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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喜同在一念中——我的44岁生日感言

小时候,有一次爷爷抓住了一只燕子,拿给孙子们玩。奶奶怒斥爷爷,说爷爷不应该,小孩子万一不小心,把燕子弄死了,就是杀生。奶奶还斥责自己的孙子们不学好,爷爷讪讪地把燕子放了。

爷爷在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去世了,死于脑卒中。爷爷出丧的那一天,我并不真的知道什么叫悲伤,看到堂姐在哭,我也跟着哭。我折了一只纸鹤烧给爷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折那只纸鹤,我们小学时有手工课,学的是做纸模型,那纸鹤就是我做的纸模型。

这应该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接受到的尊重生命的教育,奶奶对爷爷的呵斥令我印象深刻,我从那时候起,知道杀生是不对的,任何让其他生命体痛苦的事情都是不对的。我奶奶是个佛教徒,我从小和她一起念佛经,她的许多价值观对我的影响很大。

我的太爷爷是个读书人,在我们当地很受人尊重,他留下一个砚台,现在在我父亲手中。父亲常常和我提起太爷爷,说他经常为了公益奔走。太爷爷有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因病早逝,第二任妻子跟太爷爷没有生孩子,但是照顾我父亲这些孙子辈,就像照顾自己的亲孙子一样。父亲对自己的这个继奶奶印象深刻,总说她的好。清明节,太爷爷和两任太奶奶的坟都是必须上的。

我父亲本人也很受人尊重,打我记事起,我们家就不断地有我们村里的人进进出出。那时候大家打官司的很少,有纠纷都是找村里德高望重的人调解,我父亲就是村里调解村民纠纷的人。小时候我经常看到村里的叔叔伯伯们在我家大吵大闹,他们大着嗓门各说各有理。我父亲静静地听着,然后帮他们剖析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在哪个环节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导致纠纷的发生,然后就把纠纷调解了。其实我太爷爷在世的时候,在村里也是这么个角色。

我没见过自己的太爷爷,对我爷爷的印象也不深刻。我的初始人格是我祖母和我父母培养起来的,但是我父亲的人格又是继承我太爷爷和爷爷的,所以虽然我没见过自己的太爷爷,但大致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时我写文章时,会想到太爷爷的砚台。我会遐想一番,我太爷爷当年坐在书桌前,他会如何思考问题?如何思考人生呢?又会如何下笔成文呢?

我父亲的亲兄弟和堂兄弟,大多身上有一股“侠气”,我父亲和四叔还是学过武术的人。小时候我父亲想把我和我哥哥培养成文武双全的人,他教我哥哥和我练武术,我们学的是岳家散手和搏击术。我哥哥对武术很有兴趣,除了父亲教的,他还跟我四叔学硬气功,有一次把自己撞晕了。我对武术一点兴趣都没有,父亲教我们站桩练腿部和臀部力量的时候,只要他一离开,我就偷偷地玩去了,我哥哥则在一本正经的练。

我虽然没有好好练武术,但是却因为父亲的原因,有了尚武精神。我非常的勇敢,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总爱打抱不平,看到一些同学被欺负,我就站出来帮他们,丝毫不畏惧。我老师说我有春秋战国时期的武士道精神,那精神就是荆轲刺秦王的精神——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是一种为了公义,可以慷慨赴死的精神。

我父亲是整个家族里的顶梁柱,承担着一个家族兴旺的最大的责任,年轻时付出了很多,老年时不免因为觉得家族成员对他不够好而有怨言。但到了七十多岁,他对人间的恩恩怨怨又似乎看淡了许多,变得比以前宽容了。

我继承了父亲的一些特质,总是挑着全家族最重的担子,从十九岁开始便想着要养家糊口,减轻父母的压力。那会儿我还在上大一,家里穷得很,我在学校里一天经常只能吃一到两顿,两个馒头,或二三两饭,加上食堂里提供的免费的菜汤,就解决了自己吃饭的问题。有段时间我没钱到连这样的裹腹条件都达不到,去附近的山上摘没熟的桃子吃,吃得上吐下泻。我把父亲给我的部分钱寄给我家里了,因为那时候觉得父母太不容易了,我想我自己总可以想到办法生存的,不希望再花他们的钱。

所以从19岁到21岁这三年,我经常饿肚子,也睡过街头,过得狼狈得很。但我还是很坚强,没有崩溃到自杀,而是靠着自己一步步地走出了贫困的深坑。那时候我也曾求助过亲戚,其中还求助过被我父亲救了一命的一位家族成员,结果最后导致了他和我父亲反目成仇,骂我父亲。

我现在还记得,我父亲听到他的骂声,很平静地对我说,儿子,和你XX哥说一声,我和你妈妈祝福他一世平安。没有争执,没有怨言,我父亲就说了这么一句平和而又意味深长的话。我到了四十多岁才知道父亲当时心中痛极了,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他一命,自己身受重伤,住院很久,最终因为两千块钱反目成仇,所以父亲心中痛极无奈,只希望岁月把一些人生道理教给自己的这个后辈。如今虽然他们的关系又修复了(毕竟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但父亲心中的痛还是很难完全抚平。

