市,随处可见的古迹让人很容易产生穿越时空的遐想。斑驳陆离的慈寿塔上布满了陈年的苔藓,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它饱经岁月的风霜。这座塔修建于1576年,距今将近五百年了。五百年弹指一挥间,这五百年来,不知多少人曾经在这塔下走过。他们中有些人贵为帝王将相,更多的则是像我一样的只能被归为贩夫走卒的普通人。

有时我会想,这五百年来途经这座古塔的每个人以及他们的后人今何在呢?他们途经这座塔时曾作何感想?这种想象很有意思,它能让我努力去理解什么叫众生,也能让我在跨越时空的想象中把现世的烦恼淡化掉,在历史长河中,人的生命和烦恼似乎都微不足道。如今的慈寿塔已经是被铸铁的护栏围着保护起来的文物,但途经慈寿塔的很多人依然向它合什,心中默默地祈祷着什么。

母亲生前总是感叹这座塔修建得真是太好了,她的词汇匮乏,但感情却很丰富,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欢喜和崇敬之情。她是个质朴的人,她绕塔而行时不会和别人一样合什为礼,因为她害羞。但也有不少次数,她在塔前默默祈祷。

我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在这周边买房的,母亲是个乐观的人,但是两场大病过后,她也有些郁郁寡欢。她病后的心情是复杂的,巨额的医疗花费让她感觉自己是我的累赘。当我带着她到各医院求医问诊时,母亲非常挣扎和抗拒。

2009年的一天,母亲对我说,儿子,娘拖累你了,你不要再带我看病了,我能活多久就算多久,不能再拖累你了。你为我把一切都舍弃了,你也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你把钱都用来给我治病,自己家都快毁了,连窝都没有一个了。这么拖累你,娘就算活一百岁,也不开心。

为了让母亲安心,母亲说这话后不到十天的时间,我就在这附近买了一套房子,稍作装修后,把一家老小安顿在这套小房子里。此后,我的父母就很喜欢到玲珑公园散步。母亲在老家的时候,曾经在黄梅县城住过几年,和父亲一起在那里做点小本生意。黄梅县城也有一座古塔,母亲经常会经过那座古塔,所以慈寿塔让母亲感到很亲切,能勾起她许多美好的回忆。

拙荆给我的父母各做了一个海绵坐垫,让他们去玲珑公园散步时带着,累了就用坐垫垫在石头或路边的凳子上坐一下。饭后,父亲经常牵着母亲的手,带她到公园去,陪她聊天,看看风景,也晒晒太阳。这附近有两个我们黄冈籍的老人,也会经常去玲珑公园玩,他们就一起到那里碰头。对我父母这样的老人而言,在北京这样的地方,能有老乡用乡音对话,可以驱散许多乡愁和寂寞。

如今,母亲和过去500年来经过慈寿塔下的大多数人一样,到了另一个世界。再过一些年,我也将离开这个世界。母亲生前烦恼的那些事情,在她去世12年后,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时间就这样淡化了一切。大自然用我们看不见的力量,让一切众生顺应着既定的规则从生到死。在大自然面前,我们是如此的平等,又如此的微不足道和不由自主。

母亲去世后,父亲也不爱住在北京了,他还是喜欢回到家乡,回到自己的老伙伴中去。我仍然会时不时地到慈寿塔下走一走,一个人在这塔下的时候,有时会回忆起我的母亲,也会因此而去想人这一生有何意义。除了亲情和爱,我实在也找不出更多的令我觉得有价值的东西。

我如今一直耕耘在生命科学领域,驱动我在这个领域不断前行的力量最初源自于我对母亲的爱,如今我的希望是为其他人留住他们所爱的亲人们,让他们少遭遇一些母亲和我曾遭遇过的痛。这痛包括肉体上的折磨,也包括精神上的折磨。

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我不得不说,其实我们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随着我对各种各样的疾病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我知道许多疾病很难有完美的解决方案。如今我更愿意将各种疾病的概念模糊掉,不为任何人贴上疾病的标签,而是把他们当做一个浑然一体的人,帮助他们忘掉疾病,减轻痛苦。

有情众生未必皆苦,有病众生是真的很苦,好多疾病甚至饱受社会歧视,歧视者也许需要到自己或自己的家人得了这些病才懂得宽容和接纳。慈寿塔屹立在这片土地上,数百年而不倒,也许正因为它是一个符号性的象征,它象征着人人都向往的慈悲、宽容和博爱精神。我们每个人都终将离去,但在我们离去前,如果我们被善待过,总好过没被善待过。

