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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趁年华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苏轼《望江南 超然台作》

2024年5月15日,一个卵巢癌患者和她的丈夫驾着一辆房车,晃悠晃悠地到北京来见我。他们把房车停在我家附近,我们的会面地点就安排在他们的房车上。这对老年夫妻已经退休多年,近几年,夫妻俩就开着房车,在全国各地到处走走。一年有大半年的时间都是在房车上度过的,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家和子女一起度过。

这种生活即便不是我梦寐以求的,也足以令我垂涎不已。但我知道我这一生大概是过不了这样的生活的,因为我选择的人生道路和他们不一样,我也许要一直工作到死。所以也就只能对他们的生活羡慕一下,由衷地赞叹几句。当然,我也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更有诗意一些,不必照猫画虎地去羡慕别人的生活。

我现在过得也很放松,孩子上大学后,我们明显地感到轻松了许多,孩子也感到轻松了许多。去年高考后,经过再三考虑,孩子选择了师范院校。受他当教师的妈妈影响,他愿意当个数学老师。他依然喜欢数学,希望将来能够一边教书养活自己,一边以“玩索而可得”的心态去长期研究数学。

我们对他的任何选择都是尊重的,高考后孩子调适了一段时间,现在心态调整得很好。数学专业很难学,但他的成绩还算凑合。第一个学年,他的生活费大概在2万5千左右,这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不构成压力。他自己在课余时间做点家教,还能赚点零花钱。

他也有时间去玩他最喜欢的card game了,他很积极地去参加各种比赛,比赛成绩不好也不坏,经常在16强内,偶尔挤进4强。去年寒假的时候,他还和他的同学一起,用所学的编程软件开发了一款他们自娱自乐的游戏。

我的孩子似乎对各种比赛天然的感兴趣,小时候玩悠悠球,他都能自己找到悠悠球比赛的场所,去参加悠悠球比赛。后来玩滑板、玩模型组装也是如此,他感兴趣并沉迷进去玩过的项目太多,我都不完全记得了。再到后来上高中,他自己又去报了强基班,参加各种学科竞赛。自始至终,我们都全程不管,也完全不干涉。他很享受各种比赛过程,我也很享受看着他快乐成长的过程。他倒也知道不参加花钱多的项目,因为我们给他的零花钱是不多的,而且他从小到大都不主动要零花钱。

我养孩子就跟我种菜一样,没有一点想精耕细作的心,而是抱着顺其自然的心态,乐观其成。所以我的孩子比一般的孩子更有松弛感,他在应对学业的同时,尚有足够的热情和精力去发展自己的爱好。学习成绩能够一直保持在中上水平,玩得也很开心。除了青春期逆反时和我们有过大概一两个月的冲突之外,其他时间相处得都很轻松愉快。他也很恋家,动不动就往家里跑。

早生孩子的好处还是很多的,我现在有切身的体会。孩妈大学毕业后,我们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裸婚并生子。当时确实比我们的同学们困难一些,但现在就比他们轻松多了。我们那会儿收入不高,孩子出生的那一天,我还在找我堂弟借钱去交住院费,可见当时有多捉襟见肘。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孩子从小就习惯了过节俭的日子,没养成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现在就不用担心他瞎花钱。节俭这个习惯是很好的,一个人习惯了低欲望的生活,粗茶淡饭能满足,一辈子就不会过得太焦虑。

我在孩子上大学后,过得一天比一天轻松。以我们家现在的状态,我是可以进入退休或半退休状态的。但这个年龄退休,实在是太早了点,也太无聊了点,所以我选择了继续在自己的事业上前行。我现在有了更多的自由,我可以不用去考虑家庭负担,专注地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这就与以前工作时的心态大不一样了,我现在不必逼自己硬着头皮承担太大的压力,可以更多的考虑自己的生活质量问题。我在经历了一系列的中年问题后,思想略有转变,人格再次发展。如今知道善待自己很重要,不再像拼命三郎一样,不顾及自己的感受去满足他人和迁就外界。我可以依旧为他人,为外界付出,但前提得是在我自己轻松自适的状态,这样我能更愉快,也更长期的坚持下去。

苏轼在中年以后,也发出了“诗酒趁年华”的感慨。人生苦短,每个人的一生都很短暂,我们自己的一生也是转瞬即逝,不能因为回应外界对我们的期待而过度的消耗自己的生命,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自己也是需要被照顾好的。最能照顾和陪伴我们的,是我们自己。

人有照顾和陪伴好自己的义务和能力,只是我们从出生到中年之前的人生中,被外界赋予了太多的期待,我们并不完全懂得自己的内心,所以我们在这些期待中,不同程度的过着“为别人而活”或“靠别人而活”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们会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就像走路时总感觉鞋子里有沙子硌脚一样,我们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掌控着,不太放松。

当这一天到来时,我们会蓦然回首去看来时路,去想究竟是什么令我们有压力。我们的心智会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再次发育,我们完成了自己的中年嬗变之路,成了一个更完整也更独立的人。这样的我们懂得在善待众生的同时,好好爱自己,不再被义务、责任、情感、舆论和道德绑架,遵从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去生活。

生命是一个偶然发生的自然现象,只要我们没有故意去加害他人,我们有权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度过自己的一生,而不必听命于他人,也不必遵从某个固定的模式或信念。

每个人都天然的具有完整性,能够自足圆满,不必依赖或听命于他人。这是地球生物在数十亿年的进化过程中形成的自然规律,那些不能自足圆满的被自然淘汰了。大自然赐予我们的生存能力足以令我们应对各种困难,度过自己的一生。我们最需要的是完整的发展自我,做到自我满足。

一个人自我满足后,再与外界建立连接时,就能更从容,在这种连接的过程中也能给他人更好的情感体验。我们不会委屈他人迁就我们,也不会委屈我们迁就他们,我们的需要,自己去满足,不强迫其他人来给予我们。这样的陪伴会让我们和他人都不累,这种陪伴也能更长久。