另一件事情也令我终生难忘,那就是我母亲去世的那一夜,我在母亲的棺木前守灵,我的一个长辈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那里希望找我评理,批评我父母。说到怒处,他突然冒出来了一句话,你以为你娘是个什么好人吗?那一刻我的心受到的刺伤不亚于我娘过世,因为我是亲眼见过我母亲是如何含辛茹苦地帮他渡过难关的。

这种伤痛在我和我父亲的一生中有很多次,所以我父亲晚年的时候,开始反思我们整个家族的一些价值观的问题。我觉得从我太爷爷那里,我们这个家族就是一个很有家国情怀的家族,对家庭、家族、国家和社会有一种愚忠思想——这思想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之一。

我们不会计较任何个人得失,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为家庭、家族、国家和社会的利益而奋斗。长期以来我信奉的是张载的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心中也一直有“立德、立言、立功”的执念。

我这一生有许多“荆轲刺秦王”的举动。我曾经在从天津到北京的一辆大巴上,看到一对老年夫妻被售票员殴打,头被打出血了。售票员嚣张跋扈,满车的人不敢吭声。我当时随身有一个臂力器,我就用这个臂力器做武器,逼着司机把车往公安局开,让伤人者受到惩罚。

我在学生时代,经常因为看到同学受欺负,拍案而起,不顾一切去保护他们。到了危难时刻,我从来都是挺身而出。社会上有一些不公的事情,我也不怕给自己惹麻烦,写一些犀利的批评文章。

懦弱从来都不是我的选择,但没有一次我是为自己去做这些事。因为我个人处理人际关系的水平向来还算可以,不至于和任何人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愚忠的武士道精神加上天生的勇敢和坚强,注定了我会有这些很冒险的举动。

除了冒险,我还特别能吃苦耐劳,毕竟过了好几年食不果腹的日子,耐受痛苦的神经得到了很好的锻炼。寻常的苦楚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所以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中,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乐于为家庭、家族和社会挑重担的。

上帝造人是不平等的,有的人天生脆弱,有的人天生坚强。脆弱的人的人生底色是苦的,坚强的人的人生底色是乐的。我总感慨自己是个幸运儿,虽然我的一生过得很坎坷,但是我几乎没怎么觉得人生有多辛苦过。我继承了很多强大的优势基因,我非常抗压,天生具备良好的阅读理解和逻辑思维能力,记忆力也好,上学时常常有老师夸我过目不忘,写作和演讲能力也还凑合。

我父亲至今还保留着我参加奥赛时获得的各种奖项证书。高一结束的时候,我的文科和理科都学得很好,很少有学生如此高平衡,以至于分科时不知如何选择是好。最后由我哥哥帮我选择了理科——我哥哥高考时是我们当地的文科状元,他痛恨文科,觉得百无一用是文科,所以他要我选了理科。

我这些年接触了许多病人,有好多病人因为天生就存在各种弱势基因,所以到了一定的年龄,就罹患了各种各样难以治愈的身心疾病,不但如此,在经济上也很困难。和他们相比,我真是觉得自己天生幸运,虽然家庭贫困,但是因为基因没有太大的问题,所以身心健康有保障。

一个人要想做出点事情来,身心健康真的太重要了。如果我们天生就病恹恹的,我们很难做出别人能做出的成就来。如果有基因缺陷,我们的人生不管开始幸不幸福,走到中途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境,有时这些困境甚至能把我们逼上绝路。

生物医学的一般规律告诉我们,生物失去健康,大多是先天基因和后天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无论是肉体上的疾病还是心理上的疾病,概莫例外。

人生在世,没有人不会受到伤害。有的人小时候被家暴,有的人被性侵,有的人被疏离,有的人被恩将仇报,生物界就是这样,侵害与被侵害随时都在发生。如果受到的侵害太多,加上先天基因的影响,我们可能会罹患各种精神疾病——最少会出现人格障碍,长大后不能适应社会。

有的人告诉我人生是欢乐的,有的人告诉我人生是痛苦的,有的人告诉我人生是苦乐参半的,有的人告诉我这世界是乐园,有的人告诉我这世界是苦海。四十多年来,我切身的体会是,人类的世界始终就是一个充满了挑战的世界,我们在生存的过程中要遭遇的挑战数不胜数,每个人在这个社会上扮演的角色也不一样,强者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因为总有一些他们深爱着的弱者需要他们照顾。

每个人感知到的人生底色也是不一样的。悲伤的人会觉得人生是苦海,人生的大部分都是苦的;快乐的人会觉得人间是天堂,人生的大部分是乐的。

我属于认为人生大部分是乐的那种人,但我的人生也曾有过太多苦楚,童年曾遭遇过暴力,青少年时期颠沛流离,真正自立起来后,才掌控了自己的人生。痛苦的记忆有许多,如果要诉苦,我可以写出一部厚厚的书,让读者看完后忍不住泪如雨下。毕竟我的同龄人中很少有饿过肚子、睡过街头的。

但我的人生底色是乐观的,我今年一度轻微抑郁,不过我一察觉到自己抑郁了,就立即采取措施,解决了自己的抑郁问题——这句话也有问题,因为我虽然不再抑郁,但也比过去容易感伤一些。直到现在,有时我还是忍不住落泪。

