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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病

共病是一种常见的现象,它的英文是comorbidity,也有人把它翻译为同病或合病,但在中文中,最能准确表达这个英文单词的词应该是共病。它的含义是指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疾病同时存在,比如说一个癌症患者可能同时罹患抑郁症或精神分裂症或糖尿病或高血压,一个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可能同时罹患创伤应激综合征或抑郁症。

对同时罹患多种疾病的患者来说,一种疾病的缓解通常可以减轻另一种疾病的折磨,比如癌症患者如果得到了恰当的治疗,癌症缓解了,他的抑郁症可能会减轻,血压可能降低。通常,对于共病患者来说,最理想的方法是几种疾病同时治疗,这样可以最大程度的改善患者的生存质量。

所以治疗癌症和抑郁症这类顽固的疾病,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在昨天,一个中医博士向我请教癌症治疗的方法,我告诉他,治疗这种疾病没啥绝招,只能是提升自己的综合水平。因为我这么多年所见的肿瘤患者真可以说是疾病的综合体,他们通常有好几种共病。当他们寻求中医的帮助时,我们需要从多个角度着手,去帮助患者减轻他们身体上和心灵上的痛苦。

被尊为药王的唐代医生孙思邈的《大医精诚》篇脍炙人口,他还有《大医习业》篇,他在这篇文章中这样说:“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表里孔穴、本草药对、张仲景、王叔和、阮河南、范东阳、张苗、靳邵等诸部经方。又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并须精熟,如此乃得为大医。若不尔者,如无目夜游,动致颠殒。次须熟读此方,寻思妙理,留意钻研,始可与言于医道者矣。又须涉猎群书,何者?若不读五经,不知有仁义之道;不读三史,不知有古今之事;不读诸子,睹事则不能默而识之;不读《内典》,则不知有慈悲喜舍之德;不读《庄》《老》,不能任真体运,则吉凶拘忌,触涂而生。至于五行休王、七耀天文,并须探赜,若能具而学之,则于医道无所滞碍,尽善尽美矣。”

从这篇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孙思邈认为一个医生要想成为大医,几乎要学遍一切学问,达到佛经中所说的“最明”状态,佛经对“最明”的描述如下:“心垢灭尽,净无瑕秽,是为最明。未有天地,逮于今日,十方所有,无有不见,无有不知,无有不闻,得一切智,可谓明矣!”

时代在进步,人类知识更新换代的速度越来越快,如今,我们再来看药王孙思邈的这个标准,已经是过时了。今天的医生,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要想达到大医的标准,起码要精通生物学、化学、现代医学、中医学、心理学、精神病学,乃至宗教、哲学、社会学、历史等一切与人的身心健康息息相关的学科。医生要学的东西之多,为各专业之最。古人云,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但良医难当啊!起码我自己到目前为止还远远称不上良医。

我们之所以要学这么多,是因为我们面临的每个患者身上都可能存在共病现象。即便我们无法为他们减轻或解除他们所有的痛苦,我们起码也要有识别他们的疾病的能力。迄今为止,医疗条件最好的国家,仍然存在一半左右的误诊率。有许多慢性病患者被误诊长达数年或十数年,有的甚至被误诊一生。连诊断都无法准确,治疗就更加的难有效果了。这让许多患者的人生成了不折不扣的悲剧。

共病通常会让人有一种错觉,认为一种病是由另一种病引起的。比如许多癌症患者怀疑自己之所以得了癌症,是由于自己长期以来郁郁寡欢导致的,有些人甚至怀疑有“癌症性格”这种东西存在。

目前没有数据可以证实这一现象的存在。从生物学的角度去看,大多数精神疾病或心理疾病,有大脑的某个区域受损的生理基础,而癌症的生物学基础则主要是原癌基因的过度表达和抑癌基因的失活,二者的致病原因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如果说一定有什么相似之处的话,可能就是他们都同时受到先天基因和后天环境的影响才致病的吧。

