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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事情恶化之前止步

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也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么糟。

——莫泊桑

昨天晚上我回到了北京。我离开北京的这一周,北京经历了一次断崖式降温。走下高铁的瞬间,我就感受到了北京那凛冽的寒潮,今年的冬天来得有点早。

在车外吹了点寒风,我的嗓子开始痛了。下车后,我赶紧回家洗了个热水澡,八点不到就入睡了。这一睡就是七个半小时,直到凌晨三点半才醒来。醒来后整个人好受了许多,感觉从心理上与老家分隔开了,在老家时的那种难受的心境似乎也消失了。

我在老家期间,除了参与办理堂哥的后事,还听了老家的亲友们对我的各种诉苦,有两个口口声声把自杀挂在嘴边,让我胆战心惊。我感觉自己都快被这些负面的事情搞得精神失常了,心脏很不舒服。可能是大的形势不太好,现在身边有负面情绪的人很多,他们把我这种学医的当心灵保姆,我能理解。不过在刚刚遭受丧亲之痛的当口,我自己也有些心力交瘁,实在承受不了这么多。

回到北京,远离了这些事情后,心情轻松了许多。学医之人容易被人当做负面情绪垃圾桶,很多人身体和心理上的痛苦都习惯向我们倾倒,无论我们当下有多累,他们都不会顾及这一点。我还经常遇到一些人很奇怪的问我,做医生的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吗?言下之意,学医之人就不该有喜怒哀乐。

今天我处理完工作,就找了一些休闲类的书,钻进被窝里看书,困了就睡觉,偷了半天懒。如此过完了这一天后,人进一步轻松下来了。我在近期想把自己与各种负面的东西隔离开,生活总会有一些糟糕的时刻,如果在这些糟糕的时刻,再去接触糟糕的事情,就只会让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

我感觉过去的一周,我的许多行为是失常的,所以我开始对自己喊停,不能再感染负面情绪,要去接触一些美好的东西来中和一下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情,不要让自己这个正常人真的变成了精神失常者。

我们老家以前有些丧葬习俗挺好,过去,在我们那里,家里有人去世后,要做七个七。每七天全家族人都会集中在一起,请道士做法,焚烧纸钱给逝者,然后一起聚餐,共同怀念逝者,同时互相安慰。而且从头七开始,每做一次七,都要把逝者的遗物烧掉一部分。七七结束,逝者的遗物要全部烧完。

费孝通先生说,民风民俗有其社会功能。我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当然不会从有神论的角度来解释这种民俗。这种丧葬习俗实际上是在安慰生者,大家团结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共同取暖,一起抚平亲人死亡带来的伤痛。同时逐渐烧掉遗物也是在减少睹物思人的机会,所以这是一种很好的心理治疗方法。

可惜的是这种风俗习惯逐渐消亡了,这导致许多人在亲人去世后,很难快速走出伤痛。我这些年一边在治疗患者,也一边在安抚患者家属——我们这些研究癌症的,通常都会与患者和他们的家属相处的时间很长,相处的过程中逐渐都成了朋友。患者去世的时候,患者家属也是需要被安抚的。

有时我在想,如果民间的这种传统习俗还保留着,那该多好。很多人就不会因为亲人的亡故而抑郁成疾,这可以降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发病率。人在至亲丧亡后,是需要有这样一个心理安抚过程的。

医生有时是很可怜的,我们也要经历生老病死,在经历生老病死的时刻,我们非但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有充裕的时间去平复自己的悲伤,反而需要继续去接触疾病和死亡,一次次的经历伤痛的闪回,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陌生的病人们不会顾及医生们的感受,他们迫切地需要医生的救助。

社会学家许倬云先生曾提到,随着现代社会的变迁,全球各国的亲戚关系都大不如前。很多人在自己所住的城市里,没有过去那个庞大的亲友网络,这导致人类精神支持系统越来越脆弱了。人其实是需要这个精神支持系统的,缺乏它,我们就很容易陷入极端的情绪之中,难以自拔。如果我们生活在自己的亲友组成的社会网络之中,我们悲伤时,就能和自己的亲友一起去度过这最难熬的日子。

如今很多人在自己的亲人去世后,都不得不独自煎熬。有的人可能会找心理医生聊一聊,有的人靠自己硬扛,也有的人借助书籍或宗教。我们过去社会系统具备的那种疗愈功能正在退化,人需要寻找一些新的方法来缓解自己内心的痛苦。虽然说最终帮我们解脱痛苦的是时间,但是方法得当——比如过去我们家团结起来给逝者做七,我们的痛苦持续的时间就能大幅减少,痛苦的强度也能大幅减轻。

