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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辞长做海淀人

来北京第26年,我终于对这座城市产生了彻底的归宿感,再也不想回老家了。北京从此就是我的家乡,而湖北黄冈则是我的故乡。

1998年,我背着一个破牛仔包,穿着一件皱皱巴巴而且破了的廉价西服,坐火车来到北京。到火车站接站的堂哥笑着对我说,老弟,你这太像个逃荒的难民。

那时候北京城对我而言,既有吸引力又有压迫感。我知道我的许多梦想要在这里实现,但北京城与我的老家悬殊实在太大了。摩天大厦和车水马龙对我来说是那么的陌生,我的方向感很差,在这座超级大城市里分不清东西南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在这座城市里生存下来。

但用不了多久,我就适应了北京城的生活,这座城市的城乡结合部接纳了我。那时候的北京城还有大量的平房区,适合我这种土包子落脚。我跟堂哥一起在丰台草桥住过,也跟在北京当公务员的表哥一起在他的单身宿舍里住过,还跟我哥哥的同学一起在他的大学宿舍里挤在一张床上住过。

最终我选择了在海淀树村租了间小平房,自己单独住。平房只有五六平米,是一个四合院的西厢房。院子里住着房东一家,还有房东的小舅子一家,以及和我一样的另外几个租户。当时的树村有个外号叫音乐家村,因为那里住着一群玩音乐的。从大学辍学的我,那时候希望在北京实现我的作家梦。离树村没多远就是圆明园村,那一带的城中村中住着一群画家,后来这群画家搬家到更偏远的798艺术村,再后来又搬家到通州宋庄——艺术家的梦代代都有人在做,所以廉价的艺术家村总会有的。

树村附近有个大的农贸市场,我们平时就在那农贸市场买菜,菜市场里经常有各种发型怪异的小青年,不用猜就知道是来北京搞艺术的北漂们。我记得我当时的房租是80元一个月,现在的北漂们应该再也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了,但那会儿北京的城中村的房价就是这么亲民。

我花了50元在农贸市场买了一盆很大的松树盆栽,放在我的房间门口——50元差不多是那时的我半个月的生活费。尽管当时的我捉襟见肘,但我还是这么不会过日子,为了自己喜爱的绿植,宁愿整月吃白菜煮面条也要买。我又在村里捡了一些砖头和木板,用砖头和木板搭建了一个简易的书架,在那书架上放了我的书和一些小盆景。因为有这些点缀,小小的平房里竟也有了点书香气息。

我哥哥的同学在北京交通大学(那会儿还叫北方交通大学)上大学,我那会儿老泡在国家图书馆。北京交通大学和国家图书馆的距离很近,他晚上不上课时,经常去图书馆找我,和我一起骑着自行车到我租的房间里吃水煮面,偶尔还会和我一起挤在那张床上睡一夜。我那会儿在看哲学和精神病学方面的书,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弗洛伊德,他觉得我读的书都好深奥,经常把我的书借走。他说读点这类书,去女同学那里装深沉,对泡妞应该很有帮助。

我哥哥在学校读书时很风光,是他同学崇拜的偶像,老师们也很喜欢他。我沾我哥哥的光,一路上跟着我哥哥的足迹上学,教我哥哥的老师有好几个后来也教过我。他们对我哥哥印象太深刻了,我的长相又据说和我哥哥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以至于老师点我的名让我回答问题时,经常叫成了我哥哥的名字。

我早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替我哥哥上主席台领过他不想要的奖。家兄以前一直考第一,偶尔有一次考第三名他就认为是奇耻大辱。老师颁发奖状时他竟哭着跑回家了——当时的我经常考倒数第一,也只有去帮我哥哥领这种他抛弃不要的奖时才有这种得意洋洋的露脸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换了个人可能不会要,但我竟能笑眯眯地主动上主席台代兄领奖。往好里说,这说明我心理素质过硬,是我哥哥这种玻璃心不能比的;往坏里说,这说明我从小就脸皮厚——用我儿子的话说是“中等偏特厚”,所以我对老师们叫错我的名字也就无所谓了。

我哥哥的这位在北方交通大学读书的同学(我一直叫他涛哥)完全不了解我的这段黑历史,不知道我只有半吊子水平。他大概觉得我也和我哥哥一样的牛逼,所以特别喜欢跟我探讨各种哲学问题。但其实当时我们谁都谈不上懂哲学,所以我们两人在夜里抵足而眠作竟夜长谈时,纯粹就是在胡扯淡。他再用和我胡扯时学到的一知半解的东西去泡妞,结果不但泡不到妞,还被人笑话。

