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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绵绵秋雨中的忏悔

窗外,秋雨绵绵,凌晨醒来的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中的伤痛一阵阵的袭来,令我难以释怀。

我的前半生一直希望自己能做到“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不伤害一个众生。但事与愿违,因为自己内心的贪嗔痴慢疑,我也伤害过他人,有些人还被我伤害得很深。扪心自问,我很难说自己是个好人。

我在人间也受过伤害,但我不仇恨任何人,早已原谅了所有伤害过我的人。但我伤害过的人,却让我难以释怀。因为我有很强的自我修复能力,受过伤害,我能很快修复过来。而我伤害过的人,有一些是脆弱的,他们不像我那么容易修复自己的创伤。他们的伤痛,尤其令我感到愧疚。

任何一种宗教都是主张人是需要忏悔的,因为我们的过错伤害过众生,我们只有忏悔才能减轻受伤的众生的痛苦。

被我伤害得最深的人应是我的家人和亲密爱人,越是亲密无间,越是口不择言,对他们犯下的“妄言“与“恶口”之罪最多。当然,除了他们,我还在工作和生活中伤害过其他人。有一天,当我开始悔罪时,就意识到,佛经所说的“人有众过,而不自悔,顿息其心,罪来赴身,如水归海,渐成深广”是多么的有道理。己过如山,何来资格指责他人?

但佛经中也说“若人有过,自解知非,改恶行善,罪自消灭。如病得汗,渐有痊损耳”。人到中年,若还是不知道忏悔自己的过失,一味埋怨,是不会有真正的成长的。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希望自己一直都是个慈悲为怀的人,不犯“杀、盗、淫、两舌、恶口、妄言、绮语、嫉、恚、痴”这十大恶。但时光无法倒流,这十种恶我基本上都犯过,这一生愧对的生灵很多。

我不是一个求全责备的人,但从小就熟背过的佛经会经常在我耳边响起,一次次地唤醒我的良知,告诉我要去恶行善,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我如今从事的是人道主义事业,工作的性质决定了我们这类人更不应该做任何增添他人痛苦的事情,只宜为人减轻痛苦。

很多我现在懂得的道理,年轻时并不懂得。无知者无畏, 那时肆意去犯过,留下许多遗憾。如今我只祈望被我伤害过的所有众生都能离苦得乐,生活幸福。并祈望他们能宽恕我过去的无知。

人生只能带着缺憾前行,完美的人生当然很理想,但却是那么的不现实,离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很遥远。有一些愧疚要伴随我一生,也只有在与佛对话时,常常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深深忏悔,才稍能缓解我的愧疚之情。

我感恩这个世界上每个给过我爱和关怀的人,同时也愧对每个被我伤害过的生灵。那些一生都问心无愧的人是多么令人羡慕,但我自己不是这样的人。

有些被我伤害过的人还在我身边,我希望我忏悔的声音能被他们听见。有些已消失在茫茫人海或去了另一个世界,再无机缘相见,这些就更令人遗憾,连个致歉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伤害过你们,希望你们依旧保持对这个世界的信心。我也要悔改前非,弥补自己的过失。人内心深处要真正的自律,首先应有发自内心的忏悔。人是一个复杂的生物,有多方面的感情,活着活着,最后就活得百感交集了。

素履之往,中不自乱

素履之往,独行愿也。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

——《易传·象传上·履》

孩子上大学去了,家里多出了一间房子。我把它收拾一番,当自己的独立书房。北京的房价贵,我们买不起大房子,这么多年来,一家三口一直挤住在一套不到60平米的蜗居里,想在家里要间独立的书房简直就是一种奢望。现在算是暂时有了这么一块独立的空间——假期时,它当然还是孩子的房间。

我习惯了早起,每天早上三四点钟便起床看书,六七点钟会出门骑行到菜园里干点活儿。过去我早起后一直是在餐厅里看书,把餐桌当书桌。现在可以在儿子的房间里,用他的书桌。有了这个空间,忽然觉得生活质量有了很大的提升。凌晨的北京城很静,我在这样一片安宁而又静谧的地方,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感觉非常好。

