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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图书馆里遇到的焦虑的虎妈和老奶奶

上周六,我照例去图书馆复习。周末的图书馆人满为患,位置是要靠抢的。我一般都是第一批进馆的人,所以总能占到一个好位子。一个高一学生的妈妈抢了我旁边的两个位子,国家图书馆的位子是四个一组,她一来就占了我们这组一半的位子。她自己坐了一个位子,另一个位子是占给她儿子的。

这对母子,我在图书馆已经见到了好几次,他们有两次和我坐在同一组位子上。暑假和周末,那孩子都被他妈妈带到图书馆学习,因为他就坐在我旁边,所以我能观察到他是如何学习的。通常这孩子的妈妈来了大半天,这孩子才姗姗而来——不用猜,孩子一点都不想来图书馆。这个周六他直到下午三点左右才来,在那之前,他妈妈就在那里给他占着座。

他妈妈坐我对面,板着脸,不大开心。我选的课程的网课老师一个比一个逗逼,讲课风格幽默得很。我戴着耳机听课,听到有趣处,总是抑制不住地笑起来。虽然是无声之笑,但是对面坐着一个不大开心的女士,我总觉得自己那么笑对她是一种冒犯。我们中国有个成语叫哀矜勿喜,在别人不开心的时候笑,可不就是对人的一种冒犯吗?所以她坐在我对面,我有些紧张,想换个位子嘛,图书馆里早已没了空位子,真是左右为难。这个妈妈我见过多次,但一次都没见到她脸上露出过笑容。

那孩子下午来了之后,翻开书,盯着书,大半天没有翻动一页,心恐怕早在九霄云外了。他拼命地咳嗽,咳声发自胸腔,显然他感冒了,而且是处于重感冒状态。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劝说这个妈妈,带他孩子回家休息,别逼着他学习了。但以我多年的经验,我知道这个妈妈具备焦虑和易激惹的特性,随便一句话都可能令她炸毛,甚至会在阅览室里爆发一场大吵大闹,所以我最终还是忍住了不说。

这下好了,我当晚就出现了感冒症状。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以这种方式谴责我不该袖手旁观。第二天我以为自己的感冒应该不会有问题,又去图书馆复习了一天,傍晚的时候就感到头一阵阵的眩晕,我知道不妙了,赶紧收拾书本,溜之大吉,回家钻被窝里去了。

国家图书馆新馆阅览室一到周末和节假日,就成了这附近的高中生们的主战场。好多高中生到这里来自习,但是被父母这么架着来的也不多,我见到的也就这对母子。这个妈妈也许是想培养她儿子的自律能力,但不幸的是她的孩子对此非常反感。我从他们母子互相板着脸的表情中瞧出了点端倪,他们的亲子关系应该处于一种比较紧张的状态,这孩子活得一点也不放松。

其实周末到图书馆的很多高中生都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我在图书馆碰到很多高中生看着是在学习,实际上他们完全看不下书,就是在找个地方发呆。他们来图书馆,应该多多少少是一种强迫行为。

之前有个高二的女生,也经常坐我旁边,有时候我能明显地感受到她处于烦躁不安的状态。我有次就小声地和她说,我说孩子啊,我儿子比你大两岁,正在上大二,和你差不多是同龄人。我不希望我儿子像你这么辛苦,这么辛苦最后会厌学的。你不要每个节假日都到图书馆里来,你正值花样年华,你的生活不能只有学习,也要有娱乐,有交际,要学会劳逸结合,学会放松自己,要不然你的身心都受不了。而你偶尔放松一下自己,玩开心了,你再学习的时候,学习效率会更高。这孩子还蛮听劝,听完后满心高兴地收拾书本,出去找人撒欢儿了。

我在学生时代其实是张弛有度的,我有个发小不久前和我说,他和他生病的姐姐提到我,他姐姐当年是我们初中的老师,一听我名字就说周志远我记得,那家伙可贪玩了,都影响到你学习了。我笑着跟孩妈说,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我在咱们母校(孩妈初中和我是一所学校的)留下的名声可不那么好听呢。实际上人过中年后,我这个发小很是感叹自己当年被家庭保护得太好了,这影响到他适应能力的发展。