我在这方面比他顺利多了,我高中没毕业就有了恋爱对象,初恋情人后来还成了孩儿他妈,现在也是她在管着我的钱袋子。这说明找对象这种事情,故作高深是没用的,得会厚着脸皮油嘴滑舌。涛哥这只呆鸟,连我这种水货都识别不出来,竟一直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活该迟迟找不到女朋友。他去北大旁听几节正儿八经的哲学课,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当然我哥哥对他同学的误导的责任也不小,我还在初中时我哥哥就向他同学吹捧我写作天赋非同一般,还开玩笑说“天下文章属吾乡,吾乡文章属我弟,我帮我弟改文章”。

我后来靠写作有了点收入,就搬家到国家图书馆对面的五塔寺村,那里的平房就比树村的贵不少,有不少和我一样在北京搞学术研究的“民科”们住过五塔寺村,当时经济学家茅于轼的天则经济研究所也在五塔寺。天泽经济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大概为了给寻找天则经济研究所的访客们指路,用A4纸打上“天则所”三个大字,贴在墙上。我和我哥哥很长一段时间看不懂那三个字,总怀疑是不是厕所的笔误。

我在五塔寺村住过500一间的平房,也住过700一间的。再后来手头更宽裕的时候,我就搬到楼房里去住了。我在北京动物园的宿舍楼住过一段时间,动物园的宿舍楼就在五塔寺村附近,但我们这些混迹国家图书馆的穷困潦倒的民科们,很少有人住得起那里的楼房。住在动物园宿舍楼时,每天从窗外飘来各种动物粪便的臭味,那体验挺特别的。

后来我又搬家到北京大学教职工宿舍楼,在北大东门附近的中关园住过一段时间。因为那会儿我喜欢往北大跑,有事没事去旁听几门课。听着听着就对北大的老师去魅了,觉得还不如我高中老师会教书呢。实事求是的说,北大的知名教授们确实不如我高中时代的恩师那么循循善诱,所以对我这种完全不按常规成长的人缺乏吸引力。

孩儿妈大学毕业后,我们就在北京裸婚了。我们领证结婚的时候,就住在中关园租住的房子里。领完证后,我跟着她到她单位附近租房了。她不像我这样随性,她很努力的去清华水了个硕士,我们俩的学历差距就这样被她单方面的拉大了两大截,这导致我在她面前卖相一直不大好。

我喜欢北京城,但来了北京城二十多年,一直想着的是早日离开北京,回到我的故乡去。即便后来我在北京买房安家了,依然如此。我心中念念不忘的是老家的农田,我想回去过农耕生活,耕读之余,悬壶济世。但二十五六年的时光一点一滴地把我改造了,到了最近几年,我回乡的念头渐渐地打消了,竟不知不觉地把北京当我的家乡,再回到故乡时,已经不适应那里的生活了。

确切的说我是把海淀当我的家乡了,我现在不要说离开北京去外地,就连出海淀区的欲望都没有。我的生活、工作和学习现在都在国家图书馆到香山这条线上展开,骑着自行车从国图到香山要不了一个小时。以我家为圆心,骑自行车超过1小时的地方我都不愿意去了。

我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生的第一台四轮车,我一直用两轮的自行车和双腿来丈量北京的土地,这效率当然远不如机动车。所以来北京后的二十多年时间里,我绝大多数时间也只在海淀这片地方转悠,中间曾在昌平住过一小段日子。

我三十岁那年在海淀买了房,当时我们租住在昌平,搬家时舍不得把自行车丢掉,从昌平骑着自行车到海淀,一路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歌。租房十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心情当然是雀跃的。那几年我正风生水起地做国际贸易,若不是我的母亲因为大饥荒年代饿出的胃病终于发展为胃癌了,我这辈子大概就在35岁前彻底的财务自由,提前退休,归隐泉林,享受自由自在的耕读生活去了。

