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我骑着一辆自行车,穿着一双布鞋,走亲访友。我这身打扮在北京不算什么,但是在老家农村,却土得掉渣。一路上再没有第二个人骑自行车拜年,乡间马路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轿车和摩托车,交通堵塞程度就像上下班高峰期的北京城。
天空还是那样的天空,田野也还是那样的田野,我的老家湖北号称“鱼米之乡”,江河与湖泊之多,在全国恐怕都要名列前茅。我是一个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的人,喜欢的仍然是三十年前的简单生活,有一辆自行车代步足矣。我在家乡的旷野上,重温少年时的种种滋味,只是人间变化太大,很多东西已经回不去了。我就像三十年前的老物件一样,陈旧而又另类。
家乡的许多风俗都变了,我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在外婆家赖着不走,一住就是几天几夜。我的老家有句正月留客的俗话“拜年客,三夜歇(外出拜年访亲的客人要留在主人家住三夜的意思)”,虽然以前也不太可能真的在亲戚家住三夜,但是在外婆和舅舅家,最少还是会住一个晚上的。外甥狗,外甥狗,来了就不肯走,此言非虚也。
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很慢,从正月初二到正月初十,基本上都是在亲戚家拜年和留宿。大人们围在篝火边拉家常,孩子们漫山遍野地疯玩。如今,一二十家亲戚的年,都浓缩在大年初二一天拜完。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亲情早已流于形式。
但到了舅舅、姨和姑姑家,我还是和在别的亲戚家不完全一样,即便再怎么赶时间,我也要坐下来,耐心地听他们唠叨一阵子。我的舅舅今年72岁了,最小的姨也快70了,姑姑年过80。姑姑老了后,脑子变得不太好用了,记忆力严重衰退,总在重复着问同一个问题。舅舅和小姨则丝毫看不出衰老的迹象,舅舅甚至还在外打工,顶得上一个壮劳力。
舅舅看到我来了很高兴,张罗着要给我做饭,被我婉拒了。但我还是乐意陪着舅舅聊天,听舅舅诉说他这一年的收获。舅舅说去年他和表弟两个人的年收入有一二十万,他几年前盖了一栋楼房,因为没钱,所以盖完后没有立即装修,这几年每年装修一两间房,现在全栋装修得差不得了。舅舅一定要领着我参观他的每个房间,一处处地指给我看,告诉我这些房间为什么要这样装修,装修完做什么用。
我的长辈们在我面前都是话痨,姑姑、姑父、舅舅、姨、姨父、叔叔和父亲都如此。我奶奶在世时,更是喜欢在我面前唠叨个没完。大概是因为我有耐心听他们唠叨,能扮演好一个微笑的倾听者的角色,不爱插话。这样的一个晚辈很能激发起长辈们的表达欲,不信你回家试试。
所有的长辈中,我觉得最亲切的是我的舅舅和小姨,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的感染力实在太强了。72岁的舅舅讲起话来,声若洪钟,依然充满了激情。对新的一年,他还有许多美好的憧憬和规划,仿佛他自己还是青壮年一样,对未来无所畏惧,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他的新年规划。他对我说,远伢,明年初二你再来的时候,舅舅这房子又要变个样了。很难想象,一个72岁的农村老人依然这么有活力和信心,仍然在努力工作赚钱,不断地翻新自己的“窝”。
我的舅舅总保持着满脸幸福而又憨厚的笑容,实际上,在亲戚们看来,舅舅这一辈子过得实在是苦不堪言。舅妈病了一辈子,舅舅照顾了她一辈子。舅舅结婚时,舅妈就是一个病秧子,家里人反对他娶舅妈。无奈舅舅是个情种,对舅妈一往情深,并不在乎她体弱多病,许诺要娶她为妻,照顾她一辈子。这个诺言他是一点折扣都没打的遵守了,舅舅这一生从未嫌弃过体弱多病的舅妈。
舅妈临终前对舅舅说,若有来世,还愿意嫁给舅舅。舅妈去世后,表弟又在生病,表弟媳不堪其苦,离婚走了,舅舅又承担起了照顾儿子和孙子的责任。舅舅从成年后,就一直在照顾家里的病秧子们。但他似乎有挥霍不尽的热情和精力,从不闲着,也不发愁,他能在这样的人生中保持积极乐观真是太不容易了。他总是特别容易满足,即便生活如此坎坷,还是很难听到他有怨言。