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高中就我知道的,包括我在内,起码有三个学生是一边帮着家里务农或经商,一边上学的——这三个学生都是成绩非常好的,我和其中的一个甚至长期考我们学校前二名。其他同学上课的时候,我们可能在走街串巷地叫卖或在水田里耕地。我父母双全,另外两个则都是幼年丧父的孤儿,他们在高中就是家里的壮劳力。毕业后我和他们也都还有来往,他们现在的事业、工作能力和继续学习的能力都不错。

如今的家长们似乎希望他们的孩子只用学习,不用有其他的生活,这真是蛮可悲的一件事。王小波说,种猪老是负责配种,到了最后,都是被人强架着去进行交配的,性生活对它们而言毫无乐趣可言。如今的全职学生们,求知欲好多在中学阶段就被单一乏味的学习给扼杀掉了,最后很容易产生厌学情绪。这于他们的一生实在是弊远远大于利,可惜的是会算这笔账的父母不多了。

当然普通的家长也都还不是太过分,只有少数虎妈虎爸的做法偏激了点。其实从医学角度来看,这样的父母都可能是焦虑症患者,他们的神经经常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他们可能需要治疗。他们的孩子也很容易产生强迫性情绪,终生都很难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

这样的焦虑到了晚年可能会愈演愈烈,图书馆就有个这样的老奶奶。国图内部食堂现在对外开放了,有一对瘫痪了的老年夫妻经常在国图食堂吃饭。他们都坐在轮椅上,他们还雇佣了一个保姆照料他们。我有几次在食堂里遇到他们,每次都听到那个老奶奶大声的呼喝声。她总是怒气冲冲的,对他们家保姆出言不逊,口口声声地称其为“一个臭打工”的,呵斥和辱骂声不绝于耳。她的老伴显然已经习惯了她的脾气,一声都不敢吭。

有一次我和他们共乘电梯,快出电梯的时候,老奶奶大声地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我,小伙子,推一下老头儿的轮椅!我默默地照办,学习他们家老爷子,一句话都不说。我帮着把他们推出电梯,她没有一句感谢,甚至以不耐烦的眼光看着我,像是在责怪我不知道主动帮她,还要她老人家开口似的。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在她开口之前,我已经在帮助这对老人出电梯了。这个老人家大概率是因为脑梗引起的瘫痪,部分脑梗病人会罹患继发性情绪障碍,性情暴躁,易激惹,难以自控。在这样的老人面前,沉默是唯一可以让他们的情绪稍稍平缓的办法。

通常,脑梗后会出现情绪障碍的患者,年轻时大多存在焦虑症。癌症、中风后遗症和精神障碍是我研究的重点,但遗憾的是这类患者都非常难治,我还没有能力轻松地解决他们的问题。但我知道,对这类患者来说,预防的作用远胜于治疗——无病防病,有病预防恶化,都很重要。

焦虑通常与遗传和成长环境都有关系,我这篇文章中提到的虎妈母子以及这位老奶奶,他们三个人当下的状况组合起来,就是一个焦虑症患者一生的缩影——继承了焦虑基因,幼年时生活在一个焦躁的环境中,成年后焦虑不安,晚年情绪彻底失控,部分患者转变为阿尔茨海默病。如果患者本人不及时觉知,斩断这种恶性循环,焦虑症就会在他们家族中代代相传,制造许多悲剧。

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并非想谈论任何人的是非,而是希望借此活生生的例子,让人们意识到焦虑的危害,早日科学地应对焦虑,斩断焦虑在自己家族中的代际传承。我们学医的终极目的,是希望自己能给他人带来幸福。

我们这个时代,社交媒体一直在不断地放大人们的焦虑,这种环境对焦虑症患者很不利,会加重他们的焦虑情绪,但也有许多自助式的专业书籍可以帮助人们减轻焦虑。焦虑者应有意识地学会自救,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孩子们,创造一个更幸福的人生。

重读《张公百忍歌》有感

忍是大人之气量,忍是君子之根本; 不忍小事变大事,不忍善事终成恨; 父子不忍失慈孝,兄弟不忍失爱敬; 朋友不忍失义气,夫妇不忍多争竞; 刘伶败了名,只为酒不忍; 陈灵灭了国,只为色不忍; 石崇破了家,只为财不忍; 项羽送了命,只为气不忍; 如今犯罪人,都是不知忍; 古来创业人,谁个不是忍。 忍字可以走天下,忍字可以结邻近; 忍得语言免是非,忍得争斗消仇憾; 忍得人骂不回口,他的恶口自安靖; 忍得人打不回手,他的毒手自没劲; 须知忍让真君子,莫说忍让是愚蠢; 世间愚人笑的忍,上天神明重的忍; 我若不是固要忍,人家不是更要忍; 事来之时最要忍,事过之后又要忍; 人生不怕百个忍,人生只怕一不忍; 不忍百福皆雪消,一忍万祸皆灰烬。