昨天我就在一场宴会上情不自禁地落泪,谈话过程中,我脑海中闪回的许多自己人生痛苦的经历和我这些年所见的病人们临终前悲惨的画面,让我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泪水。不过流完泪,再到外面的林荫道上走一走,我的情绪就平复下来了,不再悲伤,也不再抑郁。

人生就是一杯鸡尾酒,酒杯里盛装的不止快乐,也有忧愁和痛苦,每个人的这杯鸡尾酒盛装的幸福和痛苦的比例并不完全一样。悲伤和喜悦其实都在同一念中,我们很难分辨出自己的一念中有多少成分属于悲伤,又有多少成分属于喜悦。

真实的人生是苦乐参半的,只是有的人的一生,苦占了太大的比例,而乐却只占了很小的比例,另一些人则相反。有的人虽然物质条件很好,但是天生的存在基因缺陷和健康问题,他们的痛苦也多于快乐;有的人出身贫困,但是基因和后天环境让他们更健康,他们的快乐多于痛苦。

那么先天基因和后天环境就决定了我们的全部吗?答案是否定的。造物主为自己的不公做了一些弥补,他让人间有了智慧这个东西。我们可以通过智慧来改变自己对痛苦与快乐的耐受度和感知能力。实际上是悲是喜,到最后的关键是存乎一心的。智慧可以丰满我们的心灵,它可以让我们对痛苦的耐受力提高,当我们遭遇痛苦的时候,便不那么痛苦了;它也可以提升我们的幸福感,让一缕清风、一片白云、一朵花儿都能给我们带来满满的幸福感。

在一切智慧之中,战胜欲望的智慧是最重要的。我们总是对生活期盼太多,得不到很痛苦,失去了也很痛苦,如果我们的期盼减少,得失都不会让我们感到痛苦。除此之外,理解自我和外界的智慧也很重要,我们的痛苦还来源于我们与自我和外界的冲突,如果我们理解了自我,理解了外界,所有的冲突都会消失。我们的内心会平静下来,我们会在欣赏当下生活的每一个美好瞬间中,获得幸福感。

我们还得学会保护自我免受伤害,学会反思自己的底层思维逻辑——那些我们过去视为不可改变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问题,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得被我们审视一番了。因为它们中可能有影响我们个人幸福的致命缺陷。在这时候,我们便需要吐故纳新。

我至今仍然认为,我祖母和父母教给我的大部分东西都是好的,但是也有一些东西并不好。春秋时期的武士道精神就不是个好东西,一个人为什么要如此冒险,去学荆轲刺秦王呢?行刺成功意义又有多大?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的后面,是自己生命的丧失和家人无尽的悲伤。我们固然要给英雄以表彰,但是却不应该鼓励每个个体去当这样的英雄。

善待世界没有错,但要建立在善待自己的前提下,或最起码二者要有一个很好的平衡。如果我们无穷无尽地消耗自我去为家庭、为家族、为社会奋斗,终究有一天我们要面临的是自我的崩溃。鼓励个体不惜自毁来成全整体的文化,不是一种尊重人性的文化——尊重生命应包含尊重他人和尊重自己的生命两层意义。

明代思想家李贽算是第一个站出来批驳中国人家国情怀的人,他提出应该以“适己”为人活着的目标,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人首先应该保证自己活得快乐些,行有余力,然后才为家庭、家族和社会适度服务。但李贽走到了一个极端,最终导致他与耿定理等道学家的决裂,他也因此惹来了杀身之祸。

我太爷爷是典型的儒家思想继承者,他的家国情怀一定很浓厚,要不然他的子孙后代不会个性如此鲜明,对家庭和社会有很强的责任感,甚至发展到愚忠的程度。我不是说像那种逼着伤害他人的人去警察局的事情不应该做,而是说好多事情不能做过头,要有个边界。

因为如果没有边界,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就将被自己的热情灼伤。我们身边的人以及社会上的芸芸众生,会一股脑儿的把各种各样的压力推到我们的头上,最终导致我们崩溃。多劳的能者很多会早逝,因为他们透支严重。

精神层面的超脱不能够修补肉体层面的过劳,无论我们内心修炼到什么程度,我们都是血肉之躯,过度劳累,就会“必蹶上将军”——再勇猛的人,也禁不住家国情怀下,无休无止地的负累。明代大学者归有光到外地当官,家族成员二百多名随行,归有光苦不堪言,因为这是巨大的负担。

所以要调和好我们人生的这杯鸡尾酒,使它的苦乐比例合适,让我们大多数时候觉得人生是快乐的,我们就得从自我的精神修炼和实际的生活和工作两方面进行改变。

我父亲近些年在思考的一个大问题是,我把我儿子教错了吗?为什么每次看到他,他都那么辛苦?他这样做最后收获的到底是感恩,还是恩将仇报?他在怀疑我们的底层逻辑出了点偏差。他的怀疑是对的,我现在也和他有同样的怀疑。我们从传统文化中继承的许多东西,不一定是无害的。