人作为生物界的一员,不可能不遭受痛苦,那种认为人可以借助某种信仰完全且彻底地超脱痛苦的言论,我总怀疑是吹牛皮。当这些人失去至亲至爱之人时,只怕他们也难逃痛苦,毕竟人是情感动物。但人若沉溺在痛苦之中,不走出来,那就很有问题。学会处理痛苦,是我们人生的必修课之一。

在《辩证行为疗法》这本书中,作者介绍了一百多种减少痛苦的小方法,这些方法有许多是很管用的。可能在这个脱离了过去的社会网络的新时代,我们是需要学习一下类似的方法的。社会在变化,我们应对痛苦的办法也要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关键的一点是在痛苦面前,要及时给自己喊停,要懂得在事情恶化之前止步。要不然,下一个精神崩溃的人就会是我们自己。

人到中年苦难多,再遭丧亡之痛

今天跟父亲打电话,父亲告诉我,昨天,我的一个堂兄在温州突然因为肺心病猝死。这个堂兄只比我大一岁,也是当医生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对于他的家庭来说,他就是顶梁柱。但有可能受到新冠后遗症加上医生这个职业容易过度疲劳的影响,他就这样突然撒手人寰了。

这个电话让我一整天都很难过,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再次掀起波澜。我买了明天回老家的车票,接下来的一周可能都会在老家度过。参加他的葬礼,在老家处理各种事务。

这一年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平静之年,爱别离的事情一再发生。和我一起在人生之路上赴宴的亲人又离席了一个,这给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堂嫂和三个未成年孩子留下巨大的伤痛,也给我们这些近亲带来无尽的悲伤。从我太爷爷那里,我们家族就有这样的家风,家族成员遭遇悲剧,其他的家族成员都有照顾他们家人的义务。我认为这个家风很好,它让我们不至于活得孤立无援。

这就是中年人惨淡的人生,生老病死,概不由人,即便是救死扶伤的医生,有时也难免会猝死于突发的疾病。昨天还有个患者家属对我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种菜这类事情上,我应该做更大更有意义的事情。我对她说,我要想活得久一点,就得种菜,不能一味地当工作狂。除了种菜,我现在每周还会打三四个小时的羽毛球,也会好好休息。所有的人生目标都放缓了,不急着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也不追求任何一种难得之物,顺其自然地活着。

中年人爱护自己的身体是对家人最大的负责,一个中年人突然撒手人寰,整个家庭的运转就会成问题。即便有再多的家族成员援手,顶梁柱的失去对一个家庭来说都是一场灭顶之灾。

接下来的一周,我可能不能正常更新文章了。愿大家都能保重身体!祝每个人都健健康康。

身心均已恢复至很健康的状况,谢谢大家的关心

因为前段时间我撰文谈及自己处于抑郁发作的状态,身体状况也很不好,许多读者持续不断地在关心我、问候我,我非常感谢大家的关心和问候。

近期,我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好,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咳嗽过。体力很好,因为长期坚持劳动和运动,所以我的身体一经恢复,就比一般人好。我身边很多人屡次被新冠病毒所伤,身体虚弱,不如以前。但我自己还是和新冠之前一样强壮,而且后几轮新冠疫情再没有影响到我,我似乎没再感染过。我的情绪也很稳定,不再有抑郁、焦虑、悲伤等情绪,内心平静,持久地处于积极乐观的状态。

我目前的生活状态很好,每周两次去我的小菜园浇水摘菜(主要是拔萝卜),并增加了一项挥拍运动——羽毛球,每周二和周四下午四点半到六点半打两个小时的羽毛球。各种人际关系基本已经调整到很好的状态,每天在家安心地学习、写作和工作,有家人和猫的陪伴——感谢儿子买的这只猫,对我这种大多数时间是独处状态的人来说,猫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

我偶尔也和亲近的朋友一起去郊游或短程的旅游,前段时间还外出到广东佛山了。只是长期以来,我很少外出,所以外出时认路的能力退化严重,走路依然容易无意识的闯红灯。好在我在外的大多数时候都有家人或朋友陪着,打车也很方便,倒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走丢。