——摘自《旧唐书》

《张公百忍歌》是我人生的第一节哲学课,我七岁入学,学会汉语拼音和查字典后,我的祖母便开始让我就着汉语拼音教她背诵《张公百忍歌》。我的祖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但是她不识字。每逢初一十五,她便靠着自己的一双小脚(因为时代的原因,我祖母儿时是裹足了),翻山越岭,到我们村周边几个庙里烧香拜佛。她经常从庙里带回来各种经文,那时候大家的经济条件很有限,庙里流通的经文多数为一张纸,庙里的庙祝或道友将一段经文抄写在纸上,给熟悉的香客带回去念诵。

我祖母虽然拜佛,但是却根本分不清拿回来的是不是佛经。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祖母从庙里拿回了《张公百忍经》,人家告诉她,念诵这经文,会对自己和家人有很大的福报,我祖母便深信不疑。但她需要儿孙们帮助她,她才能背下来。儿子们都很忙,肯定是没时间陪她老人家背诵经文。我祖母的孙子和孙女挺多的,她的四个儿子,每个儿子都生了孩子,所以她就央求自己的孙子孙女教她。

我哥哥和堂兄弟们大多嫌这活儿烦,所以总是躲着祖母。我小时候应该是很好哄的一个孩子了,祖母总在我面前甜言蜜语,说什么这么多孙子孙女中,奶奶最爱你了,你是最乖的好孩子。我哥哥说同样的话祖母也跟他说了很多遍,但是祖母这一套对我哥哥他们能起到的作用很有限,最后大多数时候,是我在教祖母背诵经文。再到最后,祖母可能真的就是最爱我了。她外出烧香,带回来的零食总是偷偷地塞给我,孙子太多了,不够分的,所以她给自己最疼的孙子开小灶的机会最多。

小时候我并不大懂得《张公百忍歌》的含义,但是要说完全不懂那也不一定,毕竟这些歌词很口语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大抵也是懂这是在教人忍耐。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受到了《张公百忍歌》的影响,才这么能忍耐——我这一生的确非常能忍耐,无论身处何种逆境,都能忍耐过去。

但有时我也怀疑我之所以能忍耐,可能跟我母系的家族基因有关。因为我母亲天性就宽宏大量,她一辈子没有和自己的婆婆,也没有和自己的儿媳发生过哪怕是一次的冲突,她总是乐呵呵的,与人为善,自己也以宽为怀。这当然和我生命中的另外两个女性——我的祖母和我的爱人的宽宏大量也有一定的关系,她们二位也是很和善的人。一个男人,如果自己生命中的这三个至关重要的女性都很宽容,那他这一辈子是很有福气的,起码比许多人耳根清静。

我对外祖父印象不深,因为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去世了。但我从他人口中得知,我的外祖父也是极为宽厚的一个人,他几乎从不与人发生冲突,而且他天资聪颖,精研易经,擅长思辨,分析问题的能力很强,他在我们那一带因此而颇有点小名气。我舅舅家有我外祖父的遗照,我看他的遗照的时候,发现我和我母亲跟我外祖父从长相上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格相似也就不足为怪了。

按照现代生物学的观点,基因和环境是在共同发挥作用的,人的性格的形成既与基因有关,也与成长和生活的环境有一定的关系。我大体上说是一个很平和淡定的人,能很快的适应新的环境,也能很快的适应生活中的新变化,我想这与我继承的基因和我小时候的成长环境都有一定的关系。