我两岁那一年,把自己的家烧了,家里也因此盖了套新房,这对我来说,似乎寓意着我的人生使命就是破旧迎新。我十岁那一年,陪我哥哥翻山越岭去初中上学,在半山腰上,我们兄弟俩坐下来歇息时,我哥哥对我说:这世界运行的规则,还有这些大人们所说的话,难道一定都是对的吗?我们凭什么要无条件的遵从?这句话影响了我一生,它让我从不迷信任何权威。

凡事只有自己经历过和探索过,才会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而且对每个人来说,正确的答案是不同的,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先天条件就不同。我们能挑一百斤的担子,那是我们有这个体力,我们不能因此而指责人家只能挑二三十斤,甚至连二三十斤都挑不了,天生孱弱的人无法与天生强壮的人相比。

在我四十四岁这一年生日将至之时,我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反思,甚至反思到自己的最底层的思维逻辑——人生观和价值观,这种反思让我迎来了一次新生。人只有在思想上不断地吐故纳新,才能真正的将自己的人生调适到最佳的状态。

我会在李贽的“为适己”之论与家国情怀之间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中间态,余生不活得那么累。我还有自己的人生理想没有完成,我不能过度的牺牲自我,搁浅了自己的人生理想。

鸡尾酒的味道在于调酒师的调节,人生的苦乐也在于我们自己去把控。绝对的苦和绝对的乐都是不存在的,悲喜同在一念中,我们无法把它们拆分开,我们能做的是尽量让自己的人生悲少喜多,这就算是善待自己了。

理解是平静与宽容的根基

有个患者,加了我微信,我按照惯例给他发了我的《咨询须知》的链接,患者看到咨询需要收费(尽管里面也注明了对贫困者免费),破口大骂:“满嘴的医者仁心,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一句话都没有交流,直接就这样被辱骂一通,生气不生气呢?应该生气。不过我没有,我原谅了他,也放过了自己。嗔怒之心人皆有之,要说遇到这样的事情不生气,那不太符合生物学规律。但多年的历练已经让我能够接纳这一切,世人皆苦,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恶毒言语攻击他人的人,内心深处必有人所不知的苦楚。他们或因先天基因,或因后天的成长环境,形成了某种人格缺陷,这种人格缺陷对他们的生活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我再去责怪他们,没有必要,也不厚道。

佛经中说,“恶人害贤者,犹仰天而唾,唾不至天,还从己堕”。佛陀是贤者,他有那个资格让骂他的人和害他的人在冥冥之中承受上苍回报的代价。我只是个凡夫,没有那个资格。但是我是凡夫中的一个学医人,懂得各种精神疾患和人格障碍患者的许多行为是身不由己的,所以我选择了宽容。因为我们理解别人行为背后的逻辑,只是我们能力有限,不能帮他们拔除心中那些身不由己,不断涌出的恶毒。

对他人行为的深度理解,可以让我们宽容一切,也能让我们获得平静。理解了就不会与人计较了,不会去记恨一个人,不会去盼着他们不好,而是悲悯他们遭遇过不幸,盼望他们早遇良医,将身心之苦一并解除。当然,对这样的病人,我们会设立边界线,不让他们迈过来,避免受到人身伤害。

我也曾一度想过医护人员应受到善待,不应被人粗鲁的对待。但在实践中,我发现这想法很天真。据统计,棘手的病人所占的比例约为15%,任何医生与这样的病人沟通都会存在困难。因为医生所接触的病人中,什么样的人都会有。医生要适应自己的工作,就只能自己心灵不断地成长,多读书,多了解人性。只有我们的学识渊博了,理解了所有人行为背后的逻辑,我们的胸怀才能够宽广起来,在实际工作中不易受到伤害。

在肿瘤医学之外,我也经常阅读心理学与精神病学方面的著作,每读一本书,都会有一定的收获。我们日常接触的病人,大多数存在身心共病的问题,他们可能有生理上的疾病,也可能有心理上的疾病,而且生理疾病和心理疾病互相影响,更加重了他们的痛苦。

他们的苦痛,需要医生去解除。如果我们学的东西多了,对人性了解得更通透了,我们便会知道,有些人焦躁不安,有些人暴跳如雷,实际上都是因为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遭遇过不幸,不会平和冷静地处理事情。所以理解是终极的慈悲,有理想的医护人员是在从事仁爱的事业,我们要真正的将仁爱落实到位,就必须理解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一切不合理的行为。

要理解人们的一切行为,就要阅读大量的文献,了解人的心理,了解人性,了解各种精神疾病和心理疾病。绝大多数健康人是不会存在过激行为的,存在过激行为的人,他们一定遭遇过不幸,形成了某种病态的人格。如果我们能够疗愈他们,我们应该疗愈他们,而不是和他们计较。

这种理想状态对医生的要求太高了,但是没有办法,既然入了医疗行业,当了医生,吃了这碗饭,就注定了要与芸芸众生打交道。而芸芸众生又各有各的特色,我们得提高自己的认知水平,能够辨识各种被忽视的疾病,从专业角度去终极地理解人家和帮助人家,而不是记恨人家和与人家争辩。如果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就会容易闹医疗纠纷。