不要走进偏执的死胡同

无知要比博学更容易产生自信。

—— 现代生物学奠基人之一查尔斯·达尔文

2000年,幽默科学杂志《不可思议研究年报》把当年的“搞笑诺贝尔奖心理学奖”授予康奈尔大学的社会心理学家大卫·邓宁(David Dunning)和他的研究生贾斯丁·克鲁格(Justin Kruger),因为他们两人1999年在《性格和社会心理学杂志》(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上发表了一篇论文——《不熟练而不自知:论认识不到自己的无能是如何导致自我膨胀的》(Unskilled and Unaware of It: How Difficulties in Recognizing One’s Own Incompetence Lead to Inflated Self-Assessments.),这篇论文既有趣又很有科学价值。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搞笑诺贝尔奖是科学界的一项和诺贝尔奖同步进行的幽默活动,能入选搞笑诺贝尔奖的研究成果并非荒诞不经的玩意儿,它们同样是科学领域的重大成就,但它们具有“乍一看好笑,后又引人深思”的特点。

《不熟练而不自知:论认识不到自己的无能是如何导致自我膨胀的》这篇论文研究了人类的自信和能力之间的关系,David Dunning和Justin Kruger设计了一项心理学实验,他们发现在实验中测试得分最低的那帮人,自我评估的排名要远远高于他们的实际水平,而那些得分最高的那些人,自我评估的排名却明显低于他们实际表现。

David Dunning和Justin Kruger认为,人类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错觉,主要是因为“元认知”(Metacognition,亦即人们对自己认知过程的理解)的缺陷。那些在某些领域能力最弱的一帮人,因为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和技能,所以无法认识到自己能力的不足,无知者无畏,他们对自己非常自信。而那些在某些领域能力最强的一帮人,却常常误以为自己能做到的别人也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所以意识不到自己是多么的出色。

据说,启发David Dunning和Justin Kruger进行这项研究的是1995年4月19日在美国匹兹堡发生的一起令人啼笑皆非的银行抢劫案。那天,一个笨贼不进行任何遮掩,在光天化日之下闯进银行抢劫,抢劫完后还对银行监控摄像头露出胜利的微笑。

不到一个小时,警方就凭借这份录像找到了这个“笨贼”。当警方把摄像机录下的录像播放给这个“笨贼”看的时候,他大吃一惊,他说他自己浑身涂满了柠檬汁,摄像头怎么可能拍摄到他呢?因为在当地,人们相信涂上柠檬汁便可以隐形。

相信绝大多数人听到这则新闻时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怀疑这个笨贼要么是精神错乱,要么就是故意耍警察,实际上这个笨贼说的是真话。这一现象当然会引起研究社会心理学的心理学家的兴趣,心理学家们想知道人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认知偏差。

我们作为旁观者,听到这样的新闻时会忍不住捧腹大笑,但殊不知我们自己在许多方面和这个笨贼一样,在我们的意识和潜意识世界中,存在许多类似的偏执想法。很多人陷入这些偏执的想法之中,会出现“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现象,旁观者对他们存在的问题一目了然,而他们自己却认为其他人全部是错的,只有他才是对的。

我相信很多人都会遇到偏执型人格的人,这些人很难沟通,他们陷入了某种偏见的死胡同,旁人不但劝说不了他们,他们还试图教育旁人接受他们深信的那一套东西。

我在医疗领域接触到的这类存在偏执型认知的人特别多,一些患者或患者家属几乎就像宗教徒信仰教主一样的相信某一种或正规或不正规的康复手段,他们笃信这是疗愈万病的最佳办法,并不遗余力地向其他人推介。劝说他们放弃那些在他看来不值一提的治疗措施,采用他推荐的唯一的可以疗愈百病的办法。还总是有人会上当,入了他们的坑,耽误了治疗,严重者甚至送掉一条命。

有两个年轻的患者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一个是一例尤文氏肉瘤患者,19岁,女,湖南人。本来她的肉瘤经治疗正在缩小,体力也显著回升,但因为听信了某个推崇穴位按摩和喝姜汤的组织里的几个成员的推荐,她加入了这个组织,放弃了之前有效的治疗,每天喝姜汤,做按摩,结果一个月不到,女孩大吐血,不久便不治身亡。

