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目录归档:生活随笔

写给我的四个正在参加高考的孩子们

今天,四个与我关系密切的高三学生分别在全国三地参加高考。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的外甥,另外两个是从小跟我学医的我的学生。令人欣慰的是,这四个孩子平时的成绩都不错,若按照平时的排名,每一个都可以考入985/211高校。作为他们的长辈,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自豪。能有这样的成绩,说明他们都没有虚度过去的十二年光阴。

但高考是一件谁也说不准的事情,大多数人考的成绩和平时相差不大,但也有人超常发挥,有人发挥失常,所以一切都还是未定之数。我自己1998年参加高考时,就是典型的发挥失常——我曾被老师们寄予厚望,他们认为我是能考入北大清华的。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这人生最关键的一场考试中,人的运气有好有坏。我当年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没能选择复读,以至于在那个年龄段,与我的人生理想失之交臂,这令我苦闷了一段时间,我希望你们能够比我坦然一些。

今天我去考场给我儿子送考的时候,看到许多家长拿着寓意一举夺魁的向日葵去接送自己的孩子,我跟我儿子开玩笑说,你夺北京市的魁的可能性应该是不存在的,我们就不浪费这个钱买这束花儿了。很多家长都盼望自己的孩子夺魁,但我知道,这四个与我关系密切的孩子,可能一个都夺不了魁。

其实在高考中夺魁并没那么重要,甚至如愿以偿地考入自己心仪的学校也没那么重要。我希望我的这四个晚辈们以平常心态去看待高考,尤其是高考夺魁这种事情。我是有资格说这个话的,我的家族在我的上一代、我这一代以及我的下一代中都有人在高考中力拔头筹,成为一校或一地的高考状元。甚至我自己,也曾在考场上锐不可挡。但到现在为止,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做出特别大的成就来。我身边那些小有成就的老同学中,有许多当年成绩都不是最出色的那一拨。

这并不是说高考考得好不重要,而是说高考成绩并不能决定一切。高考考得好,不一定以后能有很好的成就,高考考得不好,也不一定就不能取得较好的成就。在人漫长的一生中,有无限种可能,只要有心,能持之以恒,那么无论考得好还是考得不理想,你们都有机会成就自我。

所以我希望我的孩子们即便高考时发挥失常,也不要悲观沮丧,你们还有机会在自己心仪的事业上做出很好的成就来。我不觉得我自己有资格教育你们,但我希望自己能在你们遭遇挫败时给你们一丝安慰。如果你们春风得意,考得十分理想,我会为你们感到由衷的高兴,并愿意为你们送上最真挚的祝福,祝福你们在未来更上一层楼。但如果你们像我当年一样发挥失常,我也希望你们不必太失落,人生还有很多机会。只要一个人肯努力,就能不断地超越和完善自我。

你们终将明白,高考只是你们进入某个领域的一张入场券,它不像此时此刻被你们周边的气氛渲染的那么重要,尤其是对你们这些平时成绩还不错的孩子们来说,高考的得失更非决定性的。你们完全可以轻松自然的去应对这场考试,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当你们回首你们的人生之路时,你们会明白,让你们获得令人满意的成就的是你们持之以恒的努力,而不是高考这一次考试。

在对自己的人生未来规划方面,我不想去干涉你们任何一个。我尊重你们每个人的选择,并会尽我所能去帮助你们实现自己的心愿,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过上自己热爱的生活。尤其是我儿子和我的两个学生,当初我寄望于你们将来学医,帮助我推进我这辈子完成不了的研究。但如今我不这样想,你们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应该再做一个听命于父母和老师的乖宝宝,你们完全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如果你们并非发自内心地热爱医学,那完全没有必要屈从于长辈们。