理解他人的行为了,我们就不容易产生嗔恨心。不是不恨,而是恨不起来。这些年,在生活和工作中不断成长的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还是发生了很多变化。以前是努力克制自己的嗔恨之心,再到后来是嗔恨之心渐渐地淡了,再到现在是基本上没有了嗔恨之心。

而且到了四十岁后,我越来越感受到了理想主义的感召,不自觉地开始追求“止于至善”。因为我们见过太多的痛,生离死别每天都在眼前发生,各种身心之痛让病人涕泪滂沱,我们站在旁边安抚他们,内心很难不受触动。我知道我们的能力很有限,但总希望多阅读一些文献,对疾病多一些了解,多思考一些解决病人苦痛的办法,早日帮助他们拔除他们的身心之苦。

所以我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愈发觉得时间很宝贵,能不浪费还是不要浪费的好,早睡早起,每天大量阅读。我活得有点苦行僧的味道,若非家人需要花销,我自己对物质几近无欲无求,而且非常勤奋和自律。我父亲给我塑造了一个理想主义人格,我母亲给我塑造了一个慈爱的人格,这两种人格合在一起,让我总能不断地鞭策自己前行,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有内驱力吧。

人要怎样多些快乐,少些痛苦呢?年轻人对这个问题有年轻人的答案,我这样的中年人对这个问题也有我自己的答案,我的答案是尽量无私些。

这个答案有假装清高之嫌疑,但是我说的却是内心话。人还是无私一些,内心更容易宽容平和。如果我们有自私的心,我们便会想着占有,想着别人善待我们,想着想着,我们便会深陷欲海之中。欲海就是苦海呀!陷进去了就难以自拔。如果我们无私些,我们便不会有贪嗔痴慢疑之心,没有贪嗔痴慢疑之心,我们内心自然而然就生起了戒定慧。

在《儒林外史》这部小说中,我最欣赏的是虞博士(虞育德)这个人。他不像杜少卿这样的世家子弟,硬要打肿脸充胖子,充当“孟尝君”这样的豪爽之人,把家败光了。虞博士知道保护自己和家人,但他不小气,人家需要他的帮助,他也帮助。他看透了人情世故,但自己却不一点也不世故。他襟怀冲淡,吟风啸月,有自己的精神追求,不容易被一地鸡毛的生活纠缠不清,活得洒脱得很。

他虽然不是个医生,但是我却从他身上学到了为医之道。我们帮助病人的时候,也是既要有边界线,以防被不理智的患者所伤,也要有人文关怀精神,善待所有患者,绝不和人恶语相向。离开工作,回到生活中,还是应该秉承这样的原则去生活,这样生活,才能轻松自如一生。要不然身心负荷太重,就很容易把自己压垮掉。

有两种最原始的力量一直在支撑我们前行

有两种最原始的力量一直在支撑我前行,其一是对世界的好奇心,其二是源自于内心深处的爱。它们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动力体系,为我的一生提供了强大的支撑力量。应该说每个正常人都生而具备这种动力体系,这不是我独有的特征。

但这些人类共同的特征在每个人身上体现的程度并不完全一致,这种不一致既有先天的原因,也有后天的原因。先天部分非我们人力所能改变,后天部分却与我们生活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有关。倘若我们在一个开明大度和很有爱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我们对世界的好奇心不会受到打压,爱的保障也足够,那么我们在这两方面的表现可能就会较许多人更为突出。

包括人在内的所有动物对世界的好奇心都是与生俱来的,我们观察一只猫和一只狗的时候,便会发现,这些动物也具有很强的好奇心。好奇心催生了求知欲和探索精神,我相信猫和狗同样具有求知欲和探索精神,只是它们无法与人类沟通并表达它们的求知欲和探索精神罢了。

我们从诞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便会对外在的世界和我们内在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心。我们想知道我们的周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时候,我们也想弄明白自己内心深处究竟有什么想法,尤其当我们的需求与我们所知的各种规则相冲突的时候。这类好奇心催生了求知欲和探索精神,也促进了人类社会知识的积累和文明的发展。

所以父母对子女最好的教育便是顺其自然地保留孩子的好奇心,任其发展。不要用恐吓或威胁的方式来打压这种好奇心,也不要因为功利的因素(比如应试教育)压制这种好奇心。人的好奇心一旦受到损坏或扭曲,这个人将会失去求知欲和探索精神,并失去勇气。失去了这些,一个人在心智上的成长就会受到阻碍,无法充分地发挥好奇心的作用。

人一生都需要不断地探索,人类只要没有灭亡,整个人类也还会继续探索。探索是创新的基础,如果我们接受某种古板的教育,把我们探索的动力扼杀了,那么我们就会丧失我们与生俱来的求知能力。真正的知识和智慧一定是在探索过程中获得的,我们只有经过实践,才能够将我们掌握的知识和智慧内外为我们的心智。

我今年四十四岁了,仍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疑问,有很多我想去看个究竟的东西吸引着我前行。但我从不迷信任何权威——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生而为人,我希望自己去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形成自己的结论,并不喜欢毫不质疑地接受任何观念。

