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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中医几个根本问题的看法

我长期从事中医抗癌研究,同时围绕着肿瘤患者的问题,对癌生物学、现代肿瘤医学、心理学和精神病学也有所涉猎,自己从临床实践和阅读中摸索出了一些心得。今撰此文,抛砖引玉,供方家指正。

我认为,一个人学中医,做临床,最关键的一点是要分得清何时遵循辨证论治原则,何时遵循辨病论治原则。辨证论治和辨病论治是中医的两套临床用药指导思想,自古至今,没有多少学者在这个问题上做出明确的表述,学医之人大多也很茫然,临床用药时很容易不知所措。我自己从多年的临床经验中,总结出以下规律。

凡是急性病,症状明显的,要以辨证论治思想为主,指导临床。急性病包括慢性病的急性发作,也包括感染性疾病这类症状明显的疾病,这类疾病有一系列的症候群,有些病人的脉象和舌象也明显异于常人,传统中医有许多针对这些疾病的治疗方案。

《伤寒论》中的六经辨证,温病学派的三焦辩证、卫气营血辩证等,均是效果很好的治疗急性病的辨证论治思想,这些是学习中医者应掌握的基本功。针对急性病,辨证论治用得对,用得准,通常患者的病情都能在1-3天内迅速缓解,甚至在数小时内治愈(亦即古代所说的“覆杯而愈”)。

我的感受是,中医药治愈这类急性病的速度比西医快。对这类疾病用药要精准大胆,只要药物无剧毒,用量可以大一些,以求速效。因为此类患者通常不会吃很长时间的药,不存在慢性蓄积性中毒,所以用药量可以大。病情缓解即可立即停药。这样短期用药,量虽大,但副作用却很小。

凡是难治疗的慢性病,症状、脉象和舌象不明显的——大多数无症状期的癌症患者都处于这种状态,要以辨病论治思想为主。可以遵循“西医诊断、中医治疗”的原则,用药时也可以参考现代药理学研究的成果,结合古代中医组方治病的经验,用“大处方、小剂量,多药并用”的原则组方治疗。

这有些像中医的“时方派”的做法,金元四大家的李东垣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时方派被经方派诟病,经方派认为他们组方用药多而杂。实际上,像癌症这类大病重病,又是症状不明显的慢性病,即便是张仲景复生,也无法用简单处方解决问题。

张仲景的“鳖甲煎丸”是治疗肝硬化、肝癌的一张经典处方,这张处方就与张仲景其他的处方大不一样。这张方用药多,每种药用量小,而且用丸剂而不用汤剂。这是因为治疗此类重大的慢性病,疗程长,不能大剂量用药,大剂量用药容易出现中毒现象。

在现代,我们不但不宜大剂量用汤剂治疗此类疾病,还应叮嘱患者定期检查肝肾功能,以观察所用药物对患者的肝肾是否造成损害。有损害时应及时停药,恢复肝肾功能,以免事态进一步恶化,酿成医疗事故。古代行医,不讲究这些。但我们生活在现代,就要特别注意用药安全的问题。疏忽了用药安全问题,出了医疗事故,患者生命受到威胁,医生就会很麻烦。

对重大的慢性病,中医一直遵循的是慢病缓治的原则,并且多用散剂和丸剂,而不是用汤剂。古代中医提倡的一个原则是“汤者荡也,丸者缓也”,汤剂是用来解决急性病问题的,用量大,用药周期短,迅速扫荡疾病。丸散膏丹则是用来治疗慢性病的,用量小,用药周期长,缓缓调理。患者不知情,大多长期盲目用汤剂治疗癌症这类需要长期治疗的疾病,结果很多患者出现药物中毒,殊为可惜。

当然,辩证治疗和辨病治疗不会分得这么泾渭分明。大多数慢性病患者不是完全没有症状,而是有轻微症状,这种患者需要用辨证论治和辨病论治相结合。晚期的慢性病患者出现症状时,病情多已危重。这时候,就要用辨证论治为主,以缓解患者的痛苦,改善生活质量为主要治疗目的。并明确告知患者家属,病人预后不好,请患者家人做好心理准备,劝说患者家人保持理智,不要人财两空。

症状严重的晚期癌症患者虽然也有救治成功的案例,但成功率极低,医生需要实事求是的与患者家属沟通。一般沟通到位,患者去世时,患者家属多能谅解医师。如果医生贪财,夸大疗效,明知此时的治疗效果不大,而滥用名贵药,导致患家人财两空,患者去世后,就很容易出现医患纠纷。

癌症患者在治疗过程中会出现一些危及生命的症状,这时候还需要多学科合作,需要患者住院治疗。临床中医师不应托大,应要求患者住院,多学科合作解决问题,否则很容易沾惹上医患纠纷。