苏轼“诗酒趁年华”的感慨的底层逻辑就是这种自我满足,这种感受只有中年人才能深切的体会。我们已经把我们的大半生用于满足社会和他人的各种期待,剩下的这点人生我们难道还不应该归还给自己,让自己活得放松一些,不必那么有压迫感么?我们可以将自己的余力用于帮助他人,但那得是在不让我们自己痛苦的前提下。

这样的醒悟就像醍醐灌顶一样把我们自己从人生炼狱中拯救出来了,存在主义大师萨特说他人即地狱,他的这个说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当我们深陷在为满足他人的期待而活着的坑里的时候,他人确实是地狱。但当我们从这种坑里走出来,把自己的人生归还给自己后,陪伴在我们身边的他人就不再是地狱,而是我们人生中获得的最美好的礼物,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自然而然的陪伴更珍贵了。

怎样的陪伴才算是自然而然的陪伴呢?我认为有边界感的陪伴即是。不侵犯他人的边界,也保护好自己的边界,在这种前提下与人连接与互动,这样无论是对我们自己还是对他人,都是非常好的。人人都有自己的边界,这是一个客观事实,无论我们承认与否。

我们不可能允许其他人拿刀子捅我们而不做丝毫的逃避或反抗,这就是我们的边界。我们也不可能允许其他人在情感上或道德上绑架和勒索我们,这也是我们的边界。守不住自己的边界,让自己被奴役,或侵犯他人的边界去奴役他人,都只会造成痛苦。

保护边界不必与自私划等号,大自然赐予每个独立的个体保护自己的边界的天赋,是为了让生命能够延续。倘若地球上的生命都不具有保护自己的边界的天赋,那么生命早就不存在了,自相残杀和自然灾害足以毁灭一切。我们是在亿万年的生命长河中,历经无数磨难而形成的这种天赋。

孩妈说我这一年的时间里成长了许多,比以前更加的好整以暇了。她开玩笑说,如果我高中时代就能有现在这样的心态,大概可以考上这个世界上任何一所我想考的大学。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我们其实对学校的招牌早已看淡,甚至对教育本身也已看淡。我再去学校读书,是兴趣使然,而非其他。读书的过程也会兼顾好生活和家庭,不会跑很远,更不会把自己累得像条狗一样。

岁月无多人易老,诗酒趁年华,好好享受余生吧,莫要辜负了自己。

周二狗,把脚步放慢些,走出更多欢喜来

人生发生的一切变故和意外,都是在助力我们心智的成长,是让我们变得更智慧的资粮。

——题记

不知何时,也不知因为何故,我给自己取了个外号,叫周二狗。这个外号有个更长的版本,叫圣约翰·斯蒂芬森·尼古拉斯·买买提·周二狗。加长版的外号的灵感来自于每年春节的时候,大家都在开的玩笑——不管在外面打工时衣着多么光鲜靓丽,在工作场合给自己取的名字多么洋气,回到村里过年,都马上变回了丫蛋狗剩之类的小名,穿着土里土气的棉袄,还特高兴。

我出生在农村,小时候听惯了各种类似于阿猫阿狗的外号。我们中国人有个风俗,我们认为孩子的名字越贱,阎王爷越不会垂涎,也就越好养活。除此之外,还有“人生三大宝,丑妻薄地烂棉袄”等配套思想。总之,主打的就是一个低欲求和低心理预期。

我最近看到股神巴菲特在提到婚姻幸福的秘诀的采访,他说在他看来,婚姻幸福的关键是夫妻双方对彼此从一开始就有个低心理预期,这与我们中国传统思想不谋而合。降低了心理预期的两个人,在一起发生了各种不如意的事情,都能承受过去,这样的婚姻稳定性更好,能维持得更长久。

人生终究是避免不了变故和意外的,每次变故和意外发生时,我们的情绪都不可避免地会波动。如果情绪波动过于剧烈,波动后情绪恢复到基线水准的时间太长,就会不可避免地要影响到我们的生活质量。但倘若我们对人生有很低的心理预期,那么变故和意外发生时,我们的承受能力就会很强。我们无惧各种失去的时候,失去就不会对我们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我去年经历了许多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生活中发生了一连串的生离死别,过度劳累后身心都严重透支,这些导致我有一段时间进入到抑郁状态了。但我扛住了,依靠内心的坚强和多年来培养的各种对生活的热情,我从这种状态中走出来了。

走出来后就发现许多事情原来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失去和死亡是必不可免的自然规律,人最终最需要的是和自己的内心和解,主要靠自己来陪伴自己,别人锦上添花一下。我不再对外界有过高的期待,学会顺其自然。人生的路也不必走得那么急,所有的现在解决不了的问题,都可以用“缓一缓再说”这个办法来解决。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要么被解决,要么解决不解决都不再重要了。

如果现在解决不了,那就缓一缓再说,这种态度的转变,彻底的杀死了我内心中残存的各种焦虑和抑郁。我就像浴火重生了一样,今年进入到比去年之前更轻松和更自在的生活状态了。

我买了我早就想买的电吹管,加上朋友送给我的一个空灵鼓,还有我之前买的古琴,开始学起了各种乐器。学习乐器很随性,想学的时候学一学,不想学的时候就放下。反正是学着玩的,不必非得每天练习。我学习乐器都是靠自学,看不懂曲谱和简谱,百度一下,一来二去就懂了;不会操作,在B站上找个视频看一下。一分钱的学费都不用花,也能把乐器弄出声音来。虽然经常走调,但大体来说也能听出来像那么回事,时间越长,吹得越好,这就够了。

没有音乐,生活会少很多乐趣;学习乐器,生活会少很多烦恼。普通人业余学音乐,不必追求学得多好,也不必购买昂贵的高档乐器,几十块一二百块的乐器已经够用了。花钱不多,得到的快乐不少。

我依然在栽花种菜,去年状态最差的时候,我养的所有植物无一例外地都死了,因为那段日子我无心打理它们。今年我又从市场淘回了一些廉价植物,每个月添加一点,重新张罗出一个室内植物园来。菜也在继续种着,只是租赁的地比去年少了一半,经济压力也小了。