一别十二载,岭上百花开

中年,是一段从痛苦到意义的旅程。

——詹姆斯·霍《中年之路:人格的第二次成型》

2012年清明节前,我回到我的老家,照顾我临终前的母亲。那时的母亲已经进入风烛残年的状态,生命如一盏在风中摇曳的油灯,随时都会熄灭。在悲痛中难以自抑的我写了一篇《关于生命的沉思》,与自己内心的不舍与痛楚和解。

转眼12年过去了,我不断地在放下中成长,又在成长中放下,终于在时间的帮助下,对母亲的因病早逝释然了,对生死和爱别离也释然了。如今回忆起母亲,再没有当时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种温馨——母亲虽已不在,但是母爱却永存我心,岁月不能冲淡它。母亲对我无条件的关爱、宽容与接纳在疗愈我的一生,每次我在生命中遭遇重大挫折时,我都能感知到母亲又来到我身边安抚我。

这个清明节我会回去给母亲扫墓,如今回去时的心情也不再是酸楚的,更像是离家久了,回去探望母亲一样。悲伤和遗憾都已平复,如果母亲在九泉之下真有知觉的话,我想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她不会希望自己深爱的儿子一直沉浸在丧母之痛中,她更希望我能活得快乐一些。而且,我一直都感觉母亲并没有真正的离开过我们,她一直都活在父亲和我兄妹三个的心中。

母亲去世后,我们都劝说父亲再找个老伴,但父亲坚决不肯,父亲认为不可能再有一个人可以替代我的母亲,所以无论母亲在世还是不在世,父亲都不会再找第二个伴侣。转眼十二年过去了,父亲仍然是孤身一人。他经常把母亲的遗像擦得干干净净,就像母亲并没有离开他,仍然陪伴在他身边一样。

母亲刚去世的前三年,父亲经常触景生情,只要一想起母亲,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难以遏制。那会儿我们很担心他(他也很担心我们,我们大家一起扶携着度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日子),但现在他也放下了,看淡了生死和离别,不过他对我母亲的思念却从未淡化。

我母亲家族有一种特别的人格魅力,他们是那么的擅长爱,又那么的活泼开朗,以至于他们的伴侣和子女,乃至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永远都忘不了他们。我每次回去,邻居家的大婶们都会和我说着同样的话,她们告诉我,我母亲是大家的开心果,有我母亲在,连他们的生活都多了许多乐趣和活力。

我的舅妈在临终前对我舅舅说,来世还要和我舅舅做夫妻。实际上我舅舅这一生过得很困顿,但舅妈从未嫌弃过他,原因就在于我母亲兄弟姊妹继承了一种非常深情的基因,他们给人的爱是那样的真诚和深沉,不掺杂一点杂质,而且他们的心态又很阳光,以至于来自于他们的爱完全不可被替代。

我现在一有机会就对我的家人们进行死亡教育,告诉他们要看淡生死,如果有一天我先他们而去,我希望他们不要沉浸在悲伤中太久。人生苦短,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为我的离去而毁掉他们自己的余生。他们应尽情地去享受自己的生命,因为我爱他们,所以我不希望他们痛苦。我也不希望他们在我死后觉得我一生过得很苦,因此我总是尽情地享受自己喜欢的生活。

用现在的网络流行语来说,我的母亲是个“乐活族”,她对生活的要求极低,她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一点点小小的乐趣都能让她开怀大笑,很难从她脸上看到忧愁和痛苦,她即便偶尔有不开心,也不会持续很久。作为婆婆,她有生之年未和自己的儿媳发生过一次争执。

母亲对幽默完全没有免疫力,我和哥哥在家很喜欢和母亲恶搞,每次母亲都被两个儿子的调皮捣蛋逗得开怀大笑,有她在,家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其乐融融的,气氛很轻松。她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家人互相安慰对方说,以母亲的性子,她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会很快与新朋友打成一片,玩得很开心了,我们不用为她的离去而感到难过。

一个人开心点,对家人来说真是一种慈悲,起码家人不会为他们担忧,更不会受他们的坏情绪影响,经常紧张兮兮的。我父系家族的基因不太好,父亲兄弟姐妹没有母亲的兄弟姐妹们那么宽容和团结友爱,他们经常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闹不休,令人头痛不已。我母亲这一生一直在疗愈我父亲,甚至疗愈父亲的兄弟们。因为我母亲慈爱而又宽容,对待父亲的弟弟们真的做到了长嫂如母。