但我希望,无论你们将来做什么,坚持什么样的一种人生理想,都要尽量在照顾好自己的同时,帮助其他人解决一下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你们学医,就要救死扶伤,帮助其他人缓解痛苦,让他们避免过早的遭受生离死别之苦;如果你们选择其他职业,你们也要尽力帮助到其他人。我们人类是群体动物,我们是靠着群体力量去战胜各种灾难,在这个星球上生存至今的。倘若我们没有帮助其他人的能力和意愿,我们便很难在这个群体中活下去。

所以你们要从潜意识中去助人为乐,要在生活中去锻炼自己帮助他人的能力,这比高考更有意义。对他人不幸的同情和为他人幸福而感到喜悦,并不妨碍我们自己的幸福生活,非但如此,这还会让我们的生活更有意义。如果你们能把这种认识内化到自己的思想之中,那么无论你们将来从哪所学校毕业,也无论你们选择何种职业,你们都将成为受其他人欢迎的人,你们也更容易成就自己的事业。

与此同时,我希望你们能够持之以恒。高考不是人生的起点,也不是人生的终点,它只是我们人生之旅中的一站,我们的人生还有无数站。大多数有大成就者靠的不是一次两次的灵机一动,而是无数个日夜的坚持。

有一天我读到日本汉方医生浅田宗伯的传记,看到他从青年时期开始,每天坚持写作一篇学习心得,一直坚持了五六十年,直至他死亡。看后我深受震撼,能把这样一个小小的习惯坚持几十年,就足以成就一番了不起的事业。从那以后,我对自己也有了一个要求,除非生了重病,否则每天不管多忙,都要坚持写作。因为要想写作,首先得学习。这是一种约束自我不断努力的好方法,我借鉴过来了。

浅田宗伯被誉为日本汉方医学界的巨擘,他一生不但临床疗效卓著,而且著作等身。他也是日本收入最高的医生,但是他把财富大多数用于救济穷人。浅田宗伯去世时,日本各地去给他送行的人难以计数。他的故事令我深深感动,他是助人为乐与持之以恒的典范。许多人哀叹自己缺乏发展机会,但他们从未反思过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其实一个人为人处世的原则决定了他一生能取得多大的成就。

所以孩子们,我希望你们能淡化高考对你们的影响,做一个长期主义者,做一个有益于他人,有益于社会的人,做一个有理想,有追求,能够约束自己的人。在人的一生中,这种精神力量能发挥的作用是巨大的。毕竟,在岁月长河中,一次的成败微不足道,厚积薄发才能成就大器。

这个世界有大量的机会等着你们,还有许多穷困人口需要人帮助他们脱困,也有许多有病之人等待救援。如果你们的人生追求是帮助这些人,你们没有理由不成为社会上的有用之才。假如我现在不是走在医学的路上,我想我可能会去做有益于世人的科学研究,也有可能是一个为其他人创造就业机会的创业家。我从来都没有觉得学历和文凭会是我做这些事情的阻碍,真正阻碍我们的,是我们的毅力,而非其他。你们已经是成年人了,要主动承担更多的责任,唯有如此,你们才能真正的受人尊重。

眼前即是理想人生,一切皆我所热爱

1998年,我因为上大学,第一次来北京,背着一个破旧的牛仔包,包里装着我的换洗衣服。站在北京的大街上,晕头转向,分辨不出东南西北,对北京城那些富丽堂皇的建筑赞叹不已。一个此前几乎从没出过远门的农家子弟,站在马路边上欣赏这座城市里的一切的时候,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1999年,我对自己的专业不感兴趣,加上家里太穷,大一下学期便从大学出来了。在北京上地树村租了一间平房,月租50元。房子大概有五六平方米,床是用砖块和木板搭建的,床底下放着我的各种杂物。我又在外面找了些砖头和木板,自己搭建了一个简易的书架,把我的书放在那里。