很多人可能觉得正在备考和脱产学习的我现在正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实际上我的生活过得比之前有声有色多了。I do not care的事情越来越多,身上的压力也就越来越小。以前想着过减法生活,但是很难真的减下来。但经历一系列变故后,这减法就不知不觉地进行到位了。

我去年遭遇了一场车祸,脸上留下了一大块疤痕,我不在乎。这车祸的后续事情其实还没处理完,事故鉴定书上,我和对方都负有责任。车祸赔偿的官司,不迟不早,在我准备高考的前夕要开庭。虽然计划被再次扰乱,但我也不放在心上。今年考不了或考不过,还有明年,无事值得我忧愁。

这场车祸对我来说有很大的价值,熬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后,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比过去强多了。所以我从心理上对这场官司已经接纳了最坏的结果,开庭审判后,所有的结果都不会比我预期的最坏的结果更坏,最差的结果就是我负担对方的修车费。

车祸没有死,就是大幸。死里逃生是上苍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我抱着感恩的心态去处理车祸余下来的一切事务。我会感谢上苍留下我这条命,同时给我一次成长的机会,不会去计较伴随着车祸发生的一堆鸡毛蒜皮的事情。苦难能让我们学会看破贪痴嗔慢疑,进入更澄明的境界。无欲无求,生活就打不垮我们了。

孩子也长大了许多,变得比以前懂事了。在我发生车祸后,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去照顾我。他现在知道体谅父母的不易,也能更理性的去规划自己的人生。他降低对未来的期望值后,心态还是那么积极乐观,而且很容易满足,也不乱花钱,这让我宽心了许多,从经济上也没有什么压力。

我的余生可以接受一切归零,劫后余生的人无惧任何失去,无惧失去的人的内心是强大的。人怎么超脱红尘俗世?只要超脱了红尘俗世的种种执念,即便仍然活在红尘俗世中,也不会再为其所累,我个人认为这就叫超脱了红尘俗世。

岁月会让人的性子变得越来越缓和,这是人的大脑在发育得更成熟的标志。我现在仍然热爱学习,每天还在阅读,也经常学习我喜欢的乐器。抗衰老要从中年开始,中年人要锻炼自己的大脑,才能延缓大脑衰老的过程,降低老年后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风险。老了如果还能耳聪目明,思维敏捷,有较好的记忆力和自理能力,老年生活质量就会好很多,能给孩子们减少许多不必要的负担。

我也在坚持做俯卧撑、玩哑铃、玩单双杠和压腿,这会让自己的心脑血管和周围血管老化的速度慢一点,避免心脏病、脑卒中和四肢动脉栓塞,也能让大脑更不易老化。学医这么多年,我觉得最好的医学是预防医学,中医讲上医治未病,把可预见的常见的老年疾病预防一下,人生得善终的概率就会高一些。多福不如少祸,多财不如无病,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孩子,我们都有责任保重身体。

继续往前走吧,周二狗,但请把脚步再放慢一些,从容淡定地往前走,也走出更多欢喜来。

不辞长做海淀人

来北京第26年,我终于对这座城市产生了彻底的归宿感,再也不想回老家了。北京从此就是我的家乡,而湖北黄冈则是我的故乡。

1998年,我背着一个破牛仔包,穿着一件皱皱巴巴而且破了的廉价西服,坐火车来到北京。到火车站接站的堂哥笑着对我说,老弟,你这太像个逃荒的难民。

那时候北京城对我而言,既有吸引力又有压迫感。我知道我的许多梦想要在这里实现,但北京城与我的老家悬殊实在太大了。摩天大厦和车水马龙对我来说是那么的陌生,我的方向感很差,在这座超级大城市里分不清东西南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在这座城市里生存下来。

但用不了多久,我就适应了北京城的生活,这座城市的城乡结合部接纳了我。那时候的北京城还有大量的平房区,适合我这种土包子落脚。我跟堂哥一起在丰台草桥住过,也跟在北京当公务员的表哥一起在他的单身宿舍里住过,还跟我哥哥的同学一起在他的大学宿舍里挤在一张床上住过。

最终我选择了在海淀树村租了间小平房,自己单独住。平房只有五六平米,是一个四合院的西厢房。院子里住着房东一家,还有房东的小舅子一家,以及和我一样的另外几个租户。当时的树村有个外号叫音乐家村,因为那里住着一群玩音乐的。从大学辍学的我,那时候希望在北京实现我的作家梦。离树村没多远就是圆明园村,那一带的城中村中住着一群画家,后来这群画家搬家到更偏远的798艺术村,再后来又搬家到通州宋庄——艺术家的梦代代都有人在做,所以廉价的艺术家村总会有的。

树村附近有个大的农贸市场,我们平时就在那农贸市场买菜,菜市场里经常有各种发型怪异的小青年,不用猜就知道是来北京搞艺术的北漂们。我记得我当时的房租是80元一个月,现在的北漂们应该再也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了,但那会儿北京的城中村的房价就是这么亲民。

我花了50元在农贸市场买了一盆很大的松树盆栽,放在我的房间门口——50元差不多是那时的我半个月的生活费。尽管当时的我捉襟见肘,但我还是这么不会过日子,为了自己喜爱的绿植,宁愿整月吃白菜煮面条也要买。我又在村里捡了一些砖头和木板,用砖头和木板搭建了一个简易的书架,在那书架上放了我的书和一些小盆景。因为有这些点缀,小小的平房里竟也有了点书香气息。

我哥哥的同学在北京交通大学(那会儿还叫北方交通大学)上大学,我那会儿老泡在国家图书馆。北京交通大学和国家图书馆的距离很近,他晚上不上课时,经常去图书馆找我,和我一起骑着自行车到我租的房间里吃水煮面,偶尔还会和我一起挤在那张床上睡一夜。我那会儿在看哲学和精神病学方面的书,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弗洛伊德,他觉得我读的书都好深奥,经常把我的书借走。他说读点这类书,去女同学那里装深沉,对泡妞应该很有帮助。