探索精神和独立思考是孪生姊妹,我们在实际的探索过程中,可能会发现真实世界与理论世界有差异,这是我们提出新发现和纠正前人错误认知的机会——这个过程,我认为就是独立思考和创新。独立思考是建立在探索精神的基础之上的,不是我们根本不做任何探索工作,仅凭自己信口开河去否定别人就叫独立思考。真正的独立思考是在对世界进行仔细的观察和研究的基础上进行的。

爱是人类天性中的另一大动力来源,人人几乎都生而具备爱的能力,不过这种爱的能力首先要由被爱唤起。我们在这世间的第一份爱来自于我们的父母或照料我们的其他亲人,如果这份爱充足,表达的方式正确,我们的一生便都会有十分牢固的安全感——即便我们遭遇各种打击而偶尔一蹶不振,这安全感也会把我们拯救出来。

爱使我们不恐惧,不孤独,爱为我们源源不断地提供力量。当我们感知到自己被爱的时候,我们精神愉悦,满怀信心,积极乐观,我们也会用我们的爱去回报那些爱我们的人。一个正常人在爱与被爱中会变得更有活力,一个在精神上受伤严重的人,也可以在爱与被爱的过程中得到康复。

如果我们生而不幸,因为先天不足,无法感知到被爱,或在幼年没有得到充足的爱和很好的照料,我们长大成人后便很容易有缺失感,这种缺失感使得我们烦躁不安和郁郁寡欢。

爱的缺失会阻碍一个人的成长和发展,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得到爱的补偿,所以爱人是来拯救我们的。他们用爱温暖和支撑我们,用爱鼓励我们前行。

人人都需要爱,珍贵的爱对谁都很重要,爱是信心的来源,爱能促进一个人奋发向上,积极成长。我们有责任为我们的后代提供一个充满了爱的成长环境,这是我们送给他们的最丰厚的礼物,这份礼物会让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有匮乏感,也不会轻易被打败。

如果一个人的好奇心得到了完整的保留,源自内心深处的爱也充沛得很,那么这个人的一生将会是积极和快乐的——积极和快乐首先是一个人内生的力量带来的,然后才是在与人互动的过程中得到加强的。

好奇心让我们永远都不会陷入无聊和颓废的状态之中,它促进我们不断地去探索新事物,增长心智。爱则让我们始终充满了活力。好奇心和爱相辅相成,共同为我们的人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在这种动力的驱使下,我们会一直有前进的力量。

泥土地上的爱情

今天是七月初七,中国民间传说,七夕之夜,牛郎织女会在天上重逢,所以七夕这一天是中国的情人节。七月初七也是我母亲的生日,我母亲出生的这个日子非常凑巧地与情义有关,而她的一生也是有情有义的一生。她与我的父亲虽是媒人介绍结的婚,但他们却在一辈子的生活中收获了爱情。他们的经历让我知道,原来爱情不止自由恋爱一种,传统的媒人介绍的夫妻,也能建立起爱情来。

母亲在世的最后十多年,父亲与母亲形影不离。母亲生病后,父亲照顾母亲,无微不至。母亲深受感动,对父亲年轻时对她的一些伤害行为都已不再计较。母亲临终前回光返照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头儿”三个字,这是晚年的母亲对父亲的称呼。这声称呼包含了千言万语,有不舍,也有牵挂和担忧。

母亲担心她走后,父亲维护不好与儿女的关系。其实母亲走后,父亲与我们相处得很好。母亲辞世的那一瞬间,我们这个家庭就变得无比团结。知道母亲走了,我们要团结在母亲的爱之下,不能让母亲带着牵挂和担忧走,知道彼此要互相照顾,让母亲在九泉之下安心。

母亲走后,父亲陷入深深的哀伤之中。每天数十次不由自主的落泪,任何让他能够想起母亲的物件,都会让父亲哀伤不已。我们那里的习俗,从头七开始,就要烧掉逝者的遗物,每个七要烧一部分,七七要烧完。以前我不明白这个习俗的作用,我母亲去世后,我就切身体会到了它的作用是巨大的。它就是为了减少亲人们睹物思人的频率。民俗中的每一个细节,其实都有其社会功能。

母亲走后,父亲有几次跟我说,儿子,你妈回来了。我问父亲怎么知道的,父亲说,我闻到她的味道了,说完眼泪就流出来了。爱到深处的两个人,真的能够感知到彼此身上的味道,虽然这不科学。

那段日子,父亲经常在家门口转悠,翘首以盼,盼着母亲回来,仔细闻空气中的味道。虽然他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了,但是他还是期盼着能再次闻到母亲的味道,这多少会让他安慰些。人在遭遇自己最爱的人丧亡后,心理是极为敏感的,最细微的感应都能让父亲泪流满面。

刚开始两年,我们劝过父亲再找个老伴,身边的亲戚朋友几乎都在劝。因为那时的父亲才六十出头,但是父亲不肯。我们想着,也许父亲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忘记母亲,再找个伴侣。但是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父亲再也没有任何找老伴的念头,只是经常把母亲的遗像擦得干干净净——那是父亲情感的寄托。父亲之所以对母亲如此念念不忘,真是因为我母亲是一个很会爱他人的人,给过父亲很多爱。