我还在早市上买了两棵便宜的绿植,一棵小的放在简易书架的顶上,一棵大的放在房门口。做饭的灶是放在门口的,下雨天搬回来。那个大杂院住了好几个像我一样的租户,房东一家住在正房。把这个简易的家张罗好后,我的心里洋溢着幸福感。我很知足,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我就心满意足了。

如今树村建起了许多高楼,昔日的平房不复存在。我还记得那时候的树村有一个大的农贸市场,那里的蔬菜和水果很便宜,一块钱能买一大堆的叶菜。再买些鸡蛋和挂面回来,煮青菜面的时候加一个鸡蛋,这就算丰盛的大餐了。树村住了许多文艺青年,那时的我也算是一个,我靠打些零工维持生计,没有工作做的时候就到国家图书馆读书,自学包括医学在内的各种知识。

从树村骑自行车到国家图书馆要不了多少时间,那时候的北京城还有许多二手自行车卖,我淘到了一辆品相还算不错的二手自行车,那车就成了我的主要交通工具。

我当时做得最多的工作是文字工作,我为出版社、报社、杂志社、广告公司、图书编辑公司以及有需求的个人撰写各种稿件。记得有一次我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给一家广告公司写了一篇文案,公司老板对稿件的质量很满意,一下子付给我1500元的稿酬。这笔钱足够我交30个月的房租,那时的我觉得这就是一笔巨款。有了这样的收入,我才能安心在北京这座居不易的城市里呆下去。公道的说,我们这代人当北漂的时候,生活压力比现在的北漂小多了。那时的房租不高,生活费也不高。

从大学出来的大多数日子,我都很满足于当下的生活状态。无论是住在下雨天公厕里的蛆虫能跑到我们家门口的农村小院里,还是住在高楼大厦里,我都很满意。我搬了很多次家,从树村搬到国家图书馆对面的五塔寺,又从五塔寺搬到北京大学中关园,再从中关园搬到昌平沙河,又从昌平沙河搬回国家图书馆附近。直到自己在国家图书馆不远处买了一套小房子,才算安定下来,没再搬家过。

在我住过的所有的地方,我都会养些绿植。到北京25年了,我种过许多绿植,有些绿植甚至伴随了我十多年。室内有盆栽,不但可以净化空气,还能让我时不时地觉得自己就像住在深山老林之中。不管是在几平米的小平房里,还是在后来的公寓楼里,关门闭户,坐在几盆绿植环绕的书桌前,读书或写作时,我都会感觉自己像回到了家乡,回到了郁郁葱葱的田野之中,内心始终都是满足而幸福的。

前不久有个年轻人问我,要读些什么样的书,人才能平和而又幸福。我告诉他,要想平和幸福,不需要读书,我的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她就是一个很平和幸福的人。与知识相比,可能性格对人一生的幸福的影响更重要。幸福很难被定义,什么样的生活才算幸福的生活?一千个人会有一千个答案。但知足常乐的人更容易幸福一些,这是毋庸置疑的。

一个人一生过得幸不幸福,与他拥有的物质财富是没有关系的,但与这个人有无幸福感有很大的关系。幸福感看起来很虚很唯心,但实际上却是很实在的一种东西,它是人的性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个从小就很有幸福感的人,他的一生无论是穷通富贵,他都能活得很幸福,这幸福几乎是每时每刻都伴随着他的。在路上他看到一只蜜蜂在采蜜,他很好奇,仔细观察这只蜜蜂是如何采蜜的,这让他忘记了身外的一切,这都能让他感到很幸福。

现在我知道,这样的性格也是由基因和后天的家庭环境决定的。我继承了我母亲乐天知命的性格,我母亲的言行对我的影响很大,她总是很容易看到事物乐观的一面,所以她一辈子都很快乐。虽然我外公家很穷,养的儿女又多,我母亲小时总是过着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我也曾过过一段这样的日子),但这并没有让她觉得生活很痛苦很艰难。

