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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喜同在一念中——我的44岁生日感言

小时候,有一次爷爷抓住了一只燕子,拿给孙子们玩。奶奶怒斥爷爷,说爷爷不应该,小孩子万一不小心,把燕子弄死了,就是杀生。奶奶还斥责自己的孙子们不学好,爷爷讪讪地把燕子放了。

爷爷在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去世了,死于脑卒中。爷爷出丧的那一天,我并不真的知道什么叫悲伤,看到堂姐在哭,我也跟着哭。我折了一只纸鹤烧给爷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折那只纸鹤,我们小学时有手工课,学的是做纸模型,那纸鹤就是我做的纸模型。

这应该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接受到的尊重生命的教育,奶奶对爷爷的呵斥令我印象深刻,我从那时候起,知道杀生是不对的,任何让其他生命体痛苦的事情都是不对的。我奶奶是个佛教徒,我从小和她一起念佛经,她的许多价值观对我的影响很大。

我的太爷爷是个读书人,在我们当地很受人尊重,他留下一个砚台,现在在我父亲手中。父亲常常和我提起太爷爷,说他经常为了公益奔走。太爷爷有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因病早逝,第二任妻子跟太爷爷没有生孩子,但是照顾我父亲这些孙子辈,就像照顾自己的亲孙子一样。父亲对自己的这个继奶奶印象深刻,总说她的好。清明节,太爷爷和两任太奶奶的坟都是必须上的。

我父亲本人也很受人尊重,打我记事起,我们家就不断地有我们村里的人进进出出。那时候大家打官司的很少,有纠纷都是找村里德高望重的人调解,我父亲就是村里调解村民纠纷的人。小时候我经常看到村里的叔叔伯伯们在我家大吵大闹,他们大着嗓门各说各有理。我父亲静静地听着,然后帮他们剖析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在哪个环节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导致纠纷的发生,然后就把纠纷调解了。其实我太爷爷在世的时候,在村里也是这么个角色。

我没见过自己的太爷爷,对我爷爷的印象也不深刻。我的初始人格是我祖母和我父母培养起来的,但是我父亲的人格又是继承我太爷爷和爷爷的,所以虽然我没见过自己的太爷爷,但大致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时我写文章时,会想到太爷爷的砚台。我会遐想一番,我太爷爷当年坐在书桌前,他会如何思考问题?如何思考人生呢?又会如何下笔成文呢?

我父亲的亲兄弟和堂兄弟,大多身上有一股“侠气”,我父亲和四叔还是学过武术的人。小时候我父亲想把我和我哥哥培养成文武双全的人,他教我哥哥和我练武术,我们学的是岳家散手和搏击术。我哥哥对武术很有兴趣,除了父亲教的,他还跟我四叔学硬气功,有一次把自己撞晕了。我对武术一点兴趣都没有,父亲教我们站桩练腿部和臀部力量的时候,只要他一离开,我就偷偷地玩去了,我哥哥则在一本正经的练。

我虽然没有好好练武术,但是却因为父亲的原因,有了尚武精神。我非常的勇敢,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总爱打抱不平,看到一些同学被欺负,我就站出来帮他们,丝毫不畏惧。我老师说我有春秋战国时期的武士道精神,那精神就是荆轲刺秦王的精神——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是一种为了公义,可以慷慨赴死的精神。

我父亲是整个家族里的顶梁柱,承担着一个家族兴旺的最大的责任,年轻时付出了很多,老年时不免因为觉得家族成员对他不够好而有怨言。但到了七十多岁,他对人间的恩恩怨怨又似乎看淡了许多,变得比以前宽容了。

我继承了父亲的一些特质,总是挑着全家族最重的担子,从十九岁开始便想着要养家糊口,减轻父母的压力。那会儿我还在上大一,家里穷得很,我在学校里一天经常只能吃一到两顿,两个馒头,或二三两饭,加上食堂里提供的免费的菜汤,就解决了自己吃饭的问题。有段时间我没钱到连这样的裹腹条件都达不到,去附近的山上摘没熟的桃子吃,吃得上吐下泻。我把父亲给我的部分钱寄给我家里了,因为那时候觉得父母太不容易了,我想我自己总可以想到办法生存的,不希望再花他们的钱。