我的父母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恋爱故事,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经媒人介绍,结合为夫妻,一起生儿育女,一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曾互相争吵过,有时吵得还挺厉害的。但到了中老年后,他们之间的感情开始越来越浓厚了。毕竟,他们一起共过许多患难。

我现在想,我母亲家族可能有“爱的基因”。

我舅妈临终的那一天,还在和我舅舅一起劳动,劳动时突然咯血,送到医院已经救不活了。临终前,舅妈对我舅舅说:“光保,这辈子和你在一起我不后悔,下辈子还和你做夫妻”。这是我听过的,最感人至深的爱情表白。我舅舅一生穷困潦倒,舅妈跟着我舅舅,实在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但舅妈从年轻时就体弱多病,舅舅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所以舅妈一生也别无他求,觉得跟着舅舅,生儿育女,吃糠咽菜,也是幸福的。

据说舅舅和舅妈年轻时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当时家里因为舅妈身体不好反对过。但舅舅不顾家里的反对,还是和舅妈结婚了,结婚后就再也没有抛弃过舅妈,一辈子尽力照料舅妈,舅舅这样的人真可谓情种。舅妈一辈子和善得很,见到我们这些小辈总是满脸笑容。以前我总觉得舅妈这辈子过得很辛苦,现在回头来看,觉得舅妈很幸福,遇到了我舅舅这样的人,不嫌弃她的病,也不怕她把家拖穷了,一辈子爱护和照顾她,这的确很不容易。

我舅舅和我母亲长相有点相似,性格也像,都很憨厚,不太会说话。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也很深厚,母亲在世时,总是很心疼舅舅的不易。我虽然对我外公和外婆印象不深,但是我想他们必是很和善的人吧,要不然他们的子女不会这么善于爱他人。

言情小说中的爱情故事可歌可泣,看得人荡气回肠。但我总觉得不够真实,我在乡下看到的这些泥土地上的爱情,虽然没有那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但伴侣们一辈子的相伴,互相共患难,到最后一刻互不相忘,这样的爱情让我感觉更真实。

舅妈去世后,舅舅也一直未再找老伴儿。乡下丧偶的老人其实蛮多的,好多凑到一块儿过日子,谈起了黄昏恋。只是我父亲和我舅舅,一辈子铭记的只有自己的爱人。他们心中再也容纳不下其他的女人,所以他们没有找新老伴的欲望,只是把精力都花在儿女身上。

文人墨客笔下的爱情有多种多样,但是都不可避免的带有一些超现实的幻想。我今年四十四岁了,我能体会到的真正的爱情,就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爱情。这爱情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是却让人知道对方是真心愿意和我们在一起的,因为他们不怕和我们一起吃苦。

我有点怀疑,一个人在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后,是否还能再遇到真爱。那种幻想中的爱情没有经过现实的洗礼,是作不得数的。在现实生活中,贫困苦厄最能考验一个人的真心了。如果有个人在我们困难时期陪伴在我们身边,与我们相伴相携,这个人值得我们一辈子去爱和珍惜。虽然在现实中的确有少数人违背了初心,抛弃了自己共患难的爱人,但绝大多数人不会这样做。

一辈子很漫长,我们有时会因为生活太过平淡而怀疑我们是否仍然和身边人有爱。但这只是因为生离死别的时刻还没到来。真的到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原来爱没有消失,只是被掩盖在日常生活中,不那么显眼了。擦一擦,这爱就格外亮眼。所以我自己很珍惜这种泥土地上的爱情,从不去幻想那种超现实的爱情。泥土地上的爱情虽然平淡无奇,但是却真实而又温馨。

认识自我,理解众生;观照一切,探索心灵

知人既以为难,自知诚亦不易。

——《贞观政要》

佛言:辞亲出家,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常行二百五十戒,进止清净,为四真道行,成阿罗汉。阿罗汉者,能飞行变化,旷劫寿命,住动天地。次为阿那含。阿那含者,寿终灵神上十九天。证阿罗汉。次为斯陀含。斯陀含者,一上一还,即得阿罗汉。次为须陀洹。须陀洹者,七死七生,便证阿罗汉。

——《佛说四十二章经》

小乘佛教的最高果位是阿罗汉——实现了自我解脱的修行人叫阿罗汉,但大乘佛教在阿罗汉上还有两个果位,曰菩萨,曰佛。修行人在证得阿罗汉果后,到人世间去度化世人,经历世事,进一步拓展自己的认知,这就叫行菩萨道。走完这段菩萨道,一个人不但实现了自我解脱,还能理解和同情众生,他的心灵会进一步地成长,最终成长到再无任何窒碍的境界,这时他就成了佛。

佛是终极的觉悟者,他能理解一切,宽恕一切——人世间最大的慈悲其实是理解与宽恕。人心中之所以还有痛苦和怨恨,只是因为不能理解一切。如果能够理解一切,他就能够接受并宽恕一切,所有的痛苦和怨恨都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悲悯众生的不易。在佛教,这叫生起了大悲心,人有了大悲心,就会自然而然地愿意去持戒,去忍辱,去布施,自然而然地进入到禅定的状态。