我母亲几乎从没有向我哀叹过生活多么艰难,尽管我们家是我们村最穷的一个家庭。我父母既聪明能干又勤劳,他们的创收能力在全村算上等,但我父母把自己赚的所有的钱都花在子女教育上,所以我们家的房子破旧得很,也没啥电器。

我父亲不像我母亲那样乐观和豁达,但他很自信,只是他的忧患意识总是很强,容易不开心。小时候他总是在我莫名其妙的快乐的时候呵斥我,指责我缺乏忧患意识。造物主很奇妙,它让我同时继承了我母亲的乐观知命和我父亲的忧患意识,而且将这看似矛盾的二者糅合得极好。这或许就是生物进化的过程,后代对自己的父母取长补短,产生了既优于父亲,又优于母亲的基因。基因只有经过这样一代代的改良,生物才能不断进化。

乐观知命和忧患意识是可以相得益彰的,人只有具备忧患意识,知道避开人生风险,才能更好的保持乐观知命的状态。人生意外无处不在,我们要想相对平安地度过这一生,适度的忧患意识是必不可少的。中国有句成语叫有备无患,这个成语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这一点。

古罗马有个思想家叫塔西佗,我很喜欢他的人生态度,他总是让自己保持既乐观又清醒的状态,他享受着当下的一切,对未来可能遇到的灾难既不欢迎亦不畏惧。他说他做足了思想准备,即便他失去一切,他还是会依然故我的快乐——外在的一切不一定会长久地属于我们自己,但那个内在的知足常乐的自我却永远都不会失去。我们知道在中国也有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他的名字叫苏东坡。

我母亲临终前,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她固然难过,但却也并不十分悲伤。她催促家人为她准备好棺木和寿衣,笑着和我大姨讨论自己的寿衣是否好看,她几乎是以从容赴死的心态去对待死亡的。不能对抗死神时,她接纳了死亡。

母亲去世后,我陷入极度悲伤状态三年多,但时间渐渐磨平了我的悲伤,如今我想起母亲,不再为她感到难过。死亡没那么可怕,也没那么痛苦,它是所有人的归宿。这道理很简单,但要轻松自然地接纳这一点却很困难,如今我自己对待自己死亡的态度和我母亲差不多了。

在生死的问题上通达一些,人的幸福感又会高许多,因为我们不再会因为恐惧死亡而忧愁痛苦。当我们有充足的幸福感时,几乎每一个当下,我们都会感到生活是幸福的。住在高楼大厦里感到很幸福,住在茅棚里也会感到很幸福;吃大餐时感到很幸福,啃馒头时也能感到很幸福。

很多人都劝慰自己活在当下,其实一个自足圆满的人根本不用劝慰自己,因为他每一个当下都能自然而然的处在幸福的状态之中。幸福感不但与学识无关,与年龄也无关,它靠的不是思考和历练,而是内生于心或内化于心的精神力量。对生死、得失、富贵与贫贱淡然处之,才会拥有这种力量。

幸福感是绝大多数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但不幸的是许多人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它。我在养育下一代时,最注重的就是让他的幸福感得到充分地发展。我们不用种种陈见去束缚它,它便可以得到充分地发展。如果我们告诉我们的子孙后代,生活必须得怎么样过才是正确的,那一定会把他们的幸福感阉割掉。自然、丰满、多姿多态的人生才能让一个人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和充盈的幸福感,所以,爱他,就给他充足的空间,让他保留幸福感。

因为再没有什么礼物,会比这种礼物更珍贵。

儿子高中最后的一周

今天儿子的班主任通知,从明天开始,他们这些高三学生就不用上晚自习了。这是为一周后就要进行的高考做最后的准备,学校让高三学生们能够得到充分的休息,好以最佳的状态去参加高考。

说来惭愧,儿子上高中三年,我只去过他学校三次。一次是去见他的班主任,另一次是参加家长会,还有一次就是孩子成人礼。虽然说这三年因为疫情的原因,家长进学校不容易,但我想即便没有疫情,我到他们学校的次数也会很有限。