我哥哥在学校读书时很风光,是他同学崇拜的偶像,老师们也很喜欢他。我沾我哥哥的光,一路上跟着我哥哥的足迹上学,教我哥哥的老师有好几个后来也教过我。他们对我哥哥印象太深刻了,我的长相又据说和我哥哥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以至于老师点我的名让我回答问题时,经常叫成了我哥哥的名字。

我早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替我哥哥上主席台领过他不想要的奖。家兄以前一直考第一,偶尔有一次考第三名他就认为是奇耻大辱。老师颁发奖状时他竟哭着跑回家了——当时的我经常考倒数第一,也只有去帮我哥哥领这种他抛弃不要的奖时才有这种得意洋洋的露脸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换了个人可能不会要,但我竟能笑眯眯地主动上主席台代兄领奖。往好里说,这说明我心理素质过硬,是我哥哥这种玻璃心不能比的;往坏里说,这说明我从小就脸皮厚——用我儿子的话说是“中等偏特厚”,所以我对老师们叫错我的名字也就无所谓了。

我哥哥的这位在北方交通大学读书的同学(我一直叫他涛哥)完全不了解我的这段黑历史,不知道我只有半吊子水平。他大概觉得我也和我哥哥一样的牛逼,所以特别喜欢跟我探讨各种哲学问题。但其实当时我们谁都谈不上懂哲学,所以我们两人在夜里抵足而眠作竟夜长谈时,纯粹就是在胡扯淡。他再用和我胡扯时学到的一知半解的东西去泡妞,结果不但泡不到妞,还被人笑话。

我在这方面比他顺利多了,我高中没毕业就有了恋爱对象,初恋情人后来还成了孩儿他妈,现在也是她在管着我的钱袋子。这说明找对象这种事情,故作高深是没用的,得会厚着脸皮油嘴滑舌。涛哥这只呆鸟,连我这种水货都识别不出来,竟一直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活该迟迟找不到女朋友。他去北大旁听几节正儿八经的哲学课,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当然我哥哥对他同学的误导的责任也不小,我还在初中时我哥哥就向他同学吹捧我写作天赋非同一般,还开玩笑说“天下文章属吾乡,吾乡文章属我弟,我帮我弟改文章”。

我后来靠写作有了点收入,就搬家到国家图书馆对面的五塔寺村,那里的平房就比树村的贵不少,有不少和我一样在北京搞学术研究的“民科”们住过五塔寺村,当时经济学家茅于轼的天则经济研究所也在五塔寺。天泽经济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大概为了给寻找天则经济研究所的访客们指路,用A4纸打上“天则所”三个大字,贴在墙上。我和我哥哥很长一段时间看不懂那三个字,总怀疑是不是厕所的笔误。

我在五塔寺村住过500一间的平房,也住过700一间的。再后来手头更宽裕的时候,我就搬到楼房里去住了。我在北京动物园的宿舍楼住过一段时间,动物园的宿舍楼就在五塔寺村附近,但我们这些混迹国家图书馆的穷困潦倒的民科们,很少有人住得起那里的楼房。住在动物园宿舍楼时,每天从窗外飘来各种动物粪便的臭味,那体验挺特别的。

后来我又搬家到北京大学教职工宿舍楼,在北大东门附近的中关园住过一段时间。因为那会儿我喜欢往北大跑,有事没事去旁听几门课。听着听着就对北大的老师去魅了,觉得还不如我高中老师会教书呢。实事求是的说,北大的知名教授们确实不如我高中时代的恩师那么循循善诱,所以对我这种完全不按常规成长的人缺乏吸引力。

孩儿妈大学毕业后,我们就在北京裸婚了。我们领证结婚的时候,就住在中关园租住的房子里。领完证后,我跟着她到她单位附近租房了。她不像我这样随性,她很努力的去清华水了个硕士,我们俩的学历差距就这样被她单方面的拉大了两大截,这导致我在她面前卖相一直不大好。

我喜欢北京城,但来了北京城二十多年,一直想着的是早日离开北京,回到我的故乡去。即便后来我在北京买房安家了,依然如此。我心中念念不忘的是老家的农田,我想回去过农耕生活,耕读之余,悬壶济世。但二十五六年的时光一点一滴地把我改造了,到了最近几年,我回乡的念头渐渐地打消了,竟不知不觉地把北京当我的家乡,再回到故乡时,已经不适应那里的生活了。

确切的说我是把海淀当我的家乡了,我现在不要说离开北京去外地,就连出海淀区的欲望都没有。我的生活、工作和学习现在都在国家图书馆到香山这条线上展开,骑着自行车从国图到香山要不了一个小时。以我家为圆心,骑自行车超过1小时的地方我都不愿意去了。

我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生的第一台四轮车,我一直用两轮的自行车和双腿来丈量北京的土地,这效率当然远不如机动车。所以来北京后的二十多年时间里,我绝大多数时间也只在海淀这片地方转悠,中间曾在昌平住过一小段日子。

我三十岁那年在海淀买了房,当时我们租住在昌平,搬家时舍不得把自行车丢掉,从昌平骑着自行车到海淀,一路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歌。租房十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心情当然是雀跃的。那几年我正风生水起地做国际贸易,若不是我的母亲因为大饥荒年代饿出的胃病终于发展为胃癌了,我这辈子大概就在35岁前彻底的财务自由,提前退休,归隐泉林,享受自由自在的耕读生活去了。

母亲因病亡故这件事把我的人生方向彻底地改变了。我过去虽然一直喜欢医学,但高考与医学院校失之交臂,父亲又没有能力供我复读后,我便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走医学这条路,殊不知一场不期而至的变故让我彻底否定了过去人生的意义。从我儿子出生到现在,我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学医学,开始时是为了照顾母亲,后来是为了帮助母亲的病友解决点小问题,再到后来就又回到了高考前的理想之路。人生这条抛物线真是奇妙无比,呼啦啦地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十多年前我开始一边学医,一边写医学科普文章,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就坚持了十多年。弹指一挥间,我的公众号和博客都有十年的历史了。近千万字的文章就这么被积累下来了,如果出成书的话,大概也得几十本,日拱一卒,持之以恒还真是能积累点东西。而我的生活终于也被固化成现在的这种模式了,医学梦、作家梦和田园梦融合在一起,海淀区丰富的文化资源和宜人的自然风光完美的满足了我的各种需求。