但儿子离开家给我带来的失落感却不是那么好。我18岁离开家,此后基本上就只在假期回父母的家过。自己成家立业后,有时假期都不能回家看看。我知道从现在开始,儿子正在一步步地离我而去,他要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了。18年来,育儿一直是我们生活的中心任务。现在这个中心任务消失了,顿时感觉生活空落落的。

好在儿子在今年劳动节买了一只猫,这只猫可以稍稍减轻儿子离开家造成的失落感。闲下来的时候,我可以逗逗猫。猫追在我身后要猫粮或猫罐头吃的时候,和儿子在家时,想吃这吃那也有些许相似之处。

家庭最大的功能之一就是育儿,育儿任务完成后,就得有新任务了。我把我自己的目标转移到学术研究中去了,说是学术研究,其实是在温习过去读过的经典著作。经典著作是值得多次重读的,读第一遍时是学习,读第二遍时是质疑,读第三遍时是纠错。纠自己认知上的错,也纠前人著作中的错。人类文明是在纠错中进步的,不纠错就没有进步。

暑期的最后两天,我和儿子去了一趟北戴河。在海边,我们父子俩交流了许多。我对儿子说,你有自己的梦想,就要努力去实现它。我们父子俩都不是天赋最高的人,我们的天赋只是马马虎虎算得上中等偏上,比我们聪明的人很多,我们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就要靠努力和坚持。

我希望他能过一种简单的生活,耐得住寂寞,内心安宁而平和,一步步地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不必急着和人较短长。一时的成败得失,也不必放在心上。顺着自己的内心,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最终有无成就都没有关系,但是要朝着做出成就的方向努力。

这是我对孩子的期待,也是我对自己的勉励。放下功利心,简简单单地追逐自己的梦想,是一件既轻松又幸福的事情——追梦是个人的事情,与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完全没必要在乎他人的看法。我喜欢古人的这种素履之往的态度,人生若能朴素而坦白一些,内心会轻松自在许多。

一个安静而又有梦想的人,内心是没那么容易被搅乱的。即使偶尔他的内心也会因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搞得天翻地覆,但很快就能重新稳定下来。所以我特别希望孩子有自己的爱好和理想,人一生中会有相当多的时间是要和自己相处的,在那样的时刻,爱好和理想可以让我们免于寂寞、无聊和空虚。

我的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但是总有事情做,总有奋斗目标在。我想当个好医生,想贯通中西医,想全面地掌握解除人的肉体和精神之苦的各种医疗技术。我还想当个优秀的作家,写出一些拿得出手的文章来。有这些想法,我的一生便比大多数人忙碌多了,而且也快乐多了——自我实现是很快乐的事。

人的快乐不能建基于其他人身上,甚至连最甜蜜的爱情也不见得可靠。年轻时,我也曾做过“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梦。不过在现实生活中历练一番后发现,“红袖添香夜读书”这样的事情不大可能发生,红袖添乱,一地鸡毛,搞得人焦头烂额,读不下书的事情倒是经常发生。红袖有红袖的事情要忙,也无法陪你大清早就起床,她才懒得陪你夜读书,她还盼着你别读书陪她逛街呢!所以还是梦想更可靠。

人得适应孤独,做得了“幽人”。“幽人”者,孤独的人也。无人欣赏时,要像空谷幽兰一样,自吐芬芳,自己勉励自己,自己陪伴自己前行。我们的一生在大多数时候是无人欣赏的状态,没有人每天都在鲜花和掌声中生活,也没有人时时刻刻给我们灌甜言蜜语。我们得耐得住寂寞,在理想的感召下,做好自己的事。能耐得住寂寞者,才能“中不自乱也”——安宁来自于我们的内心,安宁是无法向外求的。