我这个做父亲的,真的谈不上多称职。孩子从幼儿园到高三,我从没辅导过他的功课,更反对给他报辅导班和请家教,一直鼓励孩子起码在学习上要自立起来。北京市海淀区的家长们其实卷得很厉害,许多家长为孩子做了许多,只是我们一直都没有为孩子做什么。

一路走来,有很多人告诉我,我这样做不大对,现在社会环境和我年轻时的社会环境不一样,我应该为孩子做更多,但我未为所动。原因在于我一直有这样的一个认知:我管不了孩子一辈子,他必须尽早学会管自己。长期与癌症患者打交道让我意识到,人生存在太多不确定性,如果孩子不早点自立起来,将来生活出现了重大变故,他将无所适从。

所以作为父亲,我更看重的是培养他的自立能力。高考能考多少分,考什么样的学校,不是他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他要幸福,就要有把控自己人生的能力。而要获得这项能力,除了从小培养,别无他法。等孩子成年了再去培养就来不及了,因为生命早期养成的各种习惯将会贯穿一个人终生。

我庆幸的是,我的儿子不算太差,成绩一直算得上中上等,高中进了强基班。从平时的表现来看,大概能考个好点的985/211大学,运气好点,高考发挥得好的话,进入最好的几所大学也不是不可能。因为从小被要求自立,所以现在许多事情孩子都不允许我们插手干涉,有时我们不免有些恼火。但是我经常提醒孩妈用反向思维去考虑这个问题:假如我们的孩子现在不是这样,而是事事都需要我们去为他张罗和做主,我们岂不更得为他的未来担心不已?这样一想,心情马上就好很多。

我不知道什么才算得上成功的教育,更不敢狂妄自大地说,我们自己比别的家长更懂教育。也许其他家长做得更对,而我的教育方法和指导方针都有错误,但我想说这一切都是由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决定了的,即便让我们回头重来,我也无法做另一种选择。

在北京市同一届学生中,我的儿子算不上那种最出类拔萃的,但最少也可以进入前20%,很多时候是在前10%。我常常劝说孩妈不要对孩子要求太高,一个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能轻松考入前10%的孩子已经很不错了,没必要对他有更高的要求。成为学生中的翘楚是很累的,我和我哥哥都曾经名列前茅,但是我们在那段日子里也都活得很辛苦,心理压力很大,没有多少幸福感可言。更为关键的是,卷成那样,我们也没能取得多大的成就——我们现在的状态真是糟蹋了父母给我们的天赋。

我一直希望孩子的人生能由他自己来把控,希望他毕业后应对自己的人生时,能游刃有余和从容不迫。我很庆幸地是,到现在为止,我的儿子身心基本是健康的。在他出现青春期逆反反应时,我曾带他去看了北大医院的一个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那个咨询师和我儿子单独沟通了一次后告诉我们,我的儿子心理很健康,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清晰明了,有自己的理想,她让我们不必担心他。她劝说我们调整自己与孩子相处的方式,我们照办了,一个多月后,孩子就不再逆反了。

这几年他越来越懂事了,随着他高考临近,我不舍的心理越来越强。我知道,从他踏入大学校门开始,他就将离我们愈来愈远,他要去为自己的前途拼搏,离开我们,彻底独立自主起来。我们这个三口之家逐渐将会变成两口之家,我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有他陪伴的这些年,我的幸福感很高。他将要远行,我多少有些失落。

但我不能阻挡他前行的步伐,孩子有他自己的人生规划,我只能尽好一个父亲的责任,为他提供应有的经济支持,帮助他完成他想要的教育。秉承我这个家庭一贯的作风,他所热爱的事业与金钱关系不大,他最希望的是一辈子都从事纯数学研究,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有太多的干扰。这也曾是我的梦想,我在高中的某一个阶段,也曾非常热爱数学并期望当一个数学家,只是命运让我选择了医学。