我在海淀,越来越有北京老大爷的味道。一年四季穿着一双布鞋,夏天大裤衩配短袖衫,冬天牛仔裤配棉袄,骑着自行车汇入海淀密密麻麻的人流之中,万人如海一身藏,舒适得很。北京的人情世故比我老家简单多了,京城老百姓很少有人爱攀比,也不会趋炎附势,看到大人物不会一惊一乍。京城姑娘号称北京大妞,她们身上的那股谁都不巴结的大大咧咧的气质就令人很舒适。

林语堂说北京本地人身上有股道家味道,他的小说《京华风云》中那种与世无争的北京土著有股其他地方的人不具备的淡定气质。因为在皇城根下见惯了大人物,和他们在同一个菜市场买菜,同一个公共厕所排泄,同一条马路上进进出出,也没见他们长三头六臂,北京老百姓自然而然的就不会仰视权贵,也不会孤芳自傲。所以在北京呆惯了,我们就习惯了众生平等。

作家余华也说他喜欢呆在北京,他在老家多少是个人物,总有人围着他转。到了北京,就谁也不把他当回事,他能轻松自在的做普通人,他喜欢这种感觉。我在北京和在老家一样,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倒不用有余华的那层顾虑,但我也喜欢北京,尤其喜欢海淀。过去我喜欢海淀的城乡结合部,因为它房租亲民。如今喜欢海淀的山山水水,喜欢海淀丰富的文化资源和这里的生活方式。

我想我老了之后,大概就是混迹紫竹院公园的民间艺术家之一了。和一群老伙伴吹着电吹管,载歌载舞,享受晚年生活。当然,大多数时间,我还是会发挥余热,继续写作科普文章,同时为熟悉的病人排忧解难,因为这种生活已经融进我的血液之中了。

中年之后,我喜欢稳定之中的丰富多彩,喜欢每日的小折腾但是又不喜欢太折腾,喜欢简单朴素不怎么花钱的生活。在海淀,只要拥有自己的房产,这点梦想不难实现。北京除了房价贵,其他的物价都便宜,甚至比我老家的小县城还便宜。

通勤用的共享单车,月租只要十元。自己做饭,饮食清淡的话,每人每日的生活费也可以控制在十元以内。南城香的廉价套餐,20元以内可以吃饱吃好。俭朴生活最大的好处是让人可以从容不迫,没有赚钱的压力就可以有更多的闲暇去栽花种菜,鼓捣乐器。

人有两大天性,一是趋利避害,二是好逸恶劳,这两大天性我都有。工作压力大我也很头痛,也知道趋利避害。所以我既勤快又会偷懒,压力大的事情少做点,没什么压力令人开心的事情适当多做点,这么着就把工作和生活平衡好了。工作和生活平衡好了,人就不容易焦虑和抑郁,不会早早就成为秃头,也不会老觉得活着无趣和没劲。

度过了一个轻松愉快的五一长假

今年的五一,我决定好好放松一下。推辞了所有的预约,亲戚到京旅游,也没有陪他们一起去挤热门景点。我选择了和家人一起,过几天悠闲自在的日子。我们没有出远门,每天睡到自然醒,醒来吃完早饭后,就近玩玩。只在5月4号这一天花了半天时间,应朋友之邀请,到通州乡下去吃了一顿烧烤。五六个相识了二十多年的家庭共二十多口人聚集在一起,在朋友家的小院子里自助烤肉,颇为热闹,像极了在老家时的大家庭集会。

五一假期,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骑着共享单车在京郊的免费公园里闲逛,饿了就近觅食,如果时间充裕就骑行回家自己做点饭吃。

我来北京已有25年,过去25年,北京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为显著的变化之一就是沙尘暴没有前些年那么频繁了。我到北京最初的几年,每年春季,北京城都会有沙尘暴,经常黄沙蔽日,天空灰蒙蒙一片。现在沙尘暴好多了,多数时候整年都没有一次沙尘暴。沙尘暴很难治理,国家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去建设三北防护林,大搞绿化带,才有今天的成果,这是很不容易的。

北京城的免费公园也特别多,尤其我所在的海淀区靠近西山这一带,公园都连成片了,这些公园几乎都是免费的。海淀四季青镇由于地理条件原因,不宜建高楼大厦。所以这里人口密度小,绿化带多,楼层低,空气清新,环境比我农村老家更天然。

香山、玉泉山、西山连成了一大片的山脉,这一带除了颐和园、圆明园、国家植物园外,还有很多各有特色的知名度不高的公园和采摘园。这里有“三山五园”——西山、香山、玉泉山以及这三山周边的五大园林(基本都是清代的皇家园林),也有“一河十园”——沿着旱河密布着十来个种植园和采摘园,我租赁的那片小菜园就在“一河十园”之中。

春夏秋三个季节,海淀这一带绿树环绕,大地一片葱茏,到处都是树林和湿地。玉东郊野公园、北坞公园和中坞公园等几个公园还是北京城最有农业特色的公园,这里种植了大片的菜籽和水稻。春天油菜花盛开,蛙鸣阵阵;夏秋季节稻浪飘香,沁人心脾。我在农村长大,从小习惯了农村生活,所以对这几个公园情有独钟。一年四季,只要有闲暇时光,我都很喜欢到这里来呆呆。

这个五一,我决定犒劳一下自己,花了三百多元买了一个入门级的电吹管。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时不时地学一学这个便携式新宠乐器,以后闲暇时带着它到紫竹院公园或西山脚下的那些郊野公园里吹上一会儿。美好的生活是由一点一点的小快乐累积而成的,热爱生活的人,总能在生活中找到不必太破费而又能带来许多乐趣的事情。

五一期间,我们也在紫竹桥脚下的花鸟虫鱼巿场花30元淘得映山红一盆,这映山红与我家乡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属同一品种,儿时的快乐瞬间就被这盆花儿点燃了。拳头大小的小花盆上布满了绿色的苔藓,竟也有深山里的味道。家里的猫也喜欢这鲜艳的映山红,但花被放在窗台上,隔着玻璃,它只能欣赏却无法用爪子去破坏,这令我甚为得意。