所以从19岁到21岁这三年,我经常饿肚子,也睡过街头,过得狼狈得很。但我还是很坚强,没有崩溃到自杀,而是靠着自己一步步地走出了贫困的深坑。那时候我也曾求助过亲戚,其中还求助过被我父亲救了一命的一位家族成员,结果最后导致了他和我父亲反目成仇,骂我父亲。

我现在还记得,我父亲听到他的骂声,很平静地对我说,儿子,和你XX哥说一声,我和你妈妈祝福他一世平安。没有争执,没有怨言,我父亲就说了这么一句平和而又意味深长的话。我到了四十多岁才知道父亲当时心中痛极了,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他一命,自己身受重伤,住院很久,最终因为两千块钱反目成仇,所以父亲心中痛极无奈,只希望岁月把一些人生道理教给自己的这个后辈。如今虽然他们的关系又修复了(毕竟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但父亲心中的痛还是很难完全抚平。

另一件事情也令我终生难忘,那就是我母亲去世的那一夜,我在母亲的棺木前守灵,我的一个长辈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那里希望找我评理,批评我父母。说到怒处,他突然冒出来了一句话,你以为你娘是个什么好人吗?那一刻我的心受到的刺伤不亚于我娘过世,因为我是亲眼见过我母亲是如何含辛茹苦地帮他渡过难关的。

这种伤痛在我和我父亲的一生中有很多次,所以我父亲晚年的时候,开始反思我们整个家族的一些价值观的问题。我觉得从我太爷爷那里,我们这个家族就是一个很有家国情怀的家族,对家庭、家族、国家和社会有一种愚忠思想——这思想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之一。

我们不会计较任何个人得失,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为家庭、家族、国家和社会的利益而奋斗。长期以来我信奉的是张载的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心中也一直有“立德、立言、立功”的执念。

我这一生有许多“荆轲刺秦王”的举动。我曾经在从天津到北京的一辆大巴上,看到一对老年夫妻被售票员殴打,头被打出血了。售票员嚣张跋扈,满车的人不敢吭声。我当时随身有一个臂力器,我就用这个臂力器做武器,逼着司机把车往公安局开,让伤人者受到惩罚。

我在学生时代,经常因为看到同学受欺负,拍案而起,不顾一切去保护他们。到了危难时刻,我从来都是挺身而出。社会上有一些不公的事情,我也不怕给自己惹麻烦,写一些犀利的批评文章。

懦弱从来都不是我的选择,但没有一次我是为自己去做这些事。因为我个人处理人际关系的水平向来还算可以,不至于和任何人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愚忠的武士道精神加上天生的勇敢和坚强,注定了我会有这些很冒险的举动。

除了冒险,我还特别能吃苦耐劳,毕竟过了好几年食不果腹的日子,耐受痛苦的神经得到了很好的锻炼。寻常的苦楚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所以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中,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乐于为家庭、家族和社会挑重担的。

上帝造人是不平等的,有的人天生脆弱,有的人天生坚强。脆弱的人的人生底色是苦的,坚强的人的人生底色是乐的。我总感慨自己是个幸运儿,虽然我的一生过得很坎坷,但是我几乎没怎么觉得人生有多辛苦过。我继承了很多强大的优势基因,我非常抗压,天生具备良好的阅读理解和逻辑思维能力,记忆力也好,上学时常常有老师夸我过目不忘,写作和演讲能力也还凑合。

我父亲至今还保留着我参加奥赛时获得的各种奖项证书。高一结束的时候,我的文科和理科都学得很好,很少有学生如此高平衡,以至于分科时不知如何选择是好。最后由我哥哥帮我选择了理科——我哥哥高考时是我们当地的文科状元,他痛恨文科,觉得百无一用是文科,所以他要我选了理科。

我这些年接触了许多病人,有好多病人因为天生就存在各种弱势基因,所以到了一定的年龄,就罹患了各种各样难以治愈的身心疾病,不但如此,在经济上也很困难。和他们相比,我真是觉得自己天生幸运,虽然家庭贫困,但是因为基因没有太大的问题,所以身心健康有保障。

一个人要想做出点事情来,身心健康真的太重要了。如果我们天生就病恹恹的,我们很难做出别人能做出的成就来。如果有基因缺陷,我们的人生不管开始幸不幸福,走到中途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境,有时这些困境甚至能把我们逼上绝路。