我也在调整自己的心态,预备接受孩子从这个家庭真正独立出去的那一天。或许,他将来能成为一个数学家,我将来也能成为一个医学家,我们都能不必与这个世俗的世界有太多的瓜葛,可以一辈子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之中,自得其乐。我们会在新的人生状态之中,找到更多的快乐。如果我们这一生能这样度过,那一定会是很美好的。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为孩子高考后的去向查各种信息,查得非常认真,比较各个可能去的学校的优势和劣势,和孩子商量各种应对的预案。因为有充足的预案,他淡定了许多,考前压力并不大。这可能是我为孩子做得最好和最多的一次,我鼓励他做一个长期主义者,靠不懈的努力去实现自己的心愿,不把高考太当回事。一个学习成绩能进入前10%的年轻人未来可期,这世界上最好的学问家,大多出自于这个群体之中。既然喜欢做研究,那我们这辈子都可以不必对世俗生活和世俗看法太在乎。

孩子是我们人生的延续,也是我们最大的心理慰藉。有了孩子,死亡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多可怕,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生命中的某些部分并不会因为我们肉体的消失而彻底消失。

顺便说一下,在孩子高考结束之前,我的重点将是为孩子高考做各种准备,这段日子无法像以前一样,心无旁骛的做自己的工作。同时也为避免给孩子高考增添不必要的风险因素,这段时间不再接受任何人的约见。

所遇皆好

拔掉智齿,过了几天龇牙咧嘴的日子后,右侧搁置不用了半年多的牙齿,居然基本恢复正常,可以咀嚼食物了。如此看来,拔掉智齿还真是利大于弊,避免了牙齿反复作痛。今天又去我的那家医保定点医院看了一次牙医,这次找的是补牙的。牙医仔细看了看我的牙齿后,微笑着对我说,如果你能接受补完牙后过几天就掉了,那就补吧!如果不能接受,就不用搭理你那崩掉一小块的恒牙。

我太喜欢这个牙医的沟通方式了,很幽默,又很合乎我的心意,我是不打算再动我的牙了。若非阃令大于军令,我连这一趟医院都不会跑。满口的牙齿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好用,但所幸的是基本功能都已恢复。补牙的牙医和我交流了一会儿,按照她的说法,这崩掉的牙齿再适应一两年,基本就不再敏感,和以前差不多好用了。因为崩掉的是牙尖的部分,日常使用频率较高,简单修补后,补上去的部分吃几次饭就会掉下来,还不如不补。若要装个牙冠,就得做根管治疗,照她看,目前我的牙还没有损坏到需要做根管治疗的程度,所以她建议我不要大动干戈。

从牙医那里出来后,我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回家了,牙痛的事情暂时就算告一段落。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很愉快,路过一彩票店,花了十二块钱,投注了三注双色球,二倍投。为什么二倍投呢?因为投一倍中奖了在北京也买不起别墅,投两注就可以做两日中奖后到郊区买别墅的春秋大梦。

随着年龄一年比一年大,我越来越喜欢乡下或郊区的生活了。我希望十年内能够从城里搬到乡村或远郊去居住,要么回老家,要么在北京远郊寻觅一租金便宜的农家院。安居于乡下,种花、种菜、养猫、工作、读书、写作、弹琴,过几年神仙般的日子。

身体的问题比以前多了一些,但是这些新增的问题并没有像过去纠缠过我的那些疾病那样令我烦恼,我渐渐地适应了与各种各样的慢性病共存的生活。生老病死是上苍的安排,倘若无老病,人该多留恋这人间,死亡又会何其残酷。衰老和疾病是上苍送给我们的礼物,它们让我们一步步地接受死亡是人生最好的归宿这一现实,不至于那么留恋尘世。苦乐年华,只有乐,没有苦,人生也不完整。