我又以35元淘得小红枫一盆,20元淘得小石榴一盆,20元淘得栀子花一盆,10元淘得蔷薇花一盆,0元在紫竹院公园的凉亭旁偷拍古装美女照一张。并豪掷百元重金,购鲜花若干。这些都是我的心头所好,把买回来的花儿和绿植摆放在窗台之上,时不时地去看上一眼,心情很愉悦。

五一期间我也把我的“阳台小菜园”好好的收拾了一番,我们楼一层有片10平米左右的公共小露台,采光很好。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片小露台被各家各户的花盆摆满了。我住在一层,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的几个花盆也在好多年前就摆放在这片露台上。也许因为大家太忙,这片露台上的花盆渐渐无人打理,原主人们放弃了他们的花盆,此前一直是我和一层的另一位大爷共同打理。

我们两人把露台一分为二,中间隔着一条小小的过道,我俩各管一半,结伴在这露台上种上一些蔬菜和花卉,慢慢的这露台成了小区一景。疫情期间,大家很多时间都被封闭在小区里,这片阳台菜园给整栋楼都带来了很多乐趣,很多邻居把这当每日饭后必逛之地。

疫情结束,大家又都各忙各的,节假日大多数人选择了外出旅游。平时闲逛也不再喜欢到这片阳台菜园来,而是走出小区,到附近的公园去。那位和我共同打理阳台菜园的大爷确诊了晚期胃癌,老人有叶落归根的想法,回老家安徽去了,这片阳台从此只归我一人所有。偶尔,一楼的几位邻居还会过来凑凑热闹,但再无人愿意像那位大爷一样,和我一起来打理这片阳台菜园——持之以恒的浇水很难。

我今年刚好退租了一半的菜地,只租赁了20平米的小菜园。菜园小了,好多蔬菜没地方种,我就把阳台菜园充分利用起来了。在这些大小不一,颜色和材质各异,形状也差次不齐的花盆里种上了茼蒿、生菜、香菜、四季葱和食叶红薯。还留下了几个空花盆做育苗盆,用它们来培育菜园需要的菜苗。等菜苗长大到一定的程度时,就把它们移栽到菜园里去。

小区里有共用饮水机,饮水机制水后会产生许多可回收利用的废水。我几乎每天都会花上十几分钟时间去饮水机那儿接些废水来浇菜,这是一种很好的锻炼身体的方法。浇完菜后再花上几分钟时间好好地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看着那些菜苗一天天的长大,特别有满足感。我是个很勤劳的人,对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都很热爱,哪天不干点活儿,不看点书,不写点东西,我就会浑身不自在。

我最大的幸运是继承了我母亲的性格,我母亲勤劳、积极、乐观、宽容、和善,她是那么的容易满足,一辈子很少发愁。她总是能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赏心乐事,即便我们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她自己又顽疾缠身,也无法改变其乐观的底色。我继承了她的一些关键性基因,虽然我这辈子也曾因为一些重大的压力和打击,短暂的陷入崩溃的边缘过,但每次都能神奇的自我康复。

这种幸运是老天爷赏赐的,有的人一出生便会有其他人努力一辈子都拥有不了的精神财富,而且这精神财富是任何其他人、任何灾难都剥夺不了的。我属于这样的幸运儿,我很感恩和知足。我学习了许多医学和生物学知识后明白了一个道理,天赋是客观存在的。在所有的天赋之中,容易满足和快乐的天赋的价值最大,因为这种天赋能让人在最困难的时刻依然积极乐观,帮我们战胜困难。

中国古代文人中,陶渊明、谢灵运和苏轼都属于这种人,他们的性情和他们的文字充满了美感。他们的学识固然渊博,但真正决定他们的内涵的不是他们学到的那些知识和技能,而是他们的天性,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知足常乐的性情,他们的才华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拥有那样的性情,没有才华和社会地位,他们一样能活得很幸福。我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因为我见识过我的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一辈子都很快乐和知足。

我母亲从不苛求我,也不贬低我。我一直到高中都非常贪玩,小时候曾经沉迷过许多“不务正业”的玩意儿,她不会批评我贪玩,也不会批评我不务正业。甚至在我哥哥禁止我钓鱼,逼着我写暑假作业的时候,我母亲还向我哥哥求情,请他放我一马,让我出去玩玩,玩够了再回家学习。我的钓瘾很大,钓鱼很专注,经常钓到中午都不回家吃饭。母亲会在下午出工时,带着午饭到我常钓鱼的地方找我,给我送饭。她愿意接纳我的任何在别人看来是缺点的地方,这样的母亲很难让我不深爱。

我看过很多教育专家写的文章和专著,总觉得他们的见识和眼光不如我的文盲母亲。由于母亲的宽容和信任,我很少有不良情绪,做事能非常专注,对事业和生活都充满了激情。我的学习热情在青春期开始被激发,一经激发后就一鸣惊人,强大的专注力和热情让我获益匪浅。

受我母亲的影响,我对自己的孩子的教育也是秉承顺其自然的原则。我的儿子也很贪玩,他沉迷过的玩具和游戏非常多。我接纳了他的一切,像他奶奶爱我一样的去爱他。他中考和高考前都在玩游戏,我很少阻止他,他的学习成绩一直都中等偏上,到了大学后在专业课方面甚至很靠前。

如今即便他选学了最难学的数学,他依然能够在从容不迫地完成自己的学业的同时,把自己的课余生活安排得丰富多彩。他积极乐观,对生活充满了热情,我起码不用担心他被抑郁和焦虑折磨。我想不管他将来靠什么谋生,他这辈子一定会过得很幸福,这就足够了,我无更多的期待。

我今年四十五岁了,虽然没有取得什么像样的成就,但我的爱好之广泛、精力之充沛、态度之积极和持久力之强,在我的同龄人中属少见的。我在大多数时候都感知到自己是幸福和幸运的,鲜有哀叹命苦的时刻。我对众生皆苦这样的理念发自内心的不认同,世上确实有内心很苦的人,但也有许多人一辈子是快乐而非痛苦的。我的生活经验告诉我,绝对化的句式多半不是真理,而是谬论。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种话也不能打动我。死亡的确不是件多痛苦的事情,但生却有许多欢乐。找些不那么累心的事情做,不定让自己很吃力的人生目标,不去关心其他人对我们的期待和看法,只关注自己内心的感受,也不去伤害和麻烦他人,一切顺其自然,生活就会很舒适,何苦之有呢?