另一个也是一例尤文式肉瘤患者,20岁,男,河南人,某211大学大一男生。他的肿瘤经治疗后也控制得较好,但是他后来不知何故相信艾灸治疗能出奇迹,接受了一种超常规的艾灸治疗。艾灸治疗时间不长,他也出现了大出血,从艾灸馆直接送进医院急救,抢救无效死亡。

在我看来,他们都走进了偏执的死胡同。有些走进偏执的死胡同的患者就像他们一样,完全听不进别人的劝解,他们不但自己陷入偏执,还像那些被传销组织洗脑后的传销分子一样,成了鼓吹手,极力向其他患者推荐他们自己信仰的那一套。我如今见到这类人都会敬而远之,因为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听他们来给我们讲课和布道,他们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性。

但也有一些被洗脑的人是可以劝说过来的,我之前就遇到过一例一度笃信砭石疗法可以根治百病的乳腺癌患者——因为有那种神乎其神的大师在指导她,她也曾深陷在类似的偏执之中。从她与我接触开始,我便告诉她,肿瘤很容易通过血行传播,刮痧这种动作很容易促进癌症的血行转移。我告诉她,如果她不相信的话,不妨定期复查,以观察她的肿瘤的变化,不要拖长了时间耽误了自己的治疗。

后来这个患者的肿瘤果然如我所言,非但没有控制住,反而开始蔓延了。她及时止损,在我的建议下,接受了一系列的中西医治疗——手术、化疗、内分泌治疗加上适度的中药,她的癌症得到了全面的控制,到现在为止已经无瘤生存了六年以上,至今也未闻其有复发的迹象。

这个姑娘的性格不是那么偏执,还能听得进劝说,所以她能幸运地及时止损。有些偏执到家的人,即便是我们多年的熟人,我们也劝说不了他们。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北大东门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认识了一个四川籍的比我小一两岁的男青年,这人一直很自以为是,不大听得进别人的意见。

不幸的是前几年他得了脑瘤,他自己去找了某个据他说已经攻克了癌症的神医,听信了他的那一套,对现代医学和其他中医师嗤之以鼻。他还有雄心壮志(他做啥事都一副很有雄心壮志的样子)要用他自己在北京打拼经商(实际上当时他已经因为行贿腐化国家工作人员触犯了刑法,被公检法机关处罚,真谈不上是什么体面的成功人士)的经验来推广这个大神的救命良方,要造福全球的癌症患者。

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当时也对他半信半疑,请我帮忙决断。我直接告诉我们这个共同的朋友,这位患脑瘤的伙计心术不正加上性格偏执,他不但会害别人,还会把自己害死。后来这个患者的病情果然很快就恶化到难以治疗了,我不知道他到最后的时刻有没有懊悔过。

但我知道另一个肠癌患者临终前深深懊悔过,那个患者生前是福建的一个银行职员,为某个大神的一句“言不可治者,未得其术也”的大话所迷惑,陷入偏执状态,听不进任何劝告。我曾苦口婆心地告诉她一句话:还是中西医的多学科合作,规范治疗活路多。她临终之前联系我,告诉我她深悔自己没有听进去,结果明明可以存活五年以上的她,一年多便到了临终时刻。

受过良好训练的医生说话可能没那么悦耳动听,他们的一些听起来很残酷的关于病人的预后谈话让人难以接受(当然有少数患者可能确实会创造医学奇迹,推翻医生关于预后的判断,不过大数据统计出来的结果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会出错的,医生们无法准确判断每个患者的预后),他们不会用花言巧语欺骗患者和患者家属产生虚假的信心,因为医学生和学徒们会被他们的前辈们反复告诫:从医者一定要有严谨和求实的精神,否则害人害己,祸患无穷。医学界之所以有这种传承,是因为有许多血的教训在那里。

医学确实不够完美,但不要因为它不够完美就否定它的一切,辩证看问题始终都是最恰当的,客观理性才能让我们更接近真理。

不要对医学抱过高的期望,学会适应带病生存

我家附近三级甲等医院很多,其中颇有一些医院是外地患者来北京就诊时的首选。我们一家都办了北京市的医保,过去总觉得自己得了很多外地患者享受不了的医疗福利。但最近我们回顾了自己一家人以及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个老同学一家人在我们这附近的某家知名三级甲等医院就医的经历,发现真正被这医院解决的问题不到我们遇到的问题的五分之一,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再误诊与毫无疗效。

