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全是两极分化,绝望与希望,爱与恨,冷漠与热情,安静与动感,自卑与自信,太多了。就像蹦极一样的落差感,任意模式随意切换。我是和平主义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与人发生)冲突,碰到底线时,我连自己都害怕,毁灭会成为一件有正义感的事情,(我会)让对方付出侵犯的代价。
——某心理疾病患者在知乎上的自述
人在青春期要与别人建立感情,而我青春期的大部分精力放在怎样与身心疾病和疼痛作斗争上,(错过了与人建立感情的最佳时机)。
——某长期罹患身心疾病的女性医务人员和我说的一句话
周日我去菜地干活儿回来,在路上,遇到一对母女。母亲骑着电动车,载着她的女儿去上英语课。小姑娘大概十来岁,母亲一路上在考女儿英语单词。女儿背错了一个,母亲咆哮如雷,指责她不用心,辜负了父母对她的期望。小姑娘可怜巴巴的,一声也不敢吭。
母亲的情绪实在太炸裂,小姑娘可能已经忍受过很多次,不敢反抗。因为反抗的话,母亲的咆哮一定会不断升级。即便她如此战战兢兢,她的母亲的情绪仍然不断升级,最后骂得小姑娘哭泣起来。
我骑着自行车,离他们不远,听到母亲咆哮一顿后,又是无休无止的唠叨和指责,指责小姑娘不努力,告诉她如果再不努力,未来多么可怕。母亲大概觉得这样做,能激发小姑娘学习的积极性。
我们一起在四海桥附近等红灯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和这个母亲交流几句,劝说她不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女儿。但我知道这个母亲在当下是无法听从他人的劝说的,而且一次劝说也无济于事,改变不了她对待女儿的方式,所以我选择了闭嘴。
但从周日到现在过去了三天,我的心依然不能完全平静,总觉得对这个小姑娘很愧疚,当时应该去劝说她母亲,即便明知这劝说效果不大。因为接触到太多的双相情感障碍、抑郁症和人格障碍患者,熟悉他们的成长经历,所以我非常同情这个小姑娘。如果她继续遭受她母亲这样的精神虐待的话,她过了青春期后,很可能会为双相情感障碍或边缘型人格障碍之类的非常痛苦的心理或精神疾病折磨,了无生趣,甚至自杀。
她的学习应该也很吃力,因为她的母亲不知道,这孩子坐在教室里,内心经常会处于难以遏制的痛苦与绝望的状态,无法平静和集中注意力。
我们姑且管这个小姑娘叫苏苏。我可以想象到,苏苏在许多时候,一想起母亲对她的种种不堪入耳的辱骂之词时,都会发自心底里地感到羞愧、自卑、愤怒和痛苦。她感受不到母亲对她的爱,或者说她能感受到的是本来最应该爱她的那个人对她的爱的方式就像刀子扎在她身上一样,令她痛苦。
这会让苏苏对所有人失去信心,她不敢信任任何人,因为就连她最亲近的妈妈都会肆无忌惮地伤害她,所以她非常担心其他人会变本加厉地伤害她。苏苏也会非常敏感,别人和她在一起会觉得苏苏太过小心眼儿,随便一句根本不是指责或批评苏苏的话,都会引起苏苏强烈的反弹。有时苏苏会蜷缩在一个角落,郁郁寡欢;有时她又会非常愤怒,抨击其他对他并无恶意的人,令人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位姑娘。
在知乎上,许多双相和边缘患者对自己的父母充满了恨意,非常希望他们的父母遭受意外死亡,部分这类患者甚至真的会做出弑父弑母的行为来。比如弑母的北大学生吴谢宇,他就像极了边缘型人格共病双相情感障碍的精神疾病患者。但令我感到遗憾的是根据我国的法律他最终还是被判了死刑,其实他可能更应该得到的是同情和宽恕。
根据我对这类患者的了解,我甚至可以预料到苏苏这一生坎坷的情感经历。她也像其他女孩一样渴望爱情,她非常容易因为某个同性或异性对她的一点好意而感动不已,希望与他或她建立起最深挚的感情。一旦他们建立起了某种友谊或恋爱关系,苏苏就特别有占有欲,希望对方的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排斥他(她)与任何其他人交往,同时饱受患得患失心理摧残。
通常,头一两个月,苏苏与人的感情极为甜蜜,苏苏会费尽心思去研究如何让他人感到开心和幸福,同时也会在心底里认为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救星。但这个理想化期不会持续太久,过了这个理想化期,苏苏便极容易从对方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中感受到自己有被嫌弃的危险。
这会让苏苏极为恐惧,母亲严厉的指责和辱骂已经让她产生条件反射,不断地在潜意识中闪回。苏苏甚至能感受到躯体上的不适,因为紧张和恐慌,她的某处肌肉经常僵硬、疼痛,她也可能头痛欲裂。她陷入到极度恐惧之中,她感受到自己即将被严厉伤害,为了避免被伤害,她或哭泣或大喊大叫,她愤怒莫名,她推开自己的朋友或恋人,指责他们,辱骂他们,就像她母亲骂她一样令人不堪入耳。
一段关系可能就此破裂了,朋友或恋人远离苏苏而去的时候,苏苏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过度,无论知道或不知道自己误解了对方,她可能都会拼命地向对方道歉,希望挽留对方。也可能会自残或自杀,或一个人嚎啕大哭。这个过程在她的一生中反复发生,她开启一段关系,然后在痛苦中结束这段关系。她内心深处积压的痛苦的体验越来越多,每当她回首往事时,她泣不成声。