田间地头的欢歌笑语

我仿佛一直活在十岁之前,耳畔经常响起小时候在农村老家和父母一起到田地里劳动时,听到的阵阵欢歌笑语声。表观遗传学告诉我们,生命早期的经历对一个人至关重要,绝大多数人的一辈子都只不过在重复儿时习得的生活方式而已。现代精神医学的研究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儿时郁郁寡欢,对玩具和游戏缺乏兴趣或兴趣被父母强制遏阻者,长大成人后会饱受抑郁、狂躁、空虚和焦虑折磨。

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田园生活的人可能会误认为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油菜花、岭上飘浮着的白云、蓝天下清新的空气、田园牧歌这些是田园生活最吸引人的地方。但这其实只是一种非常浅表的认识,田园生活真正的内核是人与人之间紧密而又友好的情感连接,是一群人共同维护的一种和善而又积极的生活氛围。倘若没有这些东西在,乡村会像空壳一样,我们在乡村住不了几天便会厌倦。毕竟,农村的那点所谓的田园风光,看一个月就会看腻。

农村的农忙季节是很辛苦的,但我在乡下生活的时候,很少听到村民们怨天尤人,跟我在城里频繁地听到大家对生活的抱怨和唠叨完全不一样。我们从六七岁开始便会和大人们一样,卷起裤脚下田,一边被一群蚂蟥追猎,一边插秧,对农村生活的苦深有体会,但依然感觉童年很快乐。

蚂蟥学名水蛭,它以吸血为生,经历了亿万年的进化后,蚂蟥的体内能分泌一种类似于麻醉剂的物质,让被它吸血的动物刚开始的时候感受不到不适,等到我们产生了被它叮咬的不适感时,它已经饱餐一顿了。蚂蟥的生命力极为顽强,它柔软的身体不怕掐和捏,人在水田里劳作时,遭遇蚂蟥吸血,只能忍受着,忍无可忍时把蚂蟥扯下来,一扔了之。被扔到远处的蚂蟥很快便舒展开自己的身体,迅速而又欢快的在水中游起来,寻找下一个供它吸血的目标。

插完秧上岸后,我们的两腿上总会有几处仍在流血的伤口。水蛭体内的水蛭素是一种天然的抗凝血药物,水蛭靠水蛭素来破坏其他动物的凝血系统,让自己饱餐一顿。有意思的是,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从古至今,人类也都喜欢捕获这种吸我们血的家伙,将它用于医疗,治疗血栓类疾病。至今,最好的治疗血栓类疾病的药物仍然是水蛭素。

城里的父母若是见到自己的孩子的两条腿上血淋淋的,可能会心疼得要死。但是在农村,所有人都对这种小伤口免疫了,我们都知道,这样的小伤根本没有致命的危险。蚂蟥的叮咬不会影响农民们的心情,但是长时间的弯腰劳作却也并非一件轻松和舒适的事情。

农村人用各种各样的笑话来驱散这种辛劳带来的烦躁感,我小时候,每到农忙季节,村里的田间地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农村的田与田都是紧挨着的,所以大家劳动时是在一起的。很少有人在劳动时沉默寡言,基本都是大着嗓门和其他人聊天,聊天内容五花八门,但大多数内容都是很幽默的。农村人似乎天生都是讲笑话的高手,这些笑话总会引起阵阵爆笑声。一上午或一下午时间,很快就在一阵阵的爆笑声中度过,收工时,一片片的秧田也被密密麻麻的插满了秧苗。

我认为这看似不起眼的日常,蕴藏的正是人生的真谛。生而为人,我们注定了要靠劳动谋生,也注定了会在一生中遭受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痛苦和枯燥,但人这种群居动物可以互相陪伴在一起,互相制造无数的小快乐来抵消这种种痛苦和枯燥,让生活变得不那么乏味。蚂蟥的叮咬也不完全是坏事,它能提升我们对痛苦的耐受度,小时候被蚂蟥叮咬过的农村人长大后没那么脆弱,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崩溃。

费孝通先生说中国人最大的特点是其乡土情怀和土里土气,这是因为在中国历史上的大多数时间,农村一直都是中国人主要的居住地。我对中国人的大嗓门是很理解的,在农村干活儿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大着嗓门说话,因为嗓门太小就无法与邻居们交流。我对中国大妈们热爱广场舞也是很理解的,我们生来就携带着那种喜欢群体生活的基因,今天的城市大妈们热爱广场舞,不过是我们的祖先们在田地里共同劳作时互相取乐的翻版而已。

农村生活中有许多集体活动,我国各地都有数不清的民俗,大多数民俗都是集体活动。正月里抬着神像游村和唱社戏,青年男女在春天里山歌大对唱,热闹非法的庙会,这些令人欢快的集体活动是人类祖先积攒下来的驱散忧愁的智慧结晶——快乐有时需要氛围。在功能结构学派的人类学家的眼中,没有一种民俗不具有社会功能,民俗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制造快乐和集体疗伤的最好的文化遗产。我们创造了清明节和中元节这样的怀念先人的节日,这些节日就减轻了我们因为失去亲人而产生的痛苦。

费孝通先生说,在他那个时代,一些知识分子总觉得农村人傻里傻气,觉得农村孩子们笨。但在费孝通先生看来,这是一种愚昧的自以为是。如果让城里的孩子在田埂上与农村孩子们比灵活性,没有几个城里孩子比得过农村孩子。我们也习惯性的认为农村孩子们比城里孩子们腼腆,这也是一种城市人自以为是的想法。农村的集体活动之多是城里根本无法比得上的,农村孩子们早在各种各样的集体活动中被锻炼得很开朗和外向了,只不过他们到城里的时候,还没有适应城里的生活环境而已。让城里的孩子到农村这个环境中去生活,他们也会瞬间变得傻里傻气、笨手笨脚而且还腼腆得很。