我自己日常喜欢在小区后的林荫道上或紫竹院公园里一边漫步,一边思考。这已经是多年的生活习惯,我大多数文章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完成构思的。我也喜欢在散步的过程中反刍自己近期所学的各种知识,把它们与之前所学的知识融会贯通,形成体系。

苏轼有诗云:“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这话有一定的道理。我现在学习的医学知识日渐增多,确实会感觉自己内心比以前更容易受到病人的痛苦影响。但选择了学医这条路,即便有这个副作用,也要硬着头皮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强壮自己的内心。

劳逸结合,控制工作量,增加运动和娱乐时间,对缓解这种情况很有帮助。当我为他人的痛苦感到难受时,我现在就会离开工作一会儿,出去散步,平息了内心再回来,这个办法很好。我在平衡自己的生活,这种努力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现在见到病人苦难的一面时,内心抗冲击的能力强了许多。

各位朋友以后不用再问候我的近况了,也祝愿您们大家都能健康快乐地过好每一天。

强壮自我,接纳外界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周易》

我这段时间沉迷于精神医学类著作的阅读之中,因为多年来接触病例的经历,让我的这种阅读非常有效率,我可以用自己接触到的病例的经历来印证书中的各种观点。读着读着,一扇又一扇的心理和精神疾病之门被打开,每打开一扇门,似乎都能听到许多人嚎啕大哭之声。

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大多由基因和生命早期的精神创伤共同引起的。也有一些创伤应激综合症是由成年后的经历引起的,比如遭遇战争、强奸、虐待、绝症、亲人死亡、车祸、地震等重大意外事件。每一个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患者的背后,都会有许多令人心酸的人生经历。

所以阅读精神医学方面的著作并不是一件令人很舒服的事情,我们从这些著作中看到的那些真实的案例都是很令人同情的。每个人都希望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正常的喜怒哀乐,正常的爱与被爱。但很多人因为种种原因,大脑受到了损伤,对他们来说,假装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大多数长久地陷入焦虑、抑郁、冲动、愤怒、悲伤、愁苦、哀恸、恐惧等不良情绪之中不能自拔者,生命的起点就是晦暗的,他们都有一个自己无法突破的坚硬的外壳——某种特别的原始防御机制,这种防御机制使得他们在适应真实环境时缺乏灵活性,动辄伤害他人或被人所伤。而且患者大多对此呈现不自知的状态,医生们也需要费尽心思才能一点点的把他们心中的那层外壳打开。

疗愈他们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们需要爱与关怀,有时也需要药物的帮助。仅仅读他们的故事,就足以让一个正常人心酸到难以自制,患者本人承受的痛苦就更加的可想而知了。

这些疾病在人群中的患病率很高,动辄百分之几到百分之十几的患病率。我的公众号有小十万的读者,用这个百分率去计算,我的读者中,每种心理/精神疾病的实际患者人数都不少。许多人是罹患癌症共病这类疾病的,他们的人生就更加的雪上加霜。

我最初对心理学和精神医学感兴趣是因为自己有一段时间很痛苦,等到专门研究癌症后,发现癌症患者中,内心痛苦的人数超过了50%。有些患者的心理/精神疾病是由癌症引起的继发性心理/精神疾病,有些患者则是在罹患癌症之前就存在心理/精神疾病。

部分患者的心理/精神疾病对他们的癌症的进展有很大的影响,最初对这一现象我关注的不是很多,后来在临床实践中发现,这样的病例并不少。我接触到的两个肺癌病人,都是在肺癌确诊后一周内,因为确诊肺癌诱发的惊恐发作死亡,就是我们常说的吓死的。一些极端情绪化的癌症患者,因为处于严重焦虑和抑郁状态,肿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展,每天都比上一天进展了一大截。

也有一些反面的例子,最典型的一个案例就是我自己在2012年的时候救下来的一个乳腺癌脑转移患者。彼时的她情绪强烈且不稳定,在新浪网癌友圈组织的一次圈庆活动中,由于情绪激动,一下子晕厥,并迅速处于濒死状态。我当时用大头针给她针灸,刺患者的少商穴和商阳穴,把她救过来了。

五年后的2017年,我们又在天津召开的一次癌友圈圈庆活动中见面了。她告诉我,那次她被抢救过来后,回北京检查了,发现脑部有一个大的转移瘤。五年来,她没有经过任何治疗,仅靠自己每天念佛,控制情绪,稳定住了病情的进展。如果换一个人跟我说这话,我会觉得是天方夜谭。但是她对我是非常感激和诚恳的,毕竟我于她真可以说有救命之恩。