母亲因病亡故这件事把我的人生方向彻底地改变了。我过去虽然一直喜欢医学,但高考与医学院校失之交臂,父亲又没有能力供我复读后,我便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走医学这条路,殊不知一场不期而至的变故让我彻底否定了过去人生的意义。从我儿子出生到现在,我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学医学,开始时是为了照顾母亲,后来是为了帮助母亲的病友解决点小问题,再到后来就又回到了高考前的理想之路。人生这条抛物线真是奇妙无比,呼啦啦地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十多年前我开始一边学医,一边写医学科普文章,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就坚持了十多年。弹指一挥间,我的公众号和博客都有十年的历史了。近千万字的文章就这么被积累下来了,如果出成书的话,大概也得几十本,日拱一卒,持之以恒还真是能积累点东西。而我的生活终于也被固化成现在的这种模式了,医学梦、作家梦和田园梦融合在一起,海淀区丰富的文化资源和宜人的自然风光完美的满足了我的各种需求。

我在海淀,越来越有北京老大爷的味道。一年四季穿着一双布鞋,夏天大裤衩配短袖衫,冬天牛仔裤配棉袄,骑着自行车汇入海淀密密麻麻的人流之中,万人如海一身藏,舒适得很。北京的人情世故比我老家简单多了,京城老百姓很少有人爱攀比,也不会趋炎附势,看到大人物不会一惊一乍。京城姑娘号称北京大妞,她们身上的那股谁都不巴结的大大咧咧的气质就令人很舒适。

林语堂说北京本地人身上有股道家味道,他的小说《京华风云》中那种与世无争的北京土著有股其他地方的人不具备的淡定气质。因为在皇城根下见惯了大人物,和他们在同一个菜市场买菜,同一个公共厕所排泄,同一条马路上进进出出,也没见他们长三头六臂,北京老百姓自然而然的就不会仰视权贵,也不会孤芳自傲。所以在北京呆惯了,我们就习惯了众生平等。

作家余华也说他喜欢呆在北京,他在老家多少是个人物,总有人围着他转。到了北京,就谁也不把他当回事,他能轻松自在的做普通人,他喜欢这种感觉。我在北京和在老家一样,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倒不用有余华的那层顾虑,但我也喜欢北京,尤其喜欢海淀。过去我喜欢海淀的城乡结合部,因为它房租亲民。如今喜欢海淀的山山水水,喜欢海淀丰富的文化资源和这里的生活方式。

我想我老了之后,大概就是混迹紫竹院公园的民间艺术家之一了。和一群老伙伴吹着电吹管,载歌载舞,享受晚年生活。当然,大多数时间,我还是会发挥余热,继续写作科普文章,同时为熟悉的病人排忧解难,因为这种生活已经融进我的血液之中了。

中年之后,我喜欢稳定之中的丰富多彩,喜欢每日的小折腾但是又不喜欢太折腾,喜欢简单朴素不怎么花钱的生活。在海淀,只要拥有自己的房产,这点梦想不难实现。北京除了房价贵,其他的物价都便宜,甚至比我老家的小县城还便宜。

通勤用的共享单车,月租只要十元。自己做饭,饮食清淡的话,每人每日的生活费也可以控制在十元以内。南城香的廉价套餐,20元以内可以吃饱吃好。俭朴生活最大的好处是让人可以从容不迫,没有赚钱的压力就可以有更多的闲暇去栽花种菜,鼓捣乐器。

人有两大天性,一是趋利避害,二是好逸恶劳,这两大天性我都有。工作压力大我也很头痛,也知道趋利避害。所以我既勤快又会偷懒,压力大的事情少做点,没什么压力令人开心的事情适当多做点,这么着就把工作和生活平衡好了。工作和生活平衡好了,人就不容易焦虑和抑郁,不会早早就成为秃头,也不会老觉得活着无趣和没劲。

一轮明月,照亮我心

傍晚,骑着自行车自香山脚下的菜园回来,抬头望见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那一刻,我的心忽然无比轻松和安宁。心中想起陶渊明的《归田园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山丘。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我有一颗完好无缺的童真之心,它至今仍然在帮助我对抗着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烦恼,让我时刻盼望着早日回归田园,过上悠闲自在的耕读生活。我的归隐田园之日或许不远了,大概在未来的5-10年左右的时间里,我会逐渐从都市的水泥丛林中淡出,回到某个乡村当村医。过着安宁静谧的日子,种一两亩薄田,自给自足。守着一屋子的书,一边替患者看病,一边埋头治学,不问红尘世事。