理解是平静与宽容的根基

有个患者,加了我微信,我按照惯例给他发了我的《咨询须知》的链接,患者看到咨询需要收费(尽管里面也注明了对贫困者免费),破口大骂:“满嘴的医者仁心,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一句话都没有交流,直接就这样被辱骂一通,生气不生气呢?应该生气。不过我没有,我原谅了他,也放过了自己。嗔怒之心人皆有之,要说遇到这样的事情不生气,那不太符合生物学规律。但多年的历练已经让我能够接纳这一切,世人皆苦,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恶毒言语攻击他人的人,内心深处必有人所不知的苦楚。他们或因先天基因,或因后天的成长环境,形成了某种人格缺陷,这种人格缺陷对他们的生活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我再去责怪他们,没有必要,也不厚道。

佛经中说,“恶人害贤者,犹仰天而唾,唾不至天,还从己堕”。佛陀是贤者,他有那个资格让骂他的人和害他的人在冥冥之中承受上苍回报的代价。我只是个凡夫,没有那个资格。但是我是凡夫中的一个学医人,懂得各种精神疾患和人格障碍患者的许多行为是身不由己的,所以我选择了宽容。因为我们理解别人行为背后的逻辑,只是我们能力有限,不能帮他们拔除心中那些身不由己,不断涌出的恶毒。

对他人行为的深度理解,可以让我们宽容一切,也能让我们获得平静。理解了就不会与人计较了,不会去记恨一个人,不会去盼着他们不好,而是悲悯他们遭遇过不幸,盼望他们早遇良医,将身心之苦一并解除。当然,对这样的病人,我们会设立边界线,不让他们迈过来,避免受到人身伤害。

我也曾一度想过医护人员应受到善待,不应被人粗鲁的对待。但在实践中,我发现这想法很天真。据统计,棘手的病人所占的比例约为15%,任何医生与这样的病人沟通都会存在困难。因为医生所接触的病人中,什么样的人都会有。医生要适应自己的工作,就只能自己心灵不断地成长,多读书,多了解人性。只有我们的学识渊博了,理解了所有人行为背后的逻辑,我们的胸怀才能够宽广起来,在实际工作中不易受到伤害。

在肿瘤医学之外,我也经常阅读心理学与精神病学方面的著作,每读一本书,都会有一定的收获。我们日常接触的病人,大多数存在身心共病的问题,他们可能有生理上的疾病,也可能有心理上的疾病,而且生理疾病和心理疾病互相影响,更加重了他们的痛苦。

他们的苦痛,需要医生去解除。如果我们学的东西多了,对人性了解得更通透了,我们便会知道,有些人焦躁不安,有些人暴跳如雷,实际上都是因为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遭遇过不幸,不会平和冷静地处理事情。所以理解是终极的慈悲,有理想的医护人员是在从事仁爱的事业,我们要真正的将仁爱落实到位,就必须理解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一切不合理的行为。

要理解人们的一切行为,就要阅读大量的文献,了解人的心理,了解人性,了解各种精神疾病和心理疾病。绝大多数健康人是不会存在过激行为的,存在过激行为的人,他们一定遭遇过不幸,形成了某种病态的人格。如果我们能够疗愈他们,我们应该疗愈他们,而不是和他们计较。

这种理想状态对医生的要求太高了,但是没有办法,既然入了医疗行业,当了医生,吃了这碗饭,就注定了要与芸芸众生打交道。而芸芸众生又各有各的特色,我们得提高自己的认知水平,能够辨识各种被忽视的疾病,从专业角度去终极地理解人家和帮助人家,而不是记恨人家和与人家争辩。如果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就会容易闹医疗纠纷。

理解他人的行为了,我们就不容易产生嗔恨心。不是不恨,而是恨不起来。这些年,在生活和工作中不断成长的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还是发生了很多变化。以前是努力克制自己的嗔恨之心,再到后来是嗔恨之心渐渐地淡了,再到现在是基本上没有了嗔恨之心。

而且到了四十岁后,我越来越感受到了理想主义的感召,不自觉地开始追求“止于至善”。因为我们见过太多的痛,生离死别每天都在眼前发生,各种身心之痛让病人涕泪滂沱,我们站在旁边安抚他们,内心很难不受触动。我知道我们的能力很有限,但总希望多阅读一些文献,对疾病多一些了解,多思考一些解决病人苦痛的办法,早日帮助他们拔除他们的身心之苦。