第二个问题是临床中医师对疾病的病因认识要与时俱进。

古代中医特别强调疾病的三因:外因(外感六淫:风、寒、暑、湿、燥、火),内因(内伤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和不内外因(饮食所伤、劳倦过度、外伤、虫兽伤、溺水等)。这种学说发展到后来,就有些走偏了。许多人把各种疾病的病因都归结为这三种原因,并认为患者同时存在内外因。

举例来说,许多人认为癌症这类疾病与内伤七情有关。那癌症与内伤七情有没有关系呢?我为了研究这个问题,研究了现代精神病学、心理学、脑科学和癌生物学,得到的结论是绝大多数的癌症与内伤七情毫无关系。

中医所说的内伤七情,大多是指“情志病”,这类病相当于现代的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此类疾病多因患者先天性的存在适应不良的基因问题,加上后天养育环境不良造成的。癌症则是一种主要由基因突变引起的体细胞无序增殖的疾病。二者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只是许多癌症患者存在共病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的现象,对这类患者来说,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可能会加快患者癌症的进展。对他们的治疗,应采取身心一起疗愈的方案。不过这需要多学科合作,中医可以治疗部分轻微的情志病,但治疗不了严重的情志病。诸如精神分裂症、双相情感障碍、中/重度抑郁症、人格障碍这类心理与精神疾病,单纯依靠中医治疗非常危险。因为患者随时可能出现自残或自杀等严重危及生命的情况,此类患者应由精神科医生一起来治疗。

中医师有必要学习相关知识,提高自己识别此类疾病的能力。不能因为过去的浅陋的认知,把这类疾病的病因简单化,轻率地认为几个简单的中医方剂就可以解决得了这类问题。那样往往容易出医疗事故。举例来说,如果某癌症患者共病重度抑郁症,有很强的自杀念头,这时候不与精神科医生合作,单独依靠中药治疗,不但效果欠佳,而且很容易在治疗期间,发生患者自杀身亡的悲剧。这不但给患者家庭带来不幸,也会给医生本人带来难以估量的职业风险。若因医生照顾不周,病人自杀,医生自己也会出现焦虑、抑郁、惊恐、内疚、自责等不良情绪。

古代中医有句话:“情志过激,非药可医”,也就是说传统中医药对严重的情志病其实是束手无策的。许多过去治疗不了的精神疾病,现代精神医学可以解决。我们识别患者的心理或精神疾病,给患者恰当的建议,建议患者多学科联合治疗,也是可以挽救患者的生命的。

第三个问题就是治疗癌症等重大慢性病的组方思路问题。

传统中医多会根据患者的病情,采用复方治疗疾病的思路,用一张由多种药物组合而成的处方,而非单一药物组成的单方治疗患者。中医这种治疗疾病的思路,类似于现代的鸡尾酒疗法。这些药物配伍的原则,中医将之形容为药物的七情:单行、相须、相畏、相使、相杀、相恶、相反。

今天我们来看,这个配伍原则是很科学的。我们用多种药物来治疗某种疾病,这些药物组合时要有规律,不能没有规律。中药七情配伍就是传统中医总结出来的规律,药物治疗疾病时,可以是各自发挥作用(单行),也可以是协同发挥作用(相须、相使),还可以是一起发挥作用,同时互相抵消药物副作用(相畏、相杀等),有些药物在一起使用时会加重危险(相畏、相反),应列为用药禁忌。

我认为癌症这类重大的慢性病,很难靠单一的使用某种药物治疗成功。我们应在以上的原则上,采用多药联合,大复方协同治疗的原则去治疗。组方时,应充分考虑各种药物的协同作用以及各药合适的临床用量。

一般来说,发挥主要作用的药物用量宜大,发挥次要作用的药物用量宜小,减轻某种药物副作用的药物用量应与该药毒性相当。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地发挥大复方联合使用多种药物治病的优势。在使用毒性药物时,要借鉴现代毒理学研究成果,尽量把剧毒药物的用量控制在安全范围内——我个人一般是使用毒性药物半数致死量(LD50值)的百分之一到十分之一的量,这样用药会安全很多。

而且用药时,患者用药量应循序渐进地增加,不要一下子就用到很大的剂量。一下子就用到很大的剂量,很容易出医疗事故。人是存在个体差异的,个别患者可能用极微量的毒性药就能中毒身亡。古代中医在用毒性药时,就是采取开始时用微量,无效加量,并密切观察患者用药反应的方法来避免发生患者中毒身亡事故的。