我认为我所遇到的一切都很美好,疾病和疼痛也是如此。痛过了,也就更能抱残守缺地生活了,有些伤口不去碰,疼痛就会少很多。有些困难我们可以攻克,有些我们攻克不了,攻克不了的时候就学会去接受它们。生活中总还有一些令人快乐的事情,足以让我们转移注意力,忘记那些痛。

比如路边的一丛蔷薇,蔷薇丛中的一只猫,都足以让我快乐好半天。这个季节蔷薇开得密密麻麻,就像一面花墙,花墙之下,一只不知品种的花猫在那里闲逛。自从我也养了猫之后,我的口袋里就会老有猫粮,走到哪里,看到流浪猫就会给它们喂点猫粮。吃了猫粮的流浪猫会与我对视好一会儿,尽可能地走近我,那是它表示好感的一种方式。

蔷薇和猫和我们一样都是生物,猫甚至与人类有90%以上的相同基因。在我静静地欣赏蔷薇,陪伴猫咪的时刻,我能感受到它们也正在和我进行某种意识上的交流。当我们远离人类世界,深入到生物的世界之中,与生物产生某种共鸣之时,那些疼痛和烦恼便会离我们很远很远。

我难以用言语去形容这种感受,蔷薇、猫和我们人类这些由多细胞组成的生命体,都在遵循大自然的终极法则。蔷薇和猫没有焦虑,没有急躁,它们顺其自然地生老病死,唯独我们人类有太多的烦恼,不甘于顺从生物学的基本规律。人应该多与自然界中的其他生命体接触,在这种接触中去感受更原始的生命,感受得越多,我们越能接近生命的真相。久而久之,生活会美好许多。

你很难去定义美好,因为它的标准是那么的模糊。但我从自己的人生阅历中知道,有一天,当我们与生命达成某种默契之时,我们的人生中便不再有不美好,因为那些被定义为不美好的事情不会困扰我们,我们很容易从这些事情中寻找到它们美好的一面。这种默契是什么呢?我很难用精确的语言去表达,只能大概地说我们和生活彼此接纳了——它接纳了我们的平凡,我们也接纳了它的不足。彼此接纳了,也便不会再有怨言。没有怨言,一切可不就都美好了吗?

一地蔬菜已长疯

因为牙痛并去医院拔了智齿,三天没有去菜地,今天傍晚去了趟菜地给蔬菜浇水。三天没见,菜园里的蔬菜已长疯了。我摘了些金叶甜菜、油麦菜、菠菜、生菜、卷心菜、莴笋、韭菜、大叶茼蒿和细叶蒿子秆回家。今年的蔬菜是3月20日左右播种的,种下去快两个月,现在是该到丰收的时候了。家里已不用再买蔬菜,种的蔬菜吃不完,要开始分送一些给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了。

骑着自行车去菜园,把车速控制在较快的档次,身手依然矫健如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喜欢这种几乎可以完全掌控自己身体的感觉,人在充满活力的状态下幸福感最强。拔掉两颗智齿已有48小时,现在口含一口清水即能止痛,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一大杯凉白开,时不时拿出来喝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咽下,拔牙处就能基本不再疼痛。身体恢复的速度很快,长期坚持运动和补充维生素还是很有好处的。

每当蔬菜丰收的时候,来到菜地,看着自己种的蔬菜,我都会发自内心地喜爱并赞叹这生活,总在想如果这一生一世都能如此活着,那该多好。但世事难料,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今后的生活会不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还是抱着随缘的态度去生活更好,今日且喜欢眼前这看得见摸得着的田园生活,明日生活若是另一番景象,那就去适应并喜欢另一种生活。热爱生活的人应热爱命运安排的各种模式的生活,随时在新的生活中找到乐趣,而不是去关注生活中的烦恼。