所以我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愈发觉得时间很宝贵,能不浪费还是不要浪费的好,早睡早起,每天大量阅读。我活得有点苦行僧的味道,若非家人需要花销,我自己对物质几近无欲无求,而且非常勤奋和自律。我父亲给我塑造了一个理想主义人格,我母亲给我塑造了一个慈爱的人格,这两种人格合在一起,让我总能不断地鞭策自己前行,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有内驱力吧。

人要怎样多些快乐,少些痛苦呢?年轻人对这个问题有年轻人的答案,我这样的中年人对这个问题也有我自己的答案,我的答案是尽量无私些。

这个答案有假装清高之嫌疑,但是我说的却是内心话。人还是无私一些,内心更容易宽容平和。如果我们有自私的心,我们便会想着占有,想着别人善待我们,想着想着,我们便会深陷欲海之中。欲海就是苦海呀!陷进去了就难以自拔。如果我们无私些,我们便不会有贪嗔痴慢疑之心,没有贪嗔痴慢疑之心,我们内心自然而然就生起了戒定慧。

在《儒林外史》这部小说中,我最欣赏的是虞博士(虞育德)这个人。他不像杜少卿这样的世家子弟,硬要打肿脸充胖子,充当“孟尝君”这样的豪爽之人,把家败光了。虞博士知道保护自己和家人,但他不小气,人家需要他的帮助,他也帮助。他看透了人情世故,但自己却不一点也不世故。他襟怀冲淡,吟风啸月,有自己的精神追求,不容易被一地鸡毛的生活纠缠不清,活得洒脱得很。

他虽然不是个医生,但是我却从他身上学到了为医之道。我们帮助病人的时候,也是既要有边界线,以防被不理智的患者所伤,也要有人文关怀精神,善待所有患者,绝不和人恶语相向。离开工作,回到生活中,还是应该秉承这样的原则去生活,这样生活,才能轻松自如一生。要不然身心负荷太重,就很容易把自己压垮掉。

认识自我,理解众生;观照一切,探索心灵

知人既以为难,自知诚亦不易。

——《贞观政要》

佛言:辞亲出家,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常行二百五十戒,进止清净,为四真道行,成阿罗汉。阿罗汉者,能飞行变化,旷劫寿命,住动天地。次为阿那含。阿那含者,寿终灵神上十九天。证阿罗汉。次为斯陀含。斯陀含者,一上一还,即得阿罗汉。次为须陀洹。须陀洹者,七死七生,便证阿罗汉。

——《佛说四十二章经》

小乘佛教的最高果位是阿罗汉——实现了自我解脱的修行人叫阿罗汉,但大乘佛教在阿罗汉上还有两个果位,曰菩萨,曰佛。修行人在证得阿罗汉果后,到人世间去度化世人,经历世事,进一步拓展自己的认知,这就叫行菩萨道。走完这段菩萨道,一个人不但实现了自我解脱,还能理解和同情众生,他的心灵会进一步地成长,最终成长到再无任何窒碍的境界,这时他就成了佛。

佛是终极的觉悟者,他能理解一切,宽恕一切——人世间最大的慈悲其实是理解与宽恕。人心中之所以还有痛苦和怨恨,只是因为不能理解一切。如果能够理解一切,他就能够接受并宽恕一切,所有的痛苦和怨恨都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悲悯众生的不易。在佛教,这叫生起了大悲心,人有了大悲心,就会自然而然地愿意去持戒,去忍辱,去布施,自然而然地进入到禅定的状态。

观照是理解的基础,观照既是一个佛学词汇,又是一个美学词汇。作为佛教用语,它是指静观世界,以智慧去照见万物背后的事理,形成正见。作为美学用语,它是指人在超功利的状态下对事物特性进行观察、体验、判断、审视等特有的心理活动。二者基本是相通的。