在治疗癌症这类疾病时,我们的用药思路在借鉴前人经验的基础上,要有所突破。我自己现在采用的是一种大复方多靶点治疗癌症的思路来给患者组方。我这些年一直在这个方向上摸索,在临床疗效上有一定的突破。少数患者经这样治疗后,肿瘤消失,观察多年未见复发。也有部分患者病情得到控制,肿瘤不再长大或增长速度明显放缓,预期寿命延长了,临床症状改善了。我仍然在这个方向上继续努力,希望在未来能有更多的实用经验。

4例有出血倾向的肿瘤或组织增生患者的用药经验

几年前,笔者接触到福建省莆田市的一例卵巢癌患者,该患者出现血性腹水问题后,在本地的一村民的指点下,自采新鲜的中药小蓟,用小蓟炖汤喝。每次使用新鲜小蓟约半斤到一斤,用药半个月后,患者的CA125显著下降,继续用药后,腹水消失,CA125降到正常值。

今天(2023年4月26日),笔者接触到一山西籍卵巢癌患者,该患者家族存在BRCA基因突变,有卵巢癌与乳腺癌家族史,已有两名直系亲属因为恶性肿瘤去世。其外祖母67岁时因乳腺癌去世,其母亲48岁时因为卵巢癌去世。其大姨(母亲的姐姐)前几年乳腺增生(已处于良恶性临界状态),查出乳腺增生后,她的大姨听人说吃荠菜可以治疗乳腺增生,于是大量吃荠菜,结果乳腺增生真的消失了。

这个卵巢癌患者1988年出生,2019年(31岁时)确诊为卵巢癌,确诊后即采取了规范的手术加化疗和靶向药治疗,术后除使用细胞毒类药物奥沙利铂期间,CA125显著下降外,使用其他药物均无效。不但如此,她在使用抗血管生成类的广谱靶向药贝伐珠单抗时,还出现流鼻血的现象。

患者的母亲同为卵巢癌患者,确诊后存活三年余。临终前三个月在服用中成药复方斑蝥胶囊,复方斑蝥胶囊是一种抗肿瘤血管生成的中成药。服药三个月后,她的母亲口鼻流血,最终因为脑卒中而意外死亡。因为患者母亲的这一惨痛的教训,所以此患者在使用贝伐珠单抗后鼻出血了,即很快停止使用贝伐珠单抗,避免了进一步的损害。

这个患者家族的三名成员的用药非常有警示意义,中医治疗癌症,大多离不开活血化瘀药或破血逐瘀药(如三棱、莪术、乳香、没药、水蛭、斑蝥等),这类药物抗癌的原理主要是抗肿瘤血管生成,与西医的许多靶向药的药理相似(如贝伐珠单抗)。事实证明,对部分患者来说,这类抗肿瘤血管生成药非但不能治病,反而可能是致命的。所以并非所有的肿瘤患者都适合用此类药物治疗。

这个患者的大姨所用的荠菜是一种野菜,是十字花科荠属草本植物,食用和药用的历史都很长。《名医别录》中记载荠菜有和脾、利水、止血、明目的功效,荠菜常用于治疗产后出血、月经过多。而莆田的那位卵巢癌患者所用的小蓟是菊科植物刺儿菜的地上部分,小蓟是中医著名的止血药,中医止血名方小蓟饮子即以小蓟为方名。小蓟有三大功效:止血、利尿、消痈,莆田的那位卵巢癌患者单用小蓟炖汤,可以说达到了一举三得的疗效:腹水消退,出血问题解决,肿瘤标志物下降。

我们对比这四个患者的用药经验,不难发现,这类有出血倾向的患者在使用抗血管生成、抗凝血类中西药时,都很难达到理想的疗效,不但如此,此类药物的副作用还会危及他们的生命。而他们使用传统医学中既有止血,又有利尿作用的青草药后,病情意外地得到了缓解。

这四个患者的亲身经历提示我们,在治疗肿瘤患者时,应区别对待每个患者。此类患者为什么会有出血倾向?或许是因为部分肿瘤患者在基因上存在一些先天性的问题,所以他们在罹患肿瘤后容易出血。中医治疗向来是一种平衡思想,对有出血倾向的患者采用止血药,正是根据中医“损有余,补不足”的思想,采取的对症治疗措施。

若我们一味地将肿瘤视为一种痰瘀互结类疾病,对所有的患者都采用活血化瘀或破血逐瘀的治疗,或用西医抗肿瘤血管生成的靶向药治疗,势必会导致此类患者出现生命危险,而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

由此可见,对肿瘤患者进行个性化治疗非常重要。而个性化治疗的前提是医生对患者的病史、家族病史以及用药过敏史等有充分的掌握,而且医生本人也要避免形成偏见,在临床实践中灵活地根据患者反馈的信息,及时调整自己对疾病的认识。若陷入某种偏见,认为肿瘤必须用抗血管生成药,或从中医的角度,认为肿瘤的病机必定是痰瘀互结,必须采用活血化瘀药治疗,就很容易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