我曾想过削发出家,以摆脱这个情欲和利益纠结在一起的尘世,享受四大皆空的轻松和快乐,但是我对这种事情没有执念。或许在我该陪伴的人都离开了这个世间之日,我会削发为僧。但若这一辈子都不能削发为僧,我也不觉得有多少遗憾。我不能为了我自己出家的愿望,盼着我的伴侣和父母比我早离开人世。所以一切都顺其自然,外在的一切只不过是形式而已,出家也只是一种形式,无需执着。

即便出家,我想我也不会到那些需要赚香火钱的庙里出家,而是自己找一个人少的地方,安静地以出家人的身份继续治学和行医。奉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原则,自食其力,不仰赖任何人的布施生活。这与不出家的山居,区别不大。

也许以后我会在乡下建一间不大的图书馆,把我收罗的各种藏书放在那里,供到访的患者们和访客们自行翻阅。我也会在那里跟到访的各种朋友交流,不管他们找我是求医问诊,还是想和我探讨学问,我都可以在那里与他们平等而自由地交流。医术是救世的学问,我不会把它带进棺材里。等到我经验丰富,自觉所学已有所成之日,我想我会既著述,也与想跟我学医的年轻人分享我的经验和心得的。

出世间的关键在于将所有的爱——两性间的情爱、亲人的爱、朋友的爱、对世人的博爱,都升华到慈悲的境界。太自私的爱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我们之所以在爱的过程中有忧愁,有恐惧,有焦虑,有嗔恨,有贪婪,有痴迷,皆因这爱与自私和占有牢牢地缠在一起。

若不那么自私和功利,爱就会更真挚一些,也会让人更轻松一些。慈悲是一种超脱了尘世私欲的爱。只有升华到慈悲的境界,爱才更纯粹。也只有升华到慈悲的境界,我们才能以更宽容的心态,去看待我们身边人的成长过程,不去做过多的干涉,也不为他们的一举一动而心中起伏不定。无论是直路还是弯路,都是他们自己要走的人生之路,我们不必横加干涉,静静地看着他们成长就行。一生很漫长,人的心智早熟迟熟,总会有成熟的那一天,我们又何必急躁呢?

我总愿意以同情的心态去看待一切并宽恕和接纳所有人,这或许与我自己童年时既遭受过创伤,又享受了充足的爱有关。我长大后特别同情弱者,希望自己能帮助和保护他们,这已构成了我的人格特征之一。人人皆不完美,这不完美的背后又皆有令人心酸的成长背景,细究下来,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每个人都有值得同情之处。同情似乎也是大多数人都具备的人性善的一面,只是有的人同情心强一些,有的人同情心弱一些而已。有同情心为基础,宽容和接纳便不是一件难事。

情绪来源于不理解、不同情他人,也来源于各种执着,只要我们能够从根本上去理解和同情他人,放下各种执着,我们就不会再有挥之不去的情绪了。

佛家说缘起性空,人世间所有的人,其本性皆是“空”,他们形成各种各样或令人如沫春风,或让人痛苦万分的个性,也都有他们的“缘起”,他们也是因为基因和家庭环境的原因才成长成那样的。所以,不要强硬的把人分为好人和坏人,更不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对所有人都保持理解、同情和接纳的态度,用慈悲的心态去看待一切,也就没有烦恼了。原谅了他人,也就解救了我们自己。

解脱之路并不遥远,它就在我们脚下,一念转变,我们就解脱了。只是这一念的转变,对许多人来说,却是需要历经磨难才能实现的。

四十平米土地的产出

我租有菜园一小块,占地约四十平米,在北京香山脚下的四季青镇,年租金四千元。在北京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这个租金不算太贵,基本和我们一年买菜的钱相当。我在北京种菜已有四个年头,种菜的技术越来越熟练了。四十平米菜地产出的蔬菜,足够七八个人食用。我们一家三口是怎么吃都吃不完的,所以我们时不时地要送些菜给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

今年我在蔬菜之外,又种了一些圣女果。这段日子,我每天都能摘一大袋子圣女果,还是多得吃不完。实际上,随着经验的增加,每年我们都发现,我们这块菜地来年还可以规划得再好点。明年我打算减少每种蔬菜的种植面积,拓展一些豆类作物和瓜果类作物。我打算明年春天种些蚕豆、豌豆、黄豆、绿豆、花生,再种一两棵西瓜和小香瓜。这样规划,我们的菜地利用得就更好。我甚至想种一棵桃树和一棵苹果树,不过考虑到我们这块地的租赁方可能不允许,所以暂时还没下定决心。