我不喜欢太久的抱怨,睡一觉起来,睡前遭遇的不愉快就都放下了,所以懊悔和痛苦的情绪不会在我心中存留太久。人生总会有一些不如意,但我认为对一个基本健康的人来说,更多的是如意。只是有很多人总把眼睛盯着那些不如意,耿耿于怀,以至于看不到生命中那占绝大多数的美好。

无论我走到哪里,大地总能把我拉回童年。以前我留恋家乡,现在渐渐不再留恋,因为处处有大地,处处都是我的家乡。只要有一块暂时属于我的地,我可以在上面耕种,我就有十分充足的归宿感和幸福感。任何东西,都不要去追求永久占有它们,因为那追求是不切实际的。就连我们的生命都只是暂时的,更何况其他?人只要对这种“暂时”状态很满足,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患得患失。

“暂时”和“变化”是每个人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关键词,暂时拥有,不断变化,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本质。若能接受这一点,我们就能很容易在每一个当下中过得很快乐。我喜欢亲密地接触大地,很享受这种每天看着农作物生长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使人心平气和,我们和其他生物一样,只需要足够的食物就能活下去,自己耕作会让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对生活失去信心。纵使外界掀起滔天巨浪,只要我们把根牢牢地扎在大地上,我们的内心就能始终如一的安宁幸福。

我有个女同学,她是我在中学时代曾经暗恋过的女生之一,有一次她对我说,你的生活才叫生活,我们大多数人只不过是在生存而已。

其实,事情的真相应该是这样的:我一直把生存作为自己活着的目的,而许多人心中还希望生活中有比生存更高一层的东西,所以他们不能满足于生存这种状态,而我能够满足。最后,只求能生存者在他人看来是在快乐的生活,对生活有更高需求者自认为自己只是在生存。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绕口,但我自认为却有一些哲学道理。人如果对仅仅活着就能很满足,生活就困扰不了我们。

前不久有个乳腺癌患者来北京进修时,顺便见了我。上一次我们相见的时候,还是在五六年前。这五六年她的病情稳定(她为此而很感谢我,但我认为功劳并不在我),心态变化很大,她已经与以前判若两人,她变得比过去更柔和、娴静与优雅。她以前曾是一个与自己的先生吵架后,可以和他半个月不理彼此的人,如今度量比过去大了许多。相由心生,从她如今的外貌就能看出她如今的内心。

我们在一起探讨了些精神哲学方面的问题后相约,再过五六年,我们再见一面。我相信再见面时,她会变得比现在更美好,到那时,她可能已经能接纳这人世间的一切,她那由雌激素诱发的乳腺癌也或许不会再困扰她——因为情绪的确能扰乱人的内分泌系统。我是相信她终有一日能修炼成一个心容万物,随缘自在的人的,毕竟没有什么比癌症更能促进一个人去改变自我。

容易焦虑和抑郁的人罹患癌症的风险的确比一般人高一些,我有时会向部分患者推荐“园艺疗法”,劝说他们像我一样种块菜园或种植一些花草。园艺疗法对改变一个人的心态很有作用,我们在照顾植物的过程中,会因植物的生长收获许多安宁与喜悦,这些安宁与喜悦会让我们不再焦虑抑郁。

植物成长的每个阶段,都会让我们对生命有新的认识。看着种子发芽,看着小苗长大,看着它们分枝散蔓,看着它们开花结果,人会变得更有耐心——幸福的人和不幸福的人都会遭遇困难,只不过幸福的人比不幸福的人有更大的耐心去克服困难,他们懂得接纳并不紧不慢地去应对一切,在我看来,这是他们与不幸福的人最大的区别。

有些心理学家用“延迟满足”这个概念来形容人对生活有耐心,这个术语太专业,但其本质其实就是我们常常说的不急不躁。在这些心理学家看来,延迟满足的能力是人抵抗焦虑与抑郁,收获幸福的关键。其实要我说,做到这一点真的不是很难,在日常劳作中,我们很容易磨练出延迟满足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