如果我们每天都能够观照自己的内心,也观照整个世界,探索自己与他人的心灵,我们就会加深对自己和他人的理解,达致内心的和谐以及人际关系的和谐,获取更多的幸福感。年轻时候我们会迫切地需要被理解,但是人过中年,我们最应该做的是理解他人,因为我们已经观照这个世界多年,应该明白一些事理,心智也该成熟些了。

心理学家认为,人的思维和行为习惯早在幼儿期就已经形成。中国也有句老话:“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许多到中年才爆发的人际关系危机,其根源都在0-6岁和青春期这两个阶段。

如果父母在幼儿期给了孩子足够的爱,为孩子提供了一条坚固的情感纽带,孩子就会有很充足的安全感。父母再在孩子青春期的时候懂得向孩子让步,给孩子拓展自由成长的空间,那么这个孩子就是个幸运儿,一辈子不会缺乏自信和进取的精神。人世间再怎么艰难,他都不会有畏惧之心。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幸运儿,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一项全方位的心理测试中,我的安全感得分是65.5(满分为66),容忍度得分则为满分。这说明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父母给了我足够的爱和保护,也给了我足够的宽容和让步。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有些人非常缺乏安全感。原因在于他们在0-6岁期间,没有受到父母恰当的关爱。

特别喜欢训斥和否定孩子的父母,会在孩子内心留下很深的烙印,使得他们一生都不知道如何正确的去与其他人沟通。他们习惯性的思维模式是对抗和逃避,因为他在六岁之前内心所受的创伤让他们畏惧与人沟通,尤其是对批评性的意见会产生生理性的反应。他们会认为任何指出他们错误的人,都像他们的父母一样,是来否定和训斥他们的。这会导致他们在正常的人际沟通中存在障碍。

拒绝与孩子亲昵的父母则会在孩子心中留下另一种阴影,他们的孩子会感到自己不被爱,长大后在亲密关系中,他们也总是怀疑自己的伴侣不够爱他们。所以他们需要伴侣不断的向他们表达自己的爱意,需要伴侣不断地强调自己是爱他们的,他们才能稍稍心安。伴侣稍有疏忽,他们便会认为自己失去了伴侣的爱。他们一生都深受抑郁与焦虑折磨,难以对伴侣建立信任,难以建立长期关系。

在青春期被父母否定和打压过的孩子,一辈子都在不断地自责中度过,他们努力讨好别人,以求得到关爱和宽恕。其余的伤害还有很多,相应的都会形成某种人格障碍。

心理学将这些视为人格障碍,佛教则将这称为意识障。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管如何命名,这些人都不可避免地在认知上出现了一些偏差,有些偏差很难被改过来,这会影响人一生的幸福。除非他们和一个深爱他们的心灵大师结婚,否则他们很难被理解。

那些被正确抚养的孩子,进入青春后期后,就开始在事业上不断进取。但是那些存在人格障碍的人,则一辈子都受困于自己的各种障碍,饱受挫折,在情感和事业上很难一帆风顺。

这与许多癌症形成的原理颇为相似,其实际都属于表观遗传变异。大多数癌症是在生命早期,体细胞受到了环境影响,发生了系列变异,久而久之,那些变异后的细胞就永生化并不断分裂增殖,形成肿瘤。心理上的障碍和肉体上的肿瘤在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的,心理障碍也有物质基础,也会引起系列的生化反应。而且肿瘤细胞的永生化现象似乎在心理障碍患者身上也存在,导致心理障碍患者迁延不愈的一些神经递质,很难消退。

在荷兰脑科学家迪克·斯瓦伯(其代表作为《我即我脑》)看来,杀人犯都是无罪的,应该被释放。他们杀人是因为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大脑发生了某些不可逆的改变,而这种改变是外界对他们造成的伤害,并非他们本意如此。他认为杀人犯基本上都是一些人格障碍患者。