四十平米的地,只要规划好,产出的水果和蔬菜足够我们一家日常食用。在北京租地种菜,性价比当然不高,但是它不但能产出蔬菜和瓜果,还能给我们带来许多快乐,能让我们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生活节奏放慢许多,这种价值就远超出了其产出。

我是农家子弟,小时候种过地,对农业种植不陌生。以我的经验,要想养活一个三口之家,一亩三分地就足够了。一亩三分地产出的粮食、蔬菜和瓜果,我们一家可能吃不完。只要规划得当,一亩三分地产出的蔬菜、水果、瓜类、豆类和主粮的品种会非常丰富。

久与土地打交道,我心特别踏实。社会学家喜欢把社会划分为各种不同的类型,但在我看来,人类自古至今,只有两种社会模式,一种是采集狩猎的社会模式,另一种是农牧业社会模式。作为生物,对我们最重要的东西是食物,有食物我们就能生存下去。我们的远祖获取食物的方式是采集狩猎,但自从人类驯化了植物和动物,发展出了农牧业之后,我们就主要靠农牧业来获取食物了。

我的底线是生存,这条底线很好实现。姑且不说我老家有我能继承的几亩农地,就算没有,在农村租赁一两亩地也花不了多少钱。退一万步说,我还可以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用一把锄头开荒、播种,这也能养活我一家人。所以我不觉得生活是一件有压力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去焦虑。

我的想法有些像原始部落的土著们的想法,有些人类学家到一些原始部落去做田野调查,刚开始时,他们为那些土著们的想法感到吃惊,土著们也为这些外来者的想法感到吃惊。在土著们看来,只要有食物,有朋友,有家人,生活就很好了,没什么好忧愁的。文明社会的学者们羡慕他们的这种精神状态,但是他们却无法像土著们那样坦然。学者们还有学术上的追求,还有一整套现代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支撑着他们,他们做田野调查,也是在完成一项科研任务。他们还要写调查报告,以向资助他们研究的机构或个人交差——在土著们看来,这些西装革履,离农业越来越远的文明人是在自讨苦吃。

我选择了一种介于现代人与原始土著人之间的生活状态。原始生活有原始生活的好处,现代生活有现代生活的好处。原始生活让人的精神很放松,现代生活则能把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我认为如果一个人能够在现代社会中脱离竞争,顺其自然地成长,而非像现代社会大多数人所追求的那样快速成长,与此同时,他还能拥抱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毫无疑问,他的快乐指数会很高。

我这样想,我就这样去做,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很快乐。我也是这么教导我的孩子的,我自己不是一个快速成才的人,我也不要求我的孩子快速成才,他可以用他一生的时光去打磨自己热爱的事业。在缓慢成才的过程中,我希望他尽量悠闲自在些,兴趣爱好广泛些,生活丰富多彩些。只要一个人对物质没有太高的要求,以上目标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

说到事业,它就像菜地一样,其实用不着多大,可以满足自己的需求就够了。菜地大了,种的菜吃不完,白费了许多力气。事业做得太大了,同样存在类似的问题。大多数时候,我们烦恼不是因为我们得到的太少,而是因为我们想要的太多。

所遇皆好

拔掉智齿,过了几天龇牙咧嘴的日子后,右侧搁置不用了半年多的牙齿,居然基本恢复正常,可以咀嚼食物了。如此看来,拔掉智齿还真是利大于弊,避免了牙齿反复作痛。今天又去我的那家医保定点医院看了一次牙医,这次找的是补牙的。牙医仔细看了看我的牙齿后,微笑着对我说,如果你能接受补完牙后过几天就掉了,那就补吧!如果不能接受,就不用搭理你那崩掉一小块的恒牙。

我太喜欢这个牙医的沟通方式了,很幽默,又很合乎我的心意,我是不打算再动我的牙了。若非阃令大于军令,我连这一趟医院都不会跑。满口的牙齿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好用,但所幸的是基本功能都已恢复。补牙的牙医和我交流了一会儿,按照她的说法,这崩掉的牙齿再适应一两年,基本就不再敏感,和以前差不多好用了。因为崩掉的是牙尖的部分,日常使用频率较高,简单修补后,补上去的部分吃几次饭就会掉下来,还不如不补。若要装个牙冠,就得做根管治疗,照她看,目前我的牙还没有损坏到需要做根管治疗的程度,所以她建议我不要大动干戈。