截止到2023年10月1日,这个患者还活着,仍然在我的朋友圈中点赞。我们平时的交流不多,但我想她后续应该还是没有过多的治疗,而只是靠控制情绪,就控制了自己肿瘤的进展。2017年我见到这个患者的时候,她与2012年时已判若两人。2012年的她容易大悲大喜,在活动现场是情绪最强烈的一个;2017年,她面容平静得像古佛,一个人安静地在一角呆着,变化之大,令人诧异。

所以如今我从我自己直观的观察中,确实发现了人的精神状况与癌症的进展有一定的关系。通常,这些情绪大起大落的患者,都不仅只是受到了癌症的打击,他们内心深处还有不少创伤,且大多数创伤来自于生命早期。人之所以不具有本自具足的灵魂,是因为先天的基因,加上在幼年的时候,抚养环境不如意所致。这类人需要身心一起疗愈,要不然他们就很难得到较长的生存期和较好的生活质量。

一个强大的内心是自信而平和的,脆弱的内心则在自卑和自负之间摇摆。能以善意待人者,在成长的过程中收获了许多的善意;而以恶意待人者,在成长的过程中遭遇了许多精神虐待。一些人道德败坏,突破人性底线,通常也是基因和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有些人是可以拯救的,有些人则用尽现代医学手段和宗教手段也是拯救不了的,只能是远离,在他们有反社会行为时,只能强行控制他们。

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属于心理承受能力一般,尚可适应基本的社会环境,但不能适应高强度的非正常的人际环境的人。比如让他们跟绝症患者、心理疾病/精神病患者或罪犯呆在一起时,他们就承受不了。因为几乎没有人成长的过程中完全不受伤害,绝大多数人的心灵实际上都是残缺不全的,只是没有严重到发生心理疾病/精神疾病的程度。

但实际上我们的生存环境很难完全理想化,所以大多数人在人生中都不可避免地要不断地提升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应对日益复杂的生存环境。生活压力、工作压力和人际关系压力让许多人疲惫不堪,再遭遇一些重大的生活变故,有些人就要崩溃。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不会温柔对待每个人,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最终只能靠自己拯救自己。强壮自我,接纳外界,我们才能成为一个适应性更好的生物。我用生物而不是用人这个词来形容我们自己,也许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但实际上,我们在提高自己的适应性这个问题上,就得从生物层面,而非人的层面上考虑。因为许多人之所以焦虑或抑郁,正是受限于人类社会的各种规则,而人类的许多规则是荒唐而变态的。

进入现代社会后,人类被异化的现象更加严重。举例来说,人人都渴望成功,渴望成为耀眼人物,结果就催生了一大批的自恋型人格障碍患者,他们又在他们的家庭中制造了大量的悲剧。他们在外遭遇挫折,回家就冲着他们的伴侣或孩子发脾气,他们不稳定的情绪直接影响到他们的配偶和后代,导致他们陷入焦虑和压抑之中。如果我们崇尚这种变态的人类文化,我们便离幸福很遥远。

我们从生物层面去考虑,我们只需要具备基本的生存条件就能生存下去,无需获得多大的成功,无需在生活中逼迫自己或自己的子女多么优秀,无需仰视那些社会地位高的人,也不会鄙视那些社会低的人。刺破这种社会流俗的欺骗性只需要一句话:所有人都不过一个生物而已,在自然界经历从生到死的过程,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模一样的历程,没有谁比谁更高一等。

自恋者赖以生存的基础就是那种等级观念,自恋者的儿女往往被这种从小就输入到大脑之中的等级观念苦苦折磨,当他们达不到父母的期望值时,他们非常自卑。他们有时又像他们父母一样病态的自负,他们在自卑和自负中反复摇摆,情绪极不稳定,继承了他们父母的一些性格特点。他们或成长为自恋型人格障碍患者,或成长为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或成长为偏执型人格障碍患者,如果碰不到一个好的医生医治他们,他们的精神痛苦伴随他们一生,甚至导致他们自杀。

所以人类是一种非常愚蠢的物种,人类的文化中有许多纯属糟粕,流行观点经得起审视的少得可怜。我们只有拥有一个自信而又强大的精神内核,才不会被流俗左右。幸运的是,几乎人人都可以拥有这么一个强大的精神内核。对有些人来说,这个精神内核是先天就有的,有些人在幼年得到了较好的抚养,他们一生都会有稳定的精神内核。对那些先天基因存在缺陷,幼时没有得到较好抚养的人来说,后天的学习可以改变他们的认知,最终他们也能获得稳定而强大的精神内核。