生物医学的一般规律告诉我们,生物失去健康,大多是先天基因和后天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无论是肉体上的疾病还是心理上的疾病,概莫例外。

人生在世,没有人不会受到伤害。有的人小时候被家暴,有的人被性侵,有的人被疏离,有的人被恩将仇报,生物界就是这样,侵害与被侵害随时都在发生。如果受到的侵害太多,加上先天基因的影响,我们可能会罹患各种精神疾病——最少会出现人格障碍,长大后不能适应社会。

有的人告诉我人生是欢乐的,有的人告诉我人生是痛苦的,有的人告诉我人生是苦乐参半的,有的人告诉我这世界是乐园,有的人告诉我这世界是苦海。四十多年来,我切身的体会是,人类的世界始终就是一个充满了挑战的世界,我们在生存的过程中要遭遇的挑战数不胜数,每个人在这个社会上扮演的角色也不一样,强者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因为总有一些他们深爱着的弱者需要他们照顾。

每个人感知到的人生底色也是不一样的。悲伤的人会觉得人生是苦海,人生的大部分都是苦的;快乐的人会觉得人间是天堂,人生的大部分是乐的。

我属于认为人生大部分是乐的那种人,但我的人生也曾有过太多苦楚,童年曾遭遇过暴力,青少年时期颠沛流离,真正自立起来后,才掌控了自己的人生。痛苦的记忆有许多,如果要诉苦,我可以写出一部厚厚的书,让读者看完后忍不住泪如雨下。毕竟我的同龄人中很少有饿过肚子、睡过街头的。

但我的人生底色是乐观的,我今年一度轻微抑郁,不过我一察觉到自己抑郁了,就立即采取措施,解决了自己的抑郁问题——这句话也有问题,因为我虽然不再抑郁,但也比过去容易感伤一些。直到现在,有时我还是忍不住落泪。

昨天我就在一场宴会上情不自禁地落泪,谈话过程中,我脑海中闪回的许多自己人生痛苦的经历和我这些年所见的病人们临终前悲惨的画面,让我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泪水。不过流完泪,再到外面的林荫道上走一走,我的情绪就平复下来了,不再悲伤,也不再抑郁。

人生就是一杯鸡尾酒,酒杯里盛装的不止快乐,也有忧愁和痛苦,每个人的这杯鸡尾酒盛装的幸福和痛苦的比例并不完全一样。悲伤和喜悦其实都在同一念中,我们很难分辨出自己的一念中有多少成分属于悲伤,又有多少成分属于喜悦。

真实的人生是苦乐参半的,只是有的人的一生,苦占了太大的比例,而乐却只占了很小的比例,另一些人则相反。有的人虽然物质条件很好,但是天生的存在基因缺陷和健康问题,他们的痛苦也多于快乐;有的人出身贫困,但是基因和后天环境让他们更健康,他们的快乐多于痛苦。

那么先天基因和后天环境就决定了我们的全部吗?答案是否定的。造物主为自己的不公做了一些弥补,他让人间有了智慧这个东西。我们可以通过智慧来改变自己对痛苦与快乐的耐受度和感知能力。实际上是悲是喜,到最后的关键是存乎一心的。智慧可以丰满我们的心灵,它可以让我们对痛苦的耐受力提高,当我们遭遇痛苦的时候,便不那么痛苦了;它也可以提升我们的幸福感,让一缕清风、一片白云、一朵花儿都能给我们带来满满的幸福感。

在一切智慧之中,战胜欲望的智慧是最重要的。我们总是对生活期盼太多,得不到很痛苦,失去了也很痛苦,如果我们的期盼减少,得失都不会让我们感到痛苦。除此之外,理解自我和外界的智慧也很重要,我们的痛苦还来源于我们与自我和外界的冲突,如果我们理解了自我,理解了外界,所有的冲突都会消失。我们的内心会平静下来,我们会在欣赏当下生活的每一个美好瞬间中,获得幸福感。

我们还得学会保护自我免受伤害,学会反思自己的底层思维逻辑——那些我们过去视为不可改变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问题,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得被我们审视一番了。因为它们中可能有影响我们个人幸福的致命缺陷。在这时候,我们便需要吐故纳新。