我哥哥常说我很幸运,因为我继承了我母亲的基因,大多数时候是个盲目乐观主义者,心态积极,很容易把难做成的事情做成,又和我母亲一样有亲和力,这些对我的事业和生活都很有帮助。

其实遗传这个问题并不简单,当年孟德尔认为生物继承某个等位基因时,继承的要么是母系基因,要么是父系基因。但实际上,现代生物研究表明,子代所继承的等位基因可能是父母基因的综合体,所以子代表现出来的生物特征是复杂的。而且生物的基因一直在突变,没有突变就没有进化,所以我们自己表现出来的生物学特征(长相、性格、健康状况等)与许多因素有关。

不过无论如何,父母为我们画了一个轮廓,从成为受精卵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命运中的许多东西就已经被注定了。一直要到中年时期,我们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因为儿童期和青少年时期,我们人格的形成是由遗传、教育和环境决定的。但是到了中年时期,我们是有一次自我觉醒的机会的,这次自我觉醒会促进我们的人格再一次发育。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中年人是最痛苦的,这种痛苦是一种欲说还休的痛苦,是一种让人不断地产生自我怀疑的痛苦。青年人也许会觉得自我怀疑是件坏事,因为他们还处在觉得自己了不起的年龄段。但是对于中年人来说,自我怀疑会是一件非常有益的事情。我们的人生本来从一降生开始,便注定了有许多错误,这些错误一直要到中年时期,遭遇各种痛苦,才能被我们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在中年时期还不自我怀疑,一直对自己坚信不疑的话,那他这一生就错失了一次很好的自我成长的机会。

全球各国关于幸福感的研究结果都显示,中年人的幸福感是最低的。人的幸福感随着年龄的变化会呈U型变化,中年人的幸福感就在字母U的底部。中年人承担的责任是最大的,既要赡养和照顾老人,又要抚养和照顾后代,如果家里有人生病了,整个家庭生活就都会笼罩上一层阴影,脆弱者会崩溃。

所以人到中年,最需要思考的一个问题是,我该如何活才能少些压力和痛苦?如果一个人到了中年还不自我怀疑的话,说明他的生活过得太顺利了,或者他活得太虚伪了,不敢直面真实的自我。

人生中的很多事情注定了是一个无奈的结局,最令人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爱与爱的失去,疾病、死亡与离别总会不可避免地发生,他们会夺走我们所爱之人。我们爱的人被身心之疾折磨得憔悴不堪,或从我们的世界消失时,我们会像吸毒的瘾君子们再也吸不到毒品一样的痛苦——爱本身与吸毒就很相似,都是一种成瘾性行为。一个中年人和另一个中年人只有很细微的区别,可能某个中年人比另一个中年人承受的痛苦轻微一些,仅此而已,不存在谁完全没有痛苦。

处理痛苦的能力决定了我们的幸福指数,而处理痛苦的能力又由什么决定的呢?对于精神基本正常的人来说,处理痛苦的能力由我们的性格和认知决定。我们在中年之前,更多的是成长为一种被家庭和社会期待的人格,成长的是一个标准化的“社会人”,而不是真正的自己。只有到了中年以后,我们才会在剧烈的爱别离之痛中醒来,猛地发现原来我们也需要学会更好的爱自己。倘若我们不能更好的爱自己,我们便会被中年时期的各种麻烦搞得一塌糊涂,生活过得苦不堪言。

痛苦和人生教训会让我们成长,经历的爱别离之痛不够深不够多的人是没有资格去深思人生的。只有经历过足够多和足够深的爱别离之痛的人,才会反躬自省,扪心自问:我的爱是否健康?是否恰当?我该如何爱他人?又该如何爱自己?

