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我照例去图书馆复习。周末的图书馆人满为患,位置是要靠抢的。我一般都是第一批进馆的人,所以总能占到一个好位子。一个高一学生的妈妈抢了我旁边的两个位子,国家图书馆的位子是四个一组,她一来就占了我们这组一半的位子。她自己坐了一个位子,另一个位子是占给她儿子的。
这对母子,我在图书馆已经见到了好几次,他们有两次和我坐在同一组位子上。暑假和周末,那孩子都被他妈妈带到图书馆学习,因为他就坐在我旁边,所以我能观察到他是如何学习的。通常这孩子的妈妈来了大半天,这孩子才姗姗而来——不用猜,孩子一点都不想来图书馆。这个周六他直到下午三点左右才来,在那之前,他妈妈就在那里给他占着座。
他妈妈坐我对面,板着脸,不大开心。我选的课程的网课老师一个比一个逗逼,讲课风格幽默得很。我戴着耳机听课,听到有趣处,总是抑制不住地笑起来。虽然是无声之笑,但是对面坐着一个不大开心的女士,我总觉得自己那么笑对她是一种冒犯。我们中国有个成语叫哀矜勿喜,在别人不开心的时候笑,可不就是对人的一种冒犯吗?所以她坐在我对面,我有些紧张,想换个位子嘛,图书馆里早已没了空位子,真是左右为难。这个妈妈我见过多次,但一次都没见到她脸上露出过笑容。
那孩子下午来了之后,翻开书,盯着书,大半天没有翻动一页,心恐怕早在九霄云外了。他拼命地咳嗽,咳声发自胸腔,显然他感冒了,而且是处于重感冒状态。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劝说这个妈妈,带他孩子回家休息,别逼着他学习了。但以我多年的经验,我知道这个妈妈具备焦虑和易激惹的特性,随便一句话都可能令她炸毛,甚至会在阅览室里爆发一场大吵大闹,所以我最终还是忍住了不说。
这下好了,我当晚就出现了感冒症状。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以这种方式谴责我不该袖手旁观。第二天我以为自己的感冒应该不会有问题,又去图书馆复习了一天,傍晚的时候就感到头一阵阵的眩晕,我知道不妙了,赶紧收拾书本,溜之大吉,回家钻被窝里去了。
国家图书馆新馆阅览室一到周末和节假日,就成了这附近的高中生们的主战场。好多高中生到这里来自习,但是被父母这么架着来的也不多,我见到的也就这对母子。这个妈妈也许是想培养她儿子的自律能力,但不幸的是她的孩子对此非常反感。我从他们母子互相板着脸的表情中瞧出了点端倪,他们的亲子关系应该处于一种比较紧张的状态,这孩子活得一点也不放松。
其实周末到图书馆的很多高中生都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我在图书馆碰到很多高中生看着是在学习,实际上他们完全看不下书,就是在找个地方发呆。他们来图书馆,应该多多少少是一种强迫行为。
之前有个高二的女生,也经常坐我旁边,有时候我能明显地感受到她处于烦躁不安的状态。我有次就小声地和她说,我说孩子啊,我儿子比你大两岁,正在上大二,和你差不多是同龄人。我不希望我儿子像你这么辛苦,这么辛苦最后会厌学的。你不要每个节假日都到图书馆里来,你正值花样年华,你的生活不能只有学习,也要有娱乐,有交际,要学会劳逸结合,学会放松自己,要不然你的身心都受不了。而你偶尔放松一下自己,玩开心了,你再学习的时候,学习效率会更高。这孩子还蛮听劝,听完后满心高兴地收拾书本,出去找人撒欢儿了。
我在学生时代其实是张弛有度的,我有个发小不久前和我说,他和他生病的姐姐提到我,他姐姐当年是我们初中的老师,一听我名字就说周志远我记得,那家伙可贪玩了,都影响到你学习了。我笑着跟孩妈说,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我在咱们母校(孩妈初中和我是一所学校的)留下的名声可不那么好听呢。实际上人过中年后,我这个发小很是感叹自己当年被家庭保护得太好了,这影响到他适应能力的发展。