迪克·斯瓦伯因为发现了同性恋是基因变异导致的,提出宽容同性恋的主张后,他家门外站满了抗议者,许多人希望他闭嘴。当他提出杀人可被宽恕时,更是难以得到社会大众的谅解。不过单从科学的角度来上来说,他也许是对的——当然,我们永远都反对任何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

一个人如果不断地在探索,不断实现自我成长,那么他不应该再希冀其他人能够完全理解他,而应该尝试着去理解其他人。因为他的认知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人,他不可能再被人全面的理解。但他有能力继续学习和探索,去理解并帮助其他人。

脑科学家、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哲学家、宗教家们一个共同的责任便是为促进人们的互相理解而在心灵世界进行深入地探索,一个和平的世界只能建基于理解和宽容的基础上。两个人之间高度默契的爱,也只能是建立在理解和宽容的基础之上。

我们的一生都不会停止成长,因为我们的心灵世界还有太多未知的奥秘。我还在继续探索,也许直到临终前,我的探索也未能画上句号。在我看来,通过观照和探索来认识自我,理解他人,是一件既有趣,又很能促进我们内心的平和的事情。

在良知、爱与理智的指引下前行

8月19日,起床后,我去香山脚下的菜园里干了会儿活儿,那种时不时忧伤的情绪没有再出现。眼前还有一堆的事情需要处理:工作、生活、家庭、情感、老人的病、子女的教育,以及家人之间一地鸡毛的恩恩怨怨,每个问题都很棘手。它们就像漩涡一样,形成各种朝向不同的力量,而我自己,就在漩涡的正中央。这一切都在等待着我来处理。

我母亲说我是活了几世的人,命大得很,很多次都从致命的灾祸中逃脱。但她还漏了一次没说,那就是我小时候的一次溺水事件。有天正午,我在我们村的河中央溺水了。我会游泳,但正如老话所说,善泳者溺,那一天我在水中抽筋了。四周无人,呼救都来不及,我在慌乱中呛了好几口水。最终我沉下水底去,在水底里摸到一块大石头。我抱着那块大石头,靠它来把我稳定在水底,然后选定一侧河岸的方向,一步步地在水底里从河中央走向河岸,我因此而得救了。

人生的十字路口就像是溺水现场,漩涡中的各种力量试图把我们推向各个不同的方向。当此之时,如何决断呢?我想唯一可遵守的原则就是良知,认理不认人,同时平衡好各方的利益,安抚好各方的情绪。掌握这个方向非常重要,这也是我从我父亲那里耳濡目染而来的。小时候村里很多人闹纠纷,到我家去找我父亲评理,我父亲就是按照这一原则来协调各方的关系。

概言之,我们要行一切善,去一切恶。善意可作为化解恩怨的终极法宝,而作恶只会带来一时的快感,却要遗留巨大的后患,它会使得恩怨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要想平衡好各种关系非常不容易,在漩涡正中心的人,只能在良知、爱与理智的指引下前行,不能靠情绪来解决问题。情绪不能解决问题,情绪只会带来更多的问题。

中年人最大的奢侈就是生病,无论是身体上的疾病还是精神上的疾病,都会对自己和身边的人影响巨大。正如马林诺夫斯基所言,每个人都是社会上的一个零件,有他独特的社会功能,如果一个人因为生病停顿太久,那些依靠我们运转的其他零件就无法正常工作。所以如果我们能够快速康复,就要快速康复起来,不要拖拖拉拉,医者的一大职责是为患者寻求快速康复之道。

我一直主张癌症患者尽早回归到生活,回归到社会中去,继续扮演他们的角色,实现自己的价值。对其他疾病的患者来说,也应该如此。我在知乎上看到有部分躁郁症患者吐露心声,说他们自己其实是在拒绝康复,因为他们不愿意承担他们要承担的家庭和社会责任,毕竟承担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但我不喜欢躲在抑郁症这个挡箭牌下太久,人抑郁了不易被察觉,这是真的,一旦察觉,就应该马上治愈。对训练有素的医生来说,这类爆发性的抑郁,治疗起来就应该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我其实已经抑郁了大半年,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严格来说,少于一年的抑郁算不上抑郁症,只能算是假性抑郁,真正的抑郁症是持续一年以上不能缓解的抑郁。