在我父亲和姨父们看来,舅舅简直就是个无脑的盲目乐观主义者,但我是知道的,这种无条件的乐观主义是多么宝贵的品质。一个人要有无量的福报,才能拥有这样的天性。有条件的快乐都算不上真正的快乐,只有无条件的快乐才是无价之宝,生活的风浪是摧毁不了一个这样的乐观主义者的。
小姨父对我说,远伢,你舅这辈子过得真苦,72岁了还不能享清福,依然要在外打工。我不同意小姨父的这一看法,我很羡慕舅舅的状态,如果我到了72岁还能像舅舅那样充满了活力,能精力旺盛的工作,我会非常满足。我从不觉得退休享清福是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人来世上一趟不容易,不能白瞎了这一生的光阴。古话说,见舅如见娘,我的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和我舅舅同出一脉,所以我理解舅舅。
在我看来,生活有困难算不得苦,一个人丧失了活力那才真叫苦。我当着舅舅的面,赞叹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并表示自己也希望晚年时和舅舅一样,仍然能够活得很有力量,很有价值。舅舅听我这个做外甥的拍的一顿马屁后,大有知遇之感,更加觉得我真是他的知心人。外甥懂舅舅,在情在理。
我娘姐妹四个,加上舅舅,一共兄弟姐妹五个,除了大姨沉默寡言点外,其他四个性格都极为相似。他们都憨厚勤劳,活泼幽默,积极乐观,总是充满了活力。而且统一的都是大嗓门,和他们在一起,总是能听见他们爽朗的笑声,他们似乎每一个细胞都是欢乐的。我不免更偏爱我妈一些,我妈一辈子都天真烂漫,毫无心机,慈爱宽厚,极有同情心,诚实本分,从不自欺欺人,总是能毫不犹豫地帮助他人
我这一生最大的福气就是继承了我母系家族的这一无条件快乐的基因,母亲去世后,不管我经历过多少的不快,到我舅舅或姨那里走一趟,听着他们爽朗的大笑声,我的心情都会格外开朗。他们会以欢快的笑声让你知道,人世间的一切烦恼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正月初二,我在舅舅家听72岁的他满心喜悦地绘制今年的新蓝图,大受感染。正月初三,年近70的小姨带着全家八口,浩浩荡荡地到我家里拜年,点名要我掌勺备餐。小姨说,远伢,小姨一知道你在老家,就啥都没想,一定要全家来你家团聚。小姨说,远伢,小姨一知道你在老家,就啥都没想,一定要全家来你家团聚。她那爽朗的大笑声,和她一家老小活力满满的嬉闹,让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在世时的一切。我娘虽已不在世,但是她的兄弟姐妹们还在这世间,他们身上处处都有母亲的影子,对我来说,这样的亲情是世上最温馨最幸福的东西。
母亲的兄弟姐妹都是那种表达爱时毫不吝啬的人,真诚而又直接。你被他们喜爱时,他们会发自内心地赞美你,充满热情地表达他们对你的欢喜,不惜一切代价的保护你。他们不但会说各种甜言蜜语,还毫不吝啬地付出一切,从不挖苦和贬低你,也不会因为你有疾病或缺陷而嫌弃你。这一家风被他们的后代们沿袭下来了,绵绵不绝地为他们的一生输送无尽的幸福和快乐。
和他们在一起时,我总是满脸堆欢,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喜悦的。因为我能感知到他们是多么真挚的爱我,我同样真挚的爱他们。一个被人悦纳过的人,发自本能的悦纳自己和这世间的一切众生。从小到大,我被我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姨、姨父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赞美过,他们的甜言蜜语堪称人世间一绝,我愿意称之为花式赞美。虽然他们大多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在表达爱时,个个堪称文字语言和肢体语言大师。
爱是人的力量之源,是爱让人不知疲倦,也是爱让人不知老之将至。因为爱,我愿意一直相信,生命是美好的,人世间也是美好的,即便一切都不够完美,但还是足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