这让我感到既吃惊又失望,扪心自问,全国各地向我求助的患者在我这里得到的有效的帮助可能也不多。学医到现在,我对医学的作用常常持怀疑态度。不但癌症这类非自限性疾病难以治愈,绝大多数自限性疾病也很难靠医学来解决,起码我自己的很多问题是靠休息来缓解的,缓解不了的,时间长了,自己也适应了这些疾病,学会了与之共存。

我并不认为这种现象只在我们这些发展中国家存在,通过我认识的患者,我对像美国、德国和日本这样的发达国家的医疗状况也知道一些。有些我熟悉的患者到发达国家去治疗,整体的治疗效果反而不如在国内,不但他们的癌症得不到很好的解决,他们出现的一系列的常见临床症状也得不到缓解,反而是他们在国内治疗的时候,因为与医护人员之间不存在语言沟通障碍,治疗效果更好。

这不是说没有幸运的患者的病能够被医生们治好,而是说在现实中,太多的患者处于无效治疗的状态。找医生看病花了钱,但是病却治不好,这是现实生活中的常态。可能绝大多数的年过四十的人都需要与一种或多种慢性病长期共存,适应带病生存的状态。我自己是与多种慢性病共存了很多年的,虽然我仍然在努力学医,但始终还有一些自己的健康问题是我解决不了的。

无论是现代医学还是传统医学,其最大的作用大概都只不过是对症支持治疗而已,对症支持治疗说白了只是一些缓解患者痛苦的暂时性手段。缓解患者的痛苦不等于治好了患者的病,我们常常说治标不如治本,但老实说能确切的治本的医学还没问世,真正在发挥治本作用的是大自然。

我们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免疫系统和自我康复能力可以帮助我们根治掉一小部分疾病,这些算得上是治本了。这类能自我康复的疾病,我们习惯的称之为自限性疾病,这些疾病的康复是我们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最优解。但还有许多疾病是大自然也无法解决的,这类疾病就是我们常说的非自限性疾病。患者罹患这类疾病,最终基本上都要与疾病长期共存,医学能在患者最痛苦的时刻减轻患者的痛苦就已经不错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医学也并非一点作用都没有,只是它的作用远没有我们期待的那么大。

所以我现在学医,变得现实了许多,我就老老实实的学习一些对症支持治疗的技巧,不去奢求治愈。治愈自限性疾病的是自然规律,不是医学技术,非自限性疾病绝大多数又是治愈不了的,每个被治愈的非自限性患者都是幸运儿,他们的疗效就像买彩票中奖了似的有运气因素存在,医生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我特别喜欢韩国一个医生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治愈患者的是上帝,医生只是在患者与上帝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

我现在也特别害怕那些满怀治愈的期望来找我的患者和患者家属,经常有患者问我,你治愈癌症的成功率是多少,我会告诉他们无限接近于零。我从不觉得那些偶尔治愈的患者真的就是我治愈的——况且,他们的一生还很漫长,未来是否会复发属于不可知之事,所以从医者的角度来说,更科学和更理性的态度是慎言治愈。我们鼓励患者积极乐观,期盼奇迹,但不能夸大失实,误导他们。

更重要的是,理性地认识到我们自己只能带病生存,尽量延长生存期和改善生存质量,并学会适应疾病,能让病人和病人家属避免盲目决策,实际上这也能最大程度地造福患者。得病了,与其给病人虚假的安慰,不如给病人理性地指引。让病人认清现实,学会与疾病共存,能最大程度地延长病人的生存期,减轻病人身体上的痛苦和心理上的煎熬,也能让病人少花许多冤枉钱——医疗是个无底洞,不知道多少人把全部身家填进这个无底洞中,最终人财两空。