抑郁症和抑郁症是不同的,有些抑郁与其他因素共同作用(比如边缘型人格障碍等),会导致患者终生难以痊愈,只能最大可能的调适自己的生活状态,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对于这类患者来说,选择合适的生活环境与陪伴对象,比个人努力重要多了,因为他们已经无法通过个人努力达到目标。

正常人在这个社会上不能缺席太久,缺席太久,我们的生活就会变得一团糟,恶化的生活又会导致疾病的进一步加重,也会遭受经济财产的损失,形成恶性循环。印度古医学阿育吠陀就特别强调这一点,它认为人的康复必须与实际的经济生活同步进行。疾病摧毁的不仅仅是人的身体,也摧毁了家庭的正常功能,自古至今,医生所救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个患者的生命,而是一个个家庭的幸福。所以人们常说,疾病常有,良医不常有,能够药到病除的良医一直都是人类的福音。

但医生不好做,在我对外宣布我轻度抑郁了之后,好几个医生和护士朋友联系我,纷纷表示我写出了他们自己的心声。自2019年底发生新冠疫情以来,好多医生累垮了,他们中有几个处在重度抑郁中,有一些则已经抑郁很久了。

我们互相感叹,我们算是幸运的了,还有些同仁已经因为这该死的瘟疫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们总算是留下了一条命,抑郁了还有康复的机会。那些离世的,就只能给自己的家人们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痛。其实未来十年,另一场大型瘟疫可能不可避免,今天我们痛定思痛,未雨绸缪,为未来提前做些规划,到时候也能少受不少罪。

有些人问我为什么能那么快摆脱抑郁,冷静下来。这与我个人的经历有关,我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同时也花了很多时间按照佛教的六度(持戒、忍辱、布施、精进、禅定、般若)来修习。虽然说有各种各样的解脱法门,但智慧是排在第一的。智慧到了,其他的各种辅助手段是可有可无的。在西医看来,抑郁症的根治靠的也是认知的改变,而非其他。

禅宗历来都认为,彻悟只在一瞬间,一瞬间彻悟了,人就可以像桶底脱掉,桶内所装的烦恼一下子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这一瞬间彻悟的功夫,却不是那么容易获得的。

一个人智识(智慧和知识的综合体)达到了一定的程度,自我修复能力就会非同一般,所以平时提升自己的智识是非常重要的。怎么去提高?阅读、思考、实践、反思、归纳、纠错、再实践,如此循环往复。把这套完整的程序内化为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必修课,我们才能真正高效的提升自己的智识。智识是一个人精神的根基,根基不到,很多事情是无法强求的。

我也还有一堆的问题需要解决,但是把情绪稳定下来,恢复到正常的状态,树立了这样的一个“在良知、爱和理智的指引下前行”的处事原则后,一切就都简单了许多,生活立即变得有序化,头脑也清楚了。也许有许多因素我们无法掌控,许多结果会与我们期待的不一致。这些都没有关系,遵循这种原则,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能收获多少就收获多少,遵循“因上尽力,果上随缘”的原则行事,不做过高的期待,信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很多朋友祝我快乐,在他们看来人生可以简单的分成快乐和不快乐两种状态。其实还有一种状态也很常见,那就是平静,它介于快乐和不快乐之间。这可能是我暂时或者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更愿意守住的一种状态。因为我的人生在未来几年,会发生一些可以预见的丧亡事件,能够平静就很不错了。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人生的八大苦,大多集中在中年人身上。如果说中年以前,我们的人生是在奔赴一场盛宴,到场的嘉宾越来越多的话,那么中年以后的人生就像席终人散,嘉宾们纷纷离席,每走一个,我们身边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中年人在经受八大苦的洗礼之后,如果还能心静如水,淡定从容地过完余生,就已经很好了。我们需要的不再是高亢的音乐盛典,我们需要的只是一支可以伴我们入眠的小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