我至今仍然认为,我祖母和父母教给我的大部分东西都是好的,但是也有一些东西并不好。春秋时期的武士道精神就不是个好东西,一个人为什么要如此冒险,去学荆轲刺秦王呢?行刺成功意义又有多大?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的后面,是自己生命的丧失和家人无尽的悲伤。我们固然要给英雄以表彰,但是却不应该鼓励每个个体去当这样的英雄。

善待世界没有错,但要建立在善待自己的前提下,或最起码二者要有一个很好的平衡。如果我们无穷无尽地消耗自我去为家庭、为家族、为社会奋斗,终究有一天我们要面临的是自我的崩溃。鼓励个体不惜自毁来成全整体的文化,不是一种尊重人性的文化——尊重生命应包含尊重他人和尊重自己的生命两层意义。

明代思想家李贽算是第一个站出来批驳中国人家国情怀的人,他提出应该以“适己”为人活着的目标,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人首先应该保证自己活得快乐些,行有余力,然后才为家庭、家族和社会适度服务。但李贽走到了一个极端,最终导致他与耿定理等道学家的决裂,他也因此惹来了杀身之祸。

我太爷爷是典型的儒家思想继承者,他的家国情怀一定很浓厚,要不然他的子孙后代不会个性如此鲜明,对家庭和社会有很强的责任感,甚至发展到愚忠的程度。我不是说像那种逼着伤害他人的人去警察局的事情不应该做,而是说好多事情不能做过头,要有个边界。

因为如果没有边界,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就将被自己的热情灼伤。我们身边的人以及社会上的芸芸众生,会一股脑儿的把各种各样的压力推到我们的头上,最终导致我们崩溃。多劳的能者很多会早逝,因为他们透支严重。

精神层面的超脱不能够修补肉体层面的过劳,无论我们内心修炼到什么程度,我们都是血肉之躯,过度劳累,就会“必蹶上将军”——再勇猛的人,也禁不住家国情怀下,无休无止地的负累。明代大学者归有光到外地当官,家族成员二百多名随行,归有光苦不堪言,因为这是巨大的负担。

所以要调和好我们人生的这杯鸡尾酒,使它的苦乐比例合适,让我们大多数时候觉得人生是快乐的,我们就得从自我的精神修炼和实际的生活和工作两方面进行改变。

我父亲近些年在思考的一个大问题是,我把我儿子教错了吗?为什么每次看到他,他都那么辛苦?他这样做最后收获的到底是感恩,还是恩将仇报?他在怀疑我们的底层逻辑出了点偏差。他的怀疑是对的,我现在也和他有同样的怀疑。我们从传统文化中继承的许多东西,不一定是无害的。

我两岁那一年,把自己的家烧了,家里也因此盖了套新房,这对我来说,似乎寓意着我的人生使命就是破旧迎新。我十岁那一年,陪我哥哥翻山越岭去初中上学,在半山腰上,我们兄弟俩坐下来歇息时,我哥哥对我说:这世界运行的规则,还有这些大人们所说的话,难道一定都是对的吗?我们凭什么要无条件的遵从?这句话影响了我一生,它让我从不迷信任何权威。

凡事只有自己经历过和探索过,才会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而且对每个人来说,正确的答案是不同的,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先天条件就不同。我们能挑一百斤的担子,那是我们有这个体力,我们不能因此而指责人家只能挑二三十斤,甚至连二三十斤都挑不了,天生孱弱的人无法与天生强壮的人相比。

在我四十四岁这一年生日将至之时,我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反思,甚至反思到自己的最底层的思维逻辑——人生观和价值观,这种反思让我迎来了一次新生。人只有在思想上不断地吐故纳新,才能真正的将自己的人生调适到最佳的状态。

我会在李贽的“为适己”之论与家国情怀之间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中间态,余生不活得那么累。我还有自己的人生理想没有完成,我不能过度的牺牲自我,搁浅了自己的人生理想。

鸡尾酒的味道在于调酒师的调节,人生的苦乐也在于我们自己去把控。绝对的苦和绝对的乐都是不存在的,悲喜同在一念中,我们无法把它们拆分开,我们能做的是尽量让自己的人生悲少喜多,这就算是善待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