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高中就我知道的,包括我在内,起码有三个学生是一边帮着家里务农或经商,一边上学的——这三个学生都是成绩非常好的,我和其中的一个甚至长期考我们学校前二名。其他同学上课的时候,我们可能在走街串巷地叫卖或在水田里耕地。我父母双全,另外两个则都是幼年丧父的孤儿,他们在高中就是家里的壮劳力。毕业后我和他们也都还有来往,他们现在的事业、工作能力和继续学习的能力都不错。
如今的家长们似乎希望他们的孩子只用学习,不用有其他的生活,这真是蛮可悲的一件事。王小波说,种猪老是负责配种,到了最后,都是被人强架着去进行交配的,性生活对它们而言毫无乐趣可言。如今的全职学生们,求知欲好多在中学阶段就被单一乏味的学习给扼杀掉了,最后很容易产生厌学情绪。这于他们的一生实在是弊远远大于利,可惜的是会算这笔账的父母不多了。
当然普通的家长也都还不是太过分,只有少数虎妈虎爸的做法偏激了点。其实从医学角度来看,这样的父母都可能是焦虑症患者,他们的神经经常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他们可能需要治疗。他们的孩子也很容易产生强迫性情绪,终生都很难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
这样的焦虑到了晚年可能会愈演愈烈,图书馆就有个这样的老奶奶。国图内部食堂现在对外开放了,有一对瘫痪了的老年夫妻经常在国图食堂吃饭。他们都坐在轮椅上,他们还雇佣了一个保姆照料他们。我有几次在食堂里遇到他们,每次都听到那个老奶奶大声的呼喝声。她总是怒气冲冲的,对他们家保姆出言不逊,口口声声地称其为“一个臭打工”的,呵斥和辱骂声不绝于耳。她的老伴显然已经习惯了她的脾气,一声都不敢吭。
有一次我和他们共乘电梯,快出电梯的时候,老奶奶大声地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我,小伙子,推一下老头儿的轮椅!我默默地照办,学习他们家老爷子,一句话都不说。我帮着把他们推出电梯,她没有一句感谢,甚至以不耐烦的眼光看着我,像是在责怪我不知道主动帮她,还要她老人家开口似的。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在她开口之前,我已经在帮助这对老人出电梯了。这个老人家大概率是因为脑梗引起的瘫痪,部分脑梗病人会罹患继发性情绪障碍,性情暴躁,易激惹,难以自控。在这样的老人面前,沉默是唯一可以让他们的情绪稍稍平缓的办法。
通常,脑梗后会出现情绪障碍的患者,年轻时大多存在焦虑症。癌症、中风后遗症和精神障碍是我研究的重点,但遗憾的是这类患者都非常难治,我还没有能力轻松地解决他们的问题。但我知道,对这类患者来说,预防的作用远胜于治疗——无病防病,有病预防恶化,都很重要。
焦虑通常与遗传和成长环境都有关系,我这篇文章中提到的虎妈母子以及这位老奶奶,他们三个人当下的状况组合起来,就是一个焦虑症患者一生的缩影——继承了焦虑基因,幼年时生活在一个焦躁的环境中,成年后焦虑不安,晚年情绪彻底失控,部分患者转变为阿尔茨海默病。如果患者本人不及时觉知,斩断这种恶性循环,焦虑症就会在他们家族中代代相传,制造许多悲剧。
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并非想谈论任何人的是非,而是希望借此活生生的例子,让人们意识到焦虑的危害,早日科学地应对焦虑,斩断焦虑在自己家族中的代际传承。我们学医的终极目的,是希望自己能给他人带来幸福。
我们这个时代,社交媒体一直在不断地放大人们的焦虑,这种环境对焦虑症患者很不利,会加重他们的焦虑情绪,但也有许多自助式的专业书籍可以帮助人们减轻焦虑。焦虑者应有意识地学会自救,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孩子们,创造一个更幸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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