从牙医那里出来后,我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回家了,牙痛的事情暂时就算告一段落。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很愉快,路过一彩票店,花了十二块钱,投注了三注双色球,二倍投。为什么二倍投呢?因为投一倍中奖了在北京也买不起别墅,投两注就可以做两日中奖后到郊区买别墅的春秋大梦。

随着年龄一年比一年大,我越来越喜欢乡下或郊区的生活了。我希望十年内能够从城里搬到乡村或远郊去居住,要么回老家,要么在北京远郊寻觅一租金便宜的农家院。安居于乡下,种花、种菜、养猫、工作、读书、写作、弹琴,过几年神仙般的日子。

身体的问题比以前多了一些,但是这些新增的问题并没有像过去纠缠过我的那些疾病那样令我烦恼,我渐渐地适应了与各种各样的慢性病共存的生活。生老病死是上苍的安排,倘若无老病,人该多留恋这人间,死亡又会何其残酷。衰老和疾病是上苍送给我们的礼物,它们让我们一步步地接受死亡是人生最好的归宿这一现实,不至于那么留恋尘世。苦乐年华,只有乐,没有苦,人生也不完整。

我认为我所遇到的一切都很美好,疾病和疼痛也是如此。痛过了,也就更能抱残守缺地生活了,有些伤口不去碰,疼痛就会少很多。有些困难我们可以攻克,有些我们攻克不了,攻克不了的时候就学会去接受它们。生活中总还有一些令人快乐的事情,足以让我们转移注意力,忘记那些痛。

比如路边的一丛蔷薇,蔷薇丛中的一只猫,都足以让我快乐好半天。这个季节蔷薇开得密密麻麻,就像一面花墙,花墙之下,一只不知品种的花猫在那里闲逛。自从我也养了猫之后,我的口袋里就会老有猫粮,走到哪里,看到流浪猫就会给它们喂点猫粮。吃了猫粮的流浪猫会与我对视好一会儿,尽可能地走近我,那是它表示好感的一种方式。

蔷薇和猫和我们一样都是生物,猫甚至与人类有90%以上的相同基因。在我静静地欣赏蔷薇,陪伴猫咪的时刻,我能感受到它们也正在和我进行某种意识上的交流。当我们远离人类世界,深入到生物的世界之中,与生物产生某种共鸣之时,那些疼痛和烦恼便会离我们很远很远。

我难以用言语去形容这种感受,蔷薇、猫和我们人类这些由多细胞组成的生命体,都在遵循大自然的终极法则。蔷薇和猫没有焦虑,没有急躁,它们顺其自然地生老病死,唯独我们人类有太多的烦恼,不甘于顺从生物学的基本规律。人应该多与自然界中的其他生命体接触,在这种接触中去感受更原始的生命,感受得越多,我们越能接近生命的真相。久而久之,生活会美好许多。

你很难去定义美好,因为它的标准是那么的模糊。但我从自己的人生阅历中知道,有一天,当我们与生命达成某种默契之时,我们的人生中便不再有不美好,因为那些被定义为不美好的事情不会困扰我们,我们很容易从这些事情中寻找到它们美好的一面。这种默契是什么呢?我很难用精确的语言去表达,只能大概地说我们和生活彼此接纳了——它接纳了我们的平凡,我们也接纳了它的不足。彼此接纳了,也便不会再有怨言。没有怨言,一切可不就都美好了吗?

一地蔬菜已长疯

因为牙痛并去医院拔了智齿,三天没有去菜地,今天傍晚去了趟菜地给蔬菜浇水。三天没见,菜园里的蔬菜已长疯了。我摘了些金叶甜菜、油麦菜、菠菜、生菜、卷心菜、莴笋、韭菜、大叶茼蒿和细叶蒿子秆回家。今年的蔬菜是3月20日左右播种的,种下去快两个月,现在是该到丰收的时候了。家里已不用再买蔬菜,种的蔬菜吃不完,要开始分送一些给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了。

骑着自行车去菜园,把车速控制在较快的档次,身手依然矫健如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喜欢这种几乎可以完全掌控自己身体的感觉,人在充满活力的状态下幸福感最强。拔掉两颗智齿已有48小时,现在口含一口清水即能止痛,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一大杯凉白开,时不时拿出来喝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咽下,拔牙处就能基本不再疼痛。身体恢复的速度很快,长期坚持运动和补充维生素还是很有好处的。