人类文明进化的过程中造成了大量的心理/精神疾病,只要我们阅读一些人类学著作,我们便不难发现,在许多被我们嘲笑为文化水平落后的原始部落里,人们的幸福感比现代人高了许多。比如太平洋小岛萨摩亚的一些原始土著社会里,几乎不存在犯罪,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患者在这里不存在,也几乎没有抑郁和自杀等现象,人与人相处极为和睦。原因在于他们没有像那些自诩为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那样,存在那么多令人不适的变态文化——人是被各种变态文化改造为恶魔的。

我现在很少关注网络上的流行文化,恕我直言,超过90%的网络流行文化均可视为精神垃圾。如果一个人沉湎于这些精神垃圾,每天吃这些垃圾滋养自己的心灵,最终只会让自己的心灵中毒。深度阅读和深度思考才能促进一个人心智的真正成长,人每天都应该与自己的心灵对话。

我养成了一边散步一边思考的习惯,每当我心情压抑时,我便在公园或小区后面的林荫道上散步。走着走着,那些压抑的心情就消散了。如果有时遭遇的心理冲击过大,我就一直散步到心情平复才回家。这个方法对我自己很管用。

每天保证一定的远离群体的时间是非常有必要的,群体是疯狂而愚昧的。法国社会学家勒庞在其著作《乌合之众》中提到,一个人一旦陷入群体之中,便会丧失理智。但长期的远离群体也不可取,长期的远离群体会使得我们成为自我封闭者。要想在群体中做个清醒的人,就要有独立观察群体的习惯。

我是用这些办法来提升自己的理性和幸福感的,我混迹在世俗社会中,但就像中医经典《黄帝内经》所说的那样:“适嗜欲于世俗之间,无恚怒之心。行不欲离于世,举不欲观于俗。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概言之,这段话是在让我们不被世俗牵着鼻子走,不因为流俗而内耗不已。人只有不随着流俗走,拒绝不断地刺激自己的欲望和情绪,我们才能保持内心真正的安宁。否则的话,这风波不息的外界,每时每刻都能影响到我们。

我们无法期待外界为我们改变,我们只能强壮自己的内心。但我们也没有必要每天与外界作战,那种作战的状态,只会导致我们陷入另一种极端和疯狂之中。接纳这世界上的一切,顺其自然,当个局外人和旁观者,不跟着大家一起吃精神垃圾,不跟着大伙儿一起发疯,我们就轻松了。

既要慈悲喜舍,也要顺其自然

周六下午在紫竹院公园散步时,碰到一对年轻的情侣。女孩对男孩百依百顺,温柔细腻,体贴入微,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是那么的照护自己的男友。但男孩却很腼腆,虽然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却不像女孩那么善于表达。女孩的脸上偶尔闪现出一丝委屈之情,并不能被这个迟钝的男友发现。

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借问路之由,与男孩攀谈了几句。紫竹院公园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我泡在这座公园以及它隔壁的国家图书馆已经二十多年。迄今为止,我人生过半时间都在这周边生活和工作,这条公园里的每一条小径我都清楚。我只想趁此机会向这个男孩提几句醒,告诉他,他的女友需要更多的关心和爱护,因为她可能过度敏感,很容易受伤,会有喜怒无常的表现。

男孩有点吃惊地问我是怎么知道他女友过度敏感和喜怒无常的,我告诉他我是医生,并且提醒他回去学习一些关于恐惧型依恋和焦虑型依恋的知识,这样能够更好地帮助他的女友稳定自己的情绪,并最终疗愈她的不安。

阅读使我对人类的身心疾病的识别能力越来越强,这个女孩属于B类人格,也许已经患有B类人格障碍中的某一种,也许只是存在某种倾向。但在她不易被常人察觉的内心深处,有许多的焦虑不安和抑郁痛苦。她的人生应该存在某些应激创伤,她的抚养者或许并未给她多少安全感,所以她在亲密关系中的表现会如此卑微和不安。

这类人占总人群中的10%以上,其中最严重的边缘型人格障碍在人群中的患病率为1.9%-5.9%。周末,紫竹院公园在园人数有几千人。按照这个患病率,这个公园里大概有几十到上百的这类患者。这类患者的自杀率是常人的400倍,他们中的73%的人尝试过多次自杀。