有时苏苏会想,我就是个祸害,我拖累了所有人,我什么都不是,我不值得任何人爱我,我妈妈对我的批评都是对的,我平庸无能,容貌丑陋,性格可憎,我真该死;有时苏苏又会想,你们都误解我,伤害我,你们都该死,你们发现不了我的优点,你们不配和我交往。
苏苏善于发现别人身上的各种缺点,总能挑出别人的毛病来,并觉得这些毛病令她难以忍受。苏苏的情绪很难像正常人一样,快速地恢复到基线水平。时间长了,苏苏也知道自己的情绪、情感和认知都存在问题,她恐惧与人接触。但苏苏和其他人一样,也是社会化动物,如果长期不与人接触,她又感觉空虚和体验到另一种恐惧。最后,只有麻木不仁才能让苏苏的脑子不那么沉重。
有时苏苏会通过自残来缓解自己心中那些挥之不去的难受,当她用小刀划破自己的手腕,看着鲜血从中流出时,她内心的痛苦得到舒缓,她的手腕上因此而留下道道疤痕。夏天的时候她都不敢穿短袖,生怕被人看见这些自残的痕迹。
苏苏是那么渴望有一个人来解救她,渴望有个不用她说一句话,便知道她的全部感受的人。但苏苏的感受瞬息万变,就连她自己也无法捕捉。她总是希望通过讨好别人来与人建立起深厚的情感,所以有时她会说自己是讨好型人格。她不吝于付出,她和刚认识不久的异性发生性关系,因为她渴望与人建立情感,她愿意满足那些对她有好感的人,她觉得他可能就是自己生命中的那道光,可以照亮她。
为了那个人,苏苏可以不要自我,完全根据那个人的需要来定义自己。刚开始时,苏苏的恋人会觉得自己找到了灵魂伴侣,自己所思所想完全被苏苏捕捉到,苏苏体贴入微,完全满足了恋人的情感需求。但当感情往深水区发展时,苏苏的另一面露出来了,她敏感多疑,经常暴躁如雷或很冷漠。
苏苏的每一任男友都对苏苏有同样的感受,她既温柔又暴躁,既宽容又挑剔,既体贴又绝情,她是如此的阴晴不定,难以捉摸。随着与苏苏交往的时间越来越长,她的男友越来越不敢触怒她,在她面前说话小心翼翼。但即便如此,敏锐的苏苏还是能从对方的眼神和动作中捕捉到不友好的信息。
苏苏有时知道这些所谓的不友好是自己放大了的感受,与事实不相符,有时不知道。童年的记忆太痛苦了,她对人世间的恶意恐惧至极,她习惯了以恶度人,她在潜意识中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自己保护好。任何一段关系一旦让苏苏嗅出了危险,苏苏便会率先斩断它,逃离它,避免被伤害。
这种反复发生的经历让苏苏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无人会真正爱她,人们总会指责、批评、错误的评价她,家人或亲密对象迟早会抛弃她。苏苏也知道自己病了,但是她同样排斥医生或心理咨询师的帮助,她觉得医生和心理咨询师也对她充满了恶意的评判。
苏苏是一个没有情绪皮肤的人,她的情绪强烈,说来就来,八匹马都拉不住。她也存在各种各样的冲动行为——她可能会暴饮暴食、危险驾驶、吸毒、冲动性性行为、无节制消费,并在事后懊悔不已。但下一次当她的内心再度惊恐不安时,她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上述行为。
只有少数像苏苏一样的人能遇到一个很温暖、稳定和平和的人,他们真的就像苏苏期待的那样,成了这类患者生命中的一道光,把像苏苏一样的人疗愈。他们善解人意,包容大度,富有同情心,能够感知到像苏苏这样的人内心深处的痛楚,在她们情绪波动时安抚她们,让她们安心。
伴侣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这种抱持的态度,可以最终融化苏苏冰封已久的心,让她逐渐正常起来。但这样的人极为罕见,而像苏苏这样的人则多如牛毛,所以苏苏们很难在茫茫人海中遇到自己的理想伴侣。即便遇到了那样的人,也不会是在对的时候。
但不断破裂的关系终究还是会让苏苏的心智逐渐成长起来,她开始认识到自己过度敏感多疑,并且反应过度,她试图慢慢的控制自己,或尽量减少与人的来往。苏苏很容易陷入各种困顿之中:贫病交加,孤立无援,能帮助自己的亲友很少。在遭遇重大挫折时,苏苏很容易自杀。
我渴望我见到的这个女孩和我描述的苏苏不一样,我期望她的人生比苏苏顺利多了,我更渴望社会各界重视精神健康问题。我所看到的这个妈妈显然也是一个心理不太健康的妈妈,她在艰难的带大她的女儿,她并不是故意想伤害自己的女儿,只是她的父母就是这样来教育和伤害她的,或者她遭遇了一些不幸让她变成这样,她无力改变自己,她需要长程的心理治疗。
过了中年后我开始意识到,向社会做科普工作,避免更多的人罹患难以治愈的身心之疾似乎比做临床一个个的去治疗病人更有社会意义。因为我在现实中接触到太多的像我妈妈这样的癌症患者和像苏苏这样的心理疾病患者,他们的身心之痛本可以避免。但遗憾的是,我们传统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和教育方式中有太多愚昧的惯性化因素在制造大量的身心疾病。
如果你身边有个家长像苏苏妈妈一样,我希望你能比我有勇气一点,在日常中多与他们沟通一下,安抚一下他们炸裂的情绪,救救他们的孩子。我是个懦弱的人,不值得你们学习。如果你就是这样的家长,我希望你能去精神卫生中心看看心理医生,纠正自己的一些行为,不要再在自己后代身上制造悲剧。相信我,你生病了,需要治疗,不是你孩子有问题。
我们一起努力,让人间少些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