有一本中文译名为《病者生存——疾病是如何延长人类的寿命》(英文书名《(Survival of the Sickest》)的书,我常常推荐患者朋友们去阅读。它的作者是美国神经遗传病学和进化医学博士沙伦·莫勒穆和美国白宫的高级顾问乔纳森·普林斯,这本书是从进化医学的视角去看待疾病。虽然阅读它并不能帮我们治愈我们的疾病,可是却能让我们学会如何与那些不可治愈的疾病共存。与寻求治愈相比,学会与疾病共存既现实又有用许多——药物治愈不了的疾病,的确需要用思想来辅助治疗。

得了近年来病程最长的一次急病

从4月3日生病倒下,到今天,我还没能完全康复。本来,4月4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好了,4月5日还骑着自行车去菜园里干了一次农活儿,晚上回来就感觉人又不对劲,次日开始扁桃体发炎,6日甚至严重到咽喉化脓的程度,浑身酸软无力。但工作依然要做,只能带病坚持。

4月7日,不得不中西药并用,我在美团上网购了头孢呋辛酯片、蒲地蓝口服液、口洁喷雾剂和西瓜霜含片,四种药一起用。然后多喝水,多睡觉,把能推掉的工作尽量先推掉。治疗了两天,肿大化脓的扁桃体终于基本恢复正常了,吃饭和喝水不再像吞刀片。体温和体力都恢复正常了。

令人意外的是,我后背上一块存在了好几年的皮肤苔藓样增生也消失了。仔细阅读头孢呋辛酯片的说明书,发现它确实可以治疗由敏感金黄色葡萄球菌和化脓性链球菌引起的非复杂性皮肤及软组织感染性疾病。链球菌是一种常见的致病菌,在人类中已传播了两千多年,它主要通过飞沫传染,它既能短期,又能长期的定植于我们的上呼吸道,扁桃体发炎和皮肤脓包疮是它最容易诱发的病变。它还会诱发严重的猩红热,导致病人死亡。

病毒在人身心俱疲时很容易把人的免疫系统撕开一个大口子,既往处于潜伏状态或新近感染的细菌就能趁虚而入,多重感染可以把一个壮汉瞬间变成一个弱不禁风的病人。如果我们对医学所知太少,又不太关注自己的健康,就很容易因为一次看似微不足道的感染而病亡。

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在三年前就因为这个原因离世了,今年春节我从他的爱人那里知道他离世的整个过程,很是难过了一阵子。他是一个基层民警,为人正直,心地善良,其实在我的印象中他的性格有些懦弱,在高中时代远不像我那样敢于对不平之事发声。他做了镇上的民警后,操劳过度,身体吃不消。自己也不大喜欢再当警察,又自学法律,参加司法考试,改行去当律师。

刚出道的律师也要做许多苦差事,经常加班加点。2020年夏季他感染了一种至死都未查明的病毒,随后诱发了非常严重的高烧,他大致经历了一个“病毒开道,细菌夹击”的过程,最后终于不治身亡。我听到他身亡的消息的时候正值2020年岁末,当时心就像被扎了一刀似的难受。

他是我最好的老同学之一,但遗憾的是他不知道我能治疗感染性疾病引起的高烧不退,临终前我们的另外两个对感染性疾病不太内行的当医生的同学参与了他的抢救,我当时竟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未能及时抢救他。如果我当时参与了这场抢救,中西药并用,他大概率是死不掉的,这件事情令我至今都很难释怀。

疫情三年,我被“非必要不出京”这道建议性禁令封在北京城,今年春节,我回家过年,很想去他家里给他家人送点钱,资助一下他的孩子,但是被他家人拒绝了。这位老友生前和死后,我是都未能尽到心意,回首往日友谊,我只能惋惜不已。

不懂医和不注意很容易让一个劳碌到身心交瘁的中年人因为一场意外的感染而撒手人寰,如今,他曾经历过的,我也差点经历过。我最大的好处在于学了许多医学知识,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病情,能及时遏制事态的恶化。

纵然如此,我还是在最近的这次感染中受了不少罪。我病倒后,孩妈慌了。有我照顾着,她几乎从未为家里人生病着急过,而我自己过去二十多年很少有这次这么严重的感染过。因为之前我包揽了照顾所有家人生病的活儿,所以她几乎不会照顾病人,只能我有气无力的指导她如何照顾我。特别严重时,我烧得有点迷糊了,话都没有力气和她说,她只能在一旁垂泪。主心骨倒了,她不知所措了。