观照是理解的基础,观照既是一个佛学词汇,又是一个美学词汇。作为佛教用语,它是指静观世界,以智慧去照见万物背后的事理,形成正见。作为美学用语,它是指人在超功利的状态下对事物特性进行观察、体验、判断、审视等特有的心理活动。二者基本是相通的。

如果我们每天都能够观照自己的内心,也观照整个世界,探索自己与他人的心灵,我们就会加深对自己和他人的理解,达致内心的和谐以及人际关系的和谐,获取更多的幸福感。年轻时候我们会迫切地需要被理解,但是人过中年,我们最应该做的是理解他人,因为我们已经观照这个世界多年,应该明白一些事理,心智也该成熟些了。

心理学家认为,人的思维和行为习惯早在幼儿期就已经形成。中国也有句老话:“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许多到中年才爆发的人际关系危机,其根源都在0-6岁和青春期这两个阶段。

如果父母在幼儿期给了孩子足够的爱,为孩子提供了一条坚固的情感纽带,孩子就会有很充足的安全感。父母再在孩子青春期的时候懂得向孩子让步,给孩子拓展自由成长的空间,那么这个孩子就是个幸运儿,一辈子不会缺乏自信和进取的精神。人世间再怎么艰难,他都不会有畏惧之心。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幸运儿,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一项全方位的心理测试中,我的安全感得分是65.5(满分为66),容忍度得分则为满分。这说明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父母给了我足够的爱和保护,也给了我足够的宽容和让步。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有些人非常缺乏安全感。原因在于他们在0-6岁期间,没有受到父母恰当的关爱。

特别喜欢训斥和否定孩子的父母,会在孩子内心留下很深的烙印,使得他们一生都不知道如何正确的去与其他人沟通。他们习惯性的思维模式是对抗和逃避,因为他在六岁之前内心所受的创伤让他们畏惧与人沟通,尤其是对批评性的意见会产生生理性的反应。他们会认为任何指出他们错误的人,都像他们的父母一样,是来否定和训斥他们的。这会导致他们在正常的人际沟通中存在障碍。

拒绝与孩子亲昵的父母则会在孩子心中留下另一种阴影,他们的孩子会感到自己不被爱,长大后在亲密关系中,他们也总是怀疑自己的伴侣不够爱他们。所以他们需要伴侣不断的向他们表达自己的爱意,需要伴侣不断地强调自己是爱他们的,他们才能稍稍心安。伴侣稍有疏忽,他们便会认为自己失去了伴侣的爱。他们一生都深受抑郁与焦虑折磨,难以对伴侣建立信任,难以建立长期关系。

在青春期被父母否定和打压过的孩子,一辈子都在不断地自责中度过,他们努力讨好别人,以求得到关爱和宽恕。其余的伤害还有很多,相应的都会形成某种人格障碍。

心理学将这些视为人格障碍,佛教则将这称为意识障。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管如何命名,这些人都不可避免地在认知上出现了一些偏差,有些偏差很难被改过来,这会影响人一生的幸福。除非他们和一个深爱他们的心灵大师结婚,否则他们很难被理解。

那些被正确抚养的孩子,进入青春后期后,就开始在事业上不断进取。但是那些存在人格障碍的人,则一辈子都受困于自己的各种障碍,饱受挫折,在情感和事业上很难一帆风顺。

这与许多癌症形成的原理颇为相似,其实际都属于表观遗传变异。大多数癌症是在生命早期,体细胞受到了环境影响,发生了系列变异,久而久之,那些变异后的细胞就永生化并不断分裂增殖,形成肿瘤。心理上的障碍和肉体上的肿瘤在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的,心理障碍也有物质基础,也会引起系列的生化反应。而且肿瘤细胞的永生化现象似乎在心理障碍患者身上也存在,导致心理障碍患者迁延不愈的一些神经递质,很难消退。

在荷兰脑科学家迪克·斯瓦伯(其代表作为《我即我脑》)看来,杀人犯都是无罪的,应该被释放。他们杀人是因为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大脑发生了某些不可逆的改变,而这种改变是外界对他们造成的伤害,并非他们本意如此。他认为杀人犯基本上都是一些人格障碍患者。

迪克·斯瓦伯因为发现了同性恋是基因变异导致的,提出宽容同性恋的主张后,他家门外站满了抗议者,许多人希望他闭嘴。当他提出杀人可被宽恕时,更是难以得到社会大众的谅解。不过单从科学的角度来上来说,他也许是对的——当然,我们永远都反对任何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

一个人如果不断地在探索,不断实现自我成长,那么他不应该再希冀其他人能够完全理解他,而应该尝试着去理解其他人。因为他的认知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人,他不可能再被人全面的理解。但他有能力继续学习和探索,去理解并帮助其他人。

脑科学家、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哲学家、宗教家们一个共同的责任便是为促进人们的互相理解而在心灵世界进行深入地探索,一个和平的世界只能建基于理解和宽容的基础上。两个人之间高度默契的爱,也只能是建立在理解和宽容的基础之上。

我们的一生都不会停止成长,因为我们的心灵世界还有太多未知的奥秘。我还在继续探索,也许直到临终前,我的探索也未能画上句号。在我看来,通过观照和探索来认识自我,理解他人,是一件既有趣,又很能促进我们内心的平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