每当蔬菜丰收的时候,来到菜地,看着自己种的蔬菜,我都会发自内心地喜爱并赞叹这生活,总在想如果这一生一世都能如此活着,那该多好。但世事难料,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今后的生活会不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还是抱着随缘的态度去生活更好,今日且喜欢眼前这看得见摸得着的田园生活,明日生活若是另一番景象,那就去适应并喜欢另一种生活。热爱生活的人应热爱命运安排的各种模式的生活,随时在新的生活中找到乐趣,而不是去关注生活中的烦恼。

我不喜欢太久的抱怨,睡一觉起来,睡前遭遇的不愉快就都放下了,所以懊悔和痛苦的情绪不会在我心中存留太久。人生总会有一些不如意,但我认为对一个基本健康的人来说,更多的是如意。只是有很多人总把眼睛盯着那些不如意,耿耿于怀,以至于看不到生命中那占绝大多数的美好。

无论我走到哪里,大地总能把我拉回童年。以前我留恋家乡,现在渐渐不再留恋,因为处处有大地,处处都是我的家乡。只要有一块暂时属于我的地,我可以在上面耕种,我就有十分充足的归宿感和幸福感。任何东西,都不要去追求永久占有它们,因为那追求是不切实际的。就连我们的生命都只是暂时的,更何况其他?人只要对这种“暂时”状态很满足,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患得患失。

“暂时”和“变化”是每个人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关键词,暂时拥有,不断变化,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本质。若能接受这一点,我们就能很容易在每一个当下中过得很快乐。我喜欢亲密地接触大地,很享受这种每天看着农作物生长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使人心平气和,我们和其他生物一样,只需要足够的食物就能活下去,自己耕作会让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对生活失去信心。纵使外界掀起滔天巨浪,只要我们把根牢牢地扎在大地上,我们的内心就能始终如一的安宁幸福。

我有个女同学,她是我在中学时代曾经暗恋过的女生之一,有一次她对我说,你的生活才叫生活,我们大多数人只不过是在生存而已。

其实,事情的真相应该是这样的:我一直把生存作为自己活着的目的,而许多人心中还希望生活中有比生存更高一层的东西,所以他们不能满足于生存这种状态,而我能够满足。最后,只求能生存者在他人看来是在快乐的生活,对生活有更高需求者自认为自己只是在生存。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绕口,但我自认为却有一些哲学道理。人如果对仅仅活着就能很满足,生活就困扰不了我们。

前不久有个乳腺癌患者来北京进修时,顺便见了我。上一次我们相见的时候,还是在五六年前。这五六年她的病情稳定(她为此而很感谢我,但我认为功劳并不在我),心态变化很大,她已经与以前判若两人,她变得比过去更柔和、娴静与优雅。她以前曾是一个与自己的先生吵架后,可以和他半个月不理彼此的人,如今度量比过去大了许多。相由心生,从她如今的外貌就能看出她如今的内心。

我们在一起探讨了些精神哲学方面的问题后相约,再过五六年,我们再见一面。我相信再见面时,她会变得比现在更美好,到那时,她可能已经能接纳这人世间的一切,她那由雌激素诱发的乳腺癌也或许不会再困扰她——因为情绪的确能扰乱人的内分泌系统。我是相信她终有一日能修炼成一个心容万物,随缘自在的人的,毕竟没有什么比癌症更能促进一个人去改变自我。

容易焦虑和抑郁的人罹患癌症的风险的确比一般人高一些,我有时会向部分患者推荐“园艺疗法”,劝说他们像我一样种块菜园或种植一些花草。园艺疗法对改变一个人的心态很有作用,我们在照顾植物的过程中,会因植物的生长收获许多安宁与喜悦,这些安宁与喜悦会让我们不再焦虑抑郁。

植物成长的每个阶段,都会让我们对生命有新的认识。看着种子发芽,看着小苗长大,看着它们分枝散蔓,看着它们开花结果,人会变得更有耐心——幸福的人和不幸福的人都会遭遇困难,只不过幸福的人比不幸福的人有更大的耐心去克服困难,他们懂得接纳并不紧不慢地去应对一切,在我看来,这是他们与不幸福的人最大的区别。

有些心理学家用“延迟满足”这个概念来形容人对生活有耐心,这个术语太专业,但其本质其实就是我们常常说的不急不躁。在这些心理学家看来,延迟满足的能力是人抵抗焦虑与抑郁,收获幸福的关键。其实要我说,做到这一点真的不是很难,在日常劳作中,我们很容易磨练出延迟满足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