在一个中等规模或较大规模的村庄里长大的农村孩子,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受到的关爱比城里孩子多多了,因为他的亲族和邻居都会照看他,时不时地赞美他。即便是在一个小村落里长大的孩子,他们小时候受到的关爱也会比城里的孩子们多。人类自动发展出来的生存模式是在熟人社会里与人为善,我们经常看到城里的路怒族们打开车门,和在路上碰到的令自己不愉快的人大吵一架,但却很少看到村里的人这么干。在村里,一个人不懂得忍让是会被集体批评的。

通常,在村里,不够友善的人会被孤立,幽默风趣、与人为善者更受欢迎和信赖。大家出于害怕被孤立的心理,或多或少都会自动地调整自己的为人处世方式,融入到这个友善的环境中,人的社会化就是这么完成的。虽然中国人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但华人社会里以和为贵、团结友爱的传统却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民国时期,大哲学家罗素受邀到中国讲学,与中国人接触后,他对中国人的生活方式赞不绝口,那时候的欧美人就像今天的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整天在工厂或公司里焦头烂额的上着班,生活紧张而又枯燥,心情总是不美好。那时的中国老百姓虽然物质条件远不如美国人,但却非常快乐,因为他们大多生活在农村,过的是一种立体式的生活,他们的人生是一个浑圆的整体,没有被割裂成一块块儿。

人与人之间的正向的交互才是人类快乐的源泉,负面的交互只会制造痛苦。和人吵一架可以毁掉好几天的好心情,但与人戏谑几句、被人赞美或安抚几句后,我们的心情马上就会愉悦许多。离开群体,绝大多数人得到的不会是智慧,而会是空虚和恐慌。人的大脑需要在与其他人交互的过程中得到刺激和发展,长久独居者最终不是心静如水,而是大脑功能退化到痴呆了。许多精神疾患都是缺乏良性的互动产生的。

农村的开放性比城市好很多,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是敞开的,我们随时可以去邻居家邀请他们和我们一起玩。现代城市人过度注重自己的隐私,开放性太差,他们关起门来,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训自己的孩子,一些父母总能吹毛求疵地找到自己孩子存在的各种各样的问题。

子女与父母如果长时间呆在一起,那么这种近距离的接触就足以令人窒息。费孝通先生说,一个暴君一生对其单个国民的干涉远不如一对父母一个小时内对其子女的干涉那么多。我们对自己子女的干涉给他们造成的痛苦足以毁掉他们的一生,但绝大多数父母对此没有清醒的认识,他们认为那就是爱——如果这是爱的话,那也是畸形的爱。我们得承认,在大多数时候我们才是孩子痛苦的源泉。

一个负责任的父母应该从小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入到一个人员足够丰富的环境之中,让他们自己去接受各种各样的刺激,自然成长。而不是密切地关注孩子的一言一行,时不时地指点和纠正一下。我总有一种感觉,现代城市父母像是在盯贼一样的养育子女,时刻与孩子们处于一种硝烟弥漫的状态。我的发小们没有一个为焦虑症和抑郁症困扰,但我儿子的同学中则有好几个已经是中度或重度焦虑症和抑郁症,缺乏玩伴和父母过度的唠叨毁掉了许多孩子美好的人生。

心理学研究认为,一个人在幼时要得到过5000次以上的赞美才能够形成足够的自信,一次批评可以抵消4次赞美的作用。按照这个标准来看,我儿时的农村孩子们大多得到过足够的赞美,受到的批评则少很多。我们的邻居和叔叔伯伯婶子们会弥补父母给予的赞美的不足,他们就像慧眼识珠的伯乐一样,总能发现村里各家孩子们身上的优点,时不时地夸我们一句。我们活动的空间很广阔,大多数时间自由自在地玩去了,不在父母跟前当“显眼包”,我们父母的双眼也就不会时刻盯着我们,对我们的挑剔和责备也就会少很多。

最近的二三百年,这种沿袭很久的生存方式正在受到严重的破坏,熟人社会的消失导致大家就像生活在一座座看似热闹,实则寂静的孤岛之中一样。父母与亲子之间缺少一个像农村那样安全而又包容的大环境的缓冲,经常爆发直接而且难以在短时间内缓解的冲突。在农村这是不可想象的,在农村如果家长批评和管教孩子过度,左邻右舍都会站出来纠正这些家长的做法,安抚被训斥的孩子。所以农村孩子们的不快通常很快就会消失,而城里孩子被父母或老师批评一顿后好几天仍然郁郁寡欢。因为缺乏安抚,有些孩子甚至会想不开自杀。

现代学校教育在情感培养方面也未能跟上,所以人类在现实生活中有越来越孤僻的倾向了。现在缔结的婚姻的稳固性也很差,因为大家普遍不擅长爱和包容,只擅长索求和挑剔。一个人遭遇灾难时,也缺乏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的情感救济,很容易陷入绝望之中,缺乏情感的人生与荒漠有何区别?我们的文化在进化的路上,似乎阶段性地走进了一条反人类的死胡同。

我依然热爱农耕生活,在我自己当下有限的农耕生活中,我仍然能够找到自己10岁之前的生活的影子。一起种菜的大爷大妈们,还是那么热情和幽默。共同劳动的时候,我们也互相友善地开玩笑,互相帮助。人固然要有享受孤独和独立思考的能力,但一味的强调独立性而忽视集体性,则是在把人从自然和社会这个整体上生生地割裂开来,这会让人丧失许多乐趣。人生乐趣本来就不多,一减再减后,所剩下的不就只有寂寞、痛苦和空虚么?

美好的生活应该动静结合、劳逸结合、脑体结合,该孤独的时候孤独,该热闹的时候热闹,因为人这个物种的需求是多元化的,每种需求都得到了恰当的满足,我们才不会那么难受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