所幸的是,我发烧的时间不长,靠着一个热疗枕头不断地促发汗,只一天一夜就退烧了,退烧后体力虽然不如以前,倒也不算特别虚弱,还能处理一些工作,甚至会见一些不得不见的病人——毕竟他们的病情也延误不起。

病了这一场,我也感受到了人到中年的不易。自从2月23日家里遭遇重大变故以来,我过了一个多月寝食难安的日子,想尽办法与公检法机关打交道,身体免疫力差到了极点。日常工作不能耽误,家里的事情也让人心力交瘁,孩子又马上要高考了,而且孩子受家里的事情影响,也大病了一场,外甥女也被送进ICU去呆了几天,我真是被各种事情狙击得身心俱疲。就算是生病了也无法好好休息,该处理的事情还是无法拖延,拖延了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期间,有个新加的卵巢癌患者动辄摆出患者就是上帝的架子,对我又是挑剔又是谩骂,我也只能耐着性子忍让。但她变本加厉,我最后不得不退掉她的咨询费,向她道歉,同时请她另请高明,把她拉入黑名单。虽然我从她那易激惹的性格大致可以判断出,她同时应该还是个躁郁症患者。但我无法像圣人一样,在自己和自己家人生命垂危之际,耗尽最后一丝体力去满足她的情绪要求。按照宗教徒舍己为人的精神,我们是应该割肉饲鹰,好在我不是宗教徒,没有这么高尚的情怀,所以也就没有必要绑架自己去不顾一切地顺应患者了。

病了这一场,我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体不是铁打的。为亲人和为病人,都不能太玩命。留一份关爱给自己,画一条边界给亲人和病人们,我才能活得更久一些。

不会针灸和推拿,只能算半个中医

我小时候,我大姨手腕上长了一个腱鞘囊肿,这个囊肿很大,时不时地会很痛。她到我村里,找我的族叔祖治疗。我的那个族叔祖取出一根长长的银针,轻轻地刺破她的囊肿。然后用筷子头轻轻地在她的手腕上敲击,像果冻一样的囊液就那样流出来了。第二天,大姨的手就平复如初,从此再未复发,治疗过程基本无痛苦。

我三十岁左右,左手也长了一个腱鞘囊肿,又硬又大又痛。我的族叔祖已经去世多年,我没法再像我大姨一样找他那样的老中医治疗。但我那时已经是医院里的中医学徒,认识很多医生。我有个西医师兄跟我关系很好,他找了他的一个关系很铁的外科医生,在医院的手术室里为我做了个“友情手术”——说它是友情手术,是因为这个手术我一分钱都没花。

手术过程中,我还帮这位普外科医生打下手。我的左手手术,我用右手帮他递器械。他用手术刀切开了我手腕上的皮肤和肌肉,找到了那个囊肿,切开了它,放出囊肿中的囊液。囊肿的囊壁就像白色的鱼鳔一样,他将囊壁处理一下,然后做缝合。

我的那个囊肿长得很深,原计划半个小时以内的小手术,最后花了一个半小时,局部麻醉的药物效果似乎不怎么好,所以手术后半程还是很痛。我师兄的这位朋友不免有些紧张,额头在冒汗。但是我天生不惧任何痛苦,就是不用麻醉药在我皮肤上割开,我也不会哭爹喊娘,因为我自己动手割开皮肤和肌肉治疗过自己的脂肪瘤。为了舒缓这位外科医生的紧张情绪,我不断地跟他讲笑话。手术做完,他对我耐受痛苦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看来,我就是关羽一样的硬汉,忍受得了刮骨疗伤之痛。

不幸的是,这场痛苦白受了。术后不到半个月,我的腱鞘囊肿复发了。现在我的手腕上,不但依然有腱鞘囊肿,还留下了一个永远也消除不了的手术疤痕。

我很感激我的师兄的这位外科医生朋友,他尽心尽力地为我治疗,分文不收,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对比我大姨和我自己治疗时所受的痛苦和治疗效果,我对腱鞘囊肿这种疾病的现代治疗方案不是那么有好感。附带一提,这个手术虽然小,但是如果在北京做的话,起码也要花个大几千块。