当我们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启动这些问题时,我们便迎来了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成长,这次成长决定了我们中年之后的生活质量。因为经历了这次成长之后,我们处理痛苦的能力会得到大幅度的提升,我们会把自己的生死观和爱恨情仇理顺,不再那么忐忑不安。

生活就是一杯鸡尾酒,有悲伤,有痛苦,也有欢乐,我们是自己人生的调酒师。痛苦是不可避免,甚至其总量也是无法避免的多的,毕竟,大多数人厌恶的分离、病痛和死亡是我们每个人都躲不过的。但如果我们往自己的酒杯里倒入更多的小快乐,我们的人生的味道整体上就会甜一点。

一个明智点的中年人懂得与自己和解,懂得在岁月的长河中放下对爱的执着,或者说懂得把爱转换成另一种形式,懂得把生与死、聚与散的分野模糊掉。当我们所爱的人不再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之中时,我们可以在脑海中去怀念他们给我们带来的甜蜜,而不再执着于非得看到他们陪伴在我们的身边。

所以,当我再给母亲扫墓时,我心中已经没有了悲伤。百花盛开的季节,我用不着再悲悲切切地在母亲墓前哀伤一阵,我可以把这扫墓当作踏青,当作游子归来,和母亲以另一种形式重逢了。

在春天的大自然里离苦得乐

春天总是更容易让人开心些,随着气温上升,冰雪消融,河里又碧波荡漾,枝头也在慢慢变绿,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虽然回首往事时,还是会有不少内心伤痛的时刻,但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那些伤痛正在一天天的淡化。

悲伤在心中流淌的时候,我便静静地去感受它,由着它缓缓地释放。并会去听一些伤感的音乐,在听这些音乐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自己被陪伴和抚慰了——人在感觉自己被陪伴和抚慰时,痛苦会减轻很多。每释放一次悲伤,这悲伤便会淡化一些,之后,悲伤的时刻便会越来越少。

人不应该压抑自己真实的情感,当情绪来临时,我们应由着它尽情的释放。有时那些情绪甚至会让我们难过到落泪,但也应允许它发生而非试图阻止它。所有的压抑都可能形成压迫性情绪,最终会导致各种适应不良问题,酿成疾病,及时释放才能更快的愈合我们心中的伤口。人是情感动物,尊重我们的真情实感是顺应自然的行为,压抑它会扭曲人性。

春天,大自然给我们带来的更多的是喜悦,一片绿叶,一树鲜花,都能让人心情愉悦很多。这些喜悦能冲淡悲伤,让我们变得积极和快乐起来。我这段日子经常外出,到我的菜园里待一会儿,或者骑着车去郊野的公园里看看风景,这些能让我快乐许多。美好的事物最能治愈我们内心的创伤,在春天,我们能随时随地邂逅各种美好。春天是上天惠赐给所有生物的最好的礼物,春天让我们生机勃发。

《黄帝内经》中有段话:“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披发缓行,以使志生,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此春气之应,养生之道也”,春天是一个人兴致最高的季节,我们应该顺应自然,不要扼杀自己的兴致,这能让我们身心更健康。

要多出去走走,多接触外界,多亲近大自然,多感知美好的风景和事物,不要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要困在一件事或一段关系上而忘记整个世界。浩瀚的宇宙,辽阔的天地,神奇的大自然创造的无数美好的事物,足以让我们心旷神怡,淡化掉我们心中一切的烦恼。

人要学会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些,多些兴趣爱好,多些关注点,不要把自己的悲欢过度集中于一点,那会让我们很容易紧张和崩溃。生命是一个很偶然的过程,我们来到这世界,是来体验这个过程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目的。在这个过程中,尽可能多的感受更多美好的事物,能让我们把一生过得更好。沉湎于某个人为的目标或欲望,只会让我们错过一生无数的风景。

真正重要的事物往往是最廉价的,对我们每个人至关重要的空气和水,廉价到近乎免费,充饥的食物也并不昂贵,我们自己可以通过劳动获取它们,有这些我们就足以安身立命了。钻石和黄金实际上既不能充饥,也不能解渴,对维系我们的生命,根本就不如免费的空气重要,可人们却认为钻石和黄金比空气有价值多了,这就是一种愚昧。放弃这种错误的认知,人能快乐和幸福很多,不过遗憾的是,许多人至死都放弃不了。

只要心中没有太多的欲望和追求,我们便能享受一种更轻松也更自在的生活。人生最大的苦来自于多求多欲,欲望总是在不断的刺激的过程中逐渐膨胀的。人的生活越是精彩,对物质的欲望就越淡。因为关注的事物多了,我们便不会认为只有物质和地位才能给我们带来安全感和快乐。

把生活安排得有声有色些吧!无论我们当下遭遇了什么,都不要忘记生命中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等着我们去享受。要学会用快乐去中和生命中遇到的那些痛苦,人生不是苦楚的,只有当我们只关注人生的苦楚时,它才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