诊断和治疗他们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照料他们也经常会让他们的家属疲惫不堪。他们中的很多人贫病交加,没有钱看医生。在美国,许多医学专家在呼吁将此类患者纳入精神残疾人士,由社会福利基金来负责他们的开销。

紫竹院公园是北京市最大的免费公园之一,在这个公园的另一些角落,有一群又一群的郭林气功练习者,这些练习者大多是确诊的癌症患者,他们正在通过各种方法与癌症对抗,从死神手中抢救自己的生命。还有一些虽未确诊,但在我们这些久与癌症打交道的医者的眼中,却已离确诊癌症不远的人。一线城市约三分之一的人口都会死于癌症,所以这座公园中的许多人都或已患癌,或正走在患癌的路上。他们终将为这种令人绝望的疾病折磨。

如果我静下来观察身边的人,我就会从他们的面容、气色以及他们的一举一动中看出许多问题来。我特别想关闭自己通过学习而练出来的这一职业化功能,因为它经常让我看到别人深在的痛苦,从而为他们的不幸而感伤。人对人类不幸知道得越多,便越容易被他人的痛苦影响到。

所幸我大多数时间在公园里漫步时都是沉思状态,不会关注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只是偶尔才会关注到。倘若不是这样的话,我想我每时每刻可能都会为他人的不幸所影响。

疾病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痛苦的事情,心理咨询师和临床医生们比常人更容易遭受精神创伤,因为他们目睹的痛苦比一般人多多了。在心理咨询行业,咨询师们都要有督导学习的时间,督导学习的一大功能便是缓解心理咨询师自身因工作原因带来的不良情绪。医生们也要经常接受类似的疏导,要不然他们在工作中积累的负面情绪就很难找到出口。

我们每天都在与一群身心都存在问题的现代人打交道,这个职业让我们对疾病的直觉越来越发达。离开工作,回到生活中,我们依然能够随时观察到周边人存在的健康问题。学识越渊博的医生,识别疾病的能力越强,感知他人痛苦的机会也越多。倘若没有足够的心理抗压能力,这种职业敏锐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场灾难。我们需要将自己的心磨出一层厚厚的老茧来,让自己对人类的痛苦迟钝一些。同时也要发展自己的爱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样我们就能生活得更快乐一些。

医疗是人道主义事业,虽然确实有一些医生违背了人道主义精神,但很多医生还是在遵循人道主义精神。人道主义提倡以人为本、尊重人的尊严和权利。人道主义者奉行的是自由、平等、博爱的价值观,主张人格平等、互相尊重。人道主义者重视对个人的尊重和关怀,认为每个人都应该被平等对待,无论其社会地位、种族、性别、性取向等。

所以无论是治疗心理/精神疾病的心理咨询师和精神科医生,还是治疗身体疾病的临床医生,从本质上来说,都应对病人心存同情,以抱持的态度对待病人及其家属。一个合格的医生在与病人相处时,态度应尽可能的温和、宽厚、包容,应同情、理解并接纳病人,用自己所学的专业知识帮助他们。

我过去也曾为一些病人的举动而愤怒过,但在学习了更多的精神医学方面的知识后,发现大多数令我们不悦的病人,可能在他们求助我们为他们解决的主要疾病之外,还共病了许多精神类疾病。他们的遭遇值得同情,理想状态的医生应该能够理解他们、宽恕他们并尽可能帮助他们摆脱这一切痛苦,因为医生这个职业的社会使命就是解除病人的痛苦。

但这种理想状态非常难达到,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大多数医生受限于自己的性格和学识,离最理想状态有很远的距离,不过这个理想状态是我追求的目标。

医生们要修炼自己的精神,我认为,一个医生最终或许只有在同时修炼到了佛教提倡的四无量心(慈、悲、喜、舍)和道家的顺其自然的境界之后,才既能帮助病人,又能不伤及自身。这世界上确实有太多的苦难,疾病是首当其冲的苦难。患者有病求医,医生有时能解决患者的问题,有时解决不了患者的问题。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应对患者提供帮助和安慰。

不过我们只有“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的能力,不具备解除一切众生的苦厄的能力。所以在对患者同情和包容的同时,我们也应放下这种同情给我们自身带来的压力,对医疗的一切不好的结果要都能接纳,要把众生的苦楚视为无法避免的自然规律。倘若不这样,医生的内心迟早要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