我一直都很想恢复我家祖上的医术,只是我的族叔祖去世多年,他的医术无人继承,早已断了传承。我如今很想去找所中医院校学习针推专业,中医内服药治疗疾病的这一套我已经学会了,但中医的针灸和推拿我还没有好好学过。有许多疾病,内服药解决不了,但是针灸和推拿解决的效果却很好。比如腱鞘囊肿这种疾病,我们用内服药治疗的效果就很不好,但是用一根细银针,只要一顿饭的时间就可以解决患者的问题。

我一直为自己不会针灸和推拿而感到很惭愧,不会针灸和推拿,我们顶多只能算半个中医。所以这些年,我总是很想重回大学校园,读中医针推专业,好好地学一学针灸和推拿。

中医临床医学方面有两个重要的专业,一个是中医学专业,一个是针推(针灸和推拿)专业。如今学中医学出身的,不大会用针灸和推拿治病,只会开处方;学针推出身的,开汤方治疗疾病亦不擅长。无论是三甲医院还是地方小医院,都很少有既擅长针灸推拿,又擅长内服药治疗疾病的中医师。与传统中医相比,我们当代的大多数中医只能算是半桶水。

我们这些中医师承出身的,虽然也是国家法律承认的合法中医队伍中的一员,但是在医疗系统内属于鄙视链最底端,医疗系统的许多程序不是按照医疗效果来定的,而是按学历。我们考试的方式和试题都和科班出身的不一样,许多考试我们不能参加,在医疗系统晋升职称时,有学历也比没有学历强。如果想继续进入中西医结合专业深入学习,则学历教育是必要条件。这也是我现在破釜沉舟,要重新高考,去读中医针推专业的主要原因。有这个学历基础在,中西医的各个领域都可以继续学习。

我挺佩服我自己的师父,他在我这个年龄段的时候,到处进修,学习新的医疗技术,经常一去就是大半年。他的医术因此而越来越高,在我们当地,大多数人都很尊敬他。无论是政府官员、商人,还是普通百姓,看到他都很恭敬地和他打招呼,尊称他一声院长,因为这些人大都找我师父治过病。

我师父也有一个心愿,他希望我把他毕生的医疗经验整理出来,出版成书。中国历代中医中不乏门生整理师父的医疗经验,著述成书的。比如李东垣的医书,就有很多是他的弟子罗谦甫整理的。我学医行医,是我师父引进门的。我们既按照卫生系统和司法系统的要求,签署了师徒关系协议并做了公证(师承人员要靠这个和学习记录参加医师资格考试),也做了十多年关系密切的师徒。所以我师父的这个心愿,也是我的心愿之一。我师父会针灸和推拿,我只学了他一半的医术。要完成他的这个心愿,我也要有一定的针灸和推拿基础。

以前我觉得以后的日子有的是,师父毕生的经验,总有机会去帮他整理出来。去年新冠疫情爆发后,师父感染加劳累,症状很重,恢复健康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下我才意识到,我的师父已经是个老人了,他的医术我再不整理,以后不一定有机会去整理。师父毕生济世活人很多,我做了他的徒弟,继承并整理他的医疗经验,是我的责任和义务。

师父多次和我说,他期待着我去整理和继承他全部的医术,我不完成老人的心愿,也于心不安。师父也一直希望我能够与时俱进,去多方进修,学习更新的医疗技术,提升自我,他想教出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弟子。每次见面,总是耳提面命,要我在医术上有知不足之心,更上一层楼。我总有一种惶恐之心,觉得如果自己不能继续进步,都不配再厚着脸皮在师父家餐桌上吃饭。

任应秋老先生说,一个人要到六十岁才能真正地说自己了解中医。中医发展至今,已有几千年的经验积累,其中有不少瑰宝,要学好学全,需要厚积薄发,久久为功。一个真正热爱中医的人,应该有活到老学到老之心,把这世代相传的医疗经验,继续传承下去,并尽可能发扬光大,不要因为懒惰和畏难而止步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