我祖母在我的幼年对我发挥了很大的影响,因为我是她带大的。我至今仍然记得小时候父母在田地里干活儿,我们这些孩子被祖母照顾的一些往事。我记得我爷爷有一次抓住一只燕子,用燕子逗孙儿孙女开心,被我祖母呵斥了一顿,祖母说,那是一条生命,你这是在残害生灵。爷爷惧内,讪笑着把燕子放了。我还记得烈日炎炎的夏天,我们把祖母的门板卸下来当凉床,躺在上面午休,醒来的时候,祖母在旁边摇着蒲扇给我们扇风的情景。我没有任何祖母打骂我们的记忆,只记得满头白发的她总是眉花眼笑的。她的人缘很好,村里信佛的老太太和中年妇女很多,她是这个群体的重要领袖。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祖母一篇接着一篇地背诵她从庙里带回来的各种各样的“经文”。祖母的记忆力实在是不好,但是她极有毅力,一遍又一遍地唱诵着——她背经文的方式就是唱诵。我对她的唱诵声印象是那么的深刻,以至于我现在四十六岁,祖母离开人世二十多年了,我的脑海里还时不时地响起她那抑扬顿挫的唱诵声。

我教我祖母背诵过很多经文,这种童子功让我有一段时间去庙里寻僧访道时,颇令人吃惊,因为那些专职的佛教徒是想不到我对佛经的记忆比他们还深刻的。儿时背过的各种经文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张公百忍歌》。《张公百忍歌》是张公艺留下来的,据说曾到访他家的唐高宗向他讨教他们五世同堂的幸福秘诀时,他一连给唐高宗写了一百个忍字,这首俚语歌因此而得名《张公百忍歌》。

《张公百忍歌》在中国民间流传甚广,它在宋元明清时代都曾广为流传,我小时候见证过它在鄂东民间的流传状况。而我是在童稚之年就因为家庭的原因,开始背诵它的。而立之年后,我经常会反刍《张公百忍歌》,它也成了我和祖母之间最深的一根纽带,即便祖母在九泉之下,我仍然经常会因为这首歌而想起儿时的那些往事,感受到祖母的爱。在我的信念体系中,宽容和忍耐是最基础的信念,我认为这应该与我幼时的这种经历有很大的关系,尽管我应该也继承了家族的崇尚宽容的基因。

我做了一系列的心理测试,测试结果显示我消化负面情绪的能力非常好,我的大五人格测试结果中,神经质这一项得分非常低。我即便遭受了重大的打击和挫折,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靠着自己,彻底恢复平静,再度回忆往事时,不会再有任何执着、不甘和怨念。

我和人即时交流时,很少会有冲突,我身边的师长和同学对我提出的批评意见,我总是能认真地去听,诚恳地接纳。中学时代,我的老师和同学们公推我为班长、学生会主席,我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角色。因为这导致我不得不经常去做化解矛盾和制止校园暴力的工作,很容易被学校里的一些爱霸凌其他同学的同学惦记上,他们有时会想办法报复我,给我点颜色瞧瞧,这肯定对我的学习有影响,我那会儿只想考大学。但这种经历也锻炼了我的勇气和处理各种矛盾的能力,让我遇事沉着不慌。

不过我觉得这些也都可能与我从小接受的这种忍耐教育有关,忍耐这种品格很容易与懦弱、忍气吞声等同起来,也很容易与和稀泥、犬儒主义等给人观感不大好的词相连接,尽管我以亲身经历知道真正的宽容和忍耐与这些有天壤之别。

我知道有许多人从小接受的是另一种教育:以直报怨。这种教育发展到极端的情况,就是主张一报还一报,以口还口,以牙还牙,血债血偿。这两种教育各有其存在的道理,受这两种教育影响的人长大后形成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截然不同。前者容易发展为悲天悯人的宗教家,后者可能发展成推翻旧世界的革命家,谈不上谁好谁坏,社会需要各色人等。

还有一种基础教育在我看来有点糟糕,那就是既不宽容,又不敢以直报怨,受到不公的待遇爱生闷气。受这种教育的人长大后,就很容易产生各种各样不良的情绪,而且其情绪还久久不能散去。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比较内耗。

宽容者能将一切恩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都化作云烟,心中不留丝毫波澜;以直报怨者爱憎分明,有怨气当场发泄了,也不至于有长久的不快,尽管这种做法很可能遭致他人的仇恨,使自己与家人容易处在潜在的危险状态,但好歹落了个一时爽;内耗者日复一日的折磨自己,最不划算,偏偏这种人在人间是最多的,他们中有些人很容易积郁成疾,生活得很不开心。

人的底色是在幼年就被固化了的,大多数人只不过是在重复自己固有的形成于童年时期的情感和思维模式,成年后很难改变过来。只有遭遇到痛到不能再痛的挫折,而且自己也恰好有了迫切地内省和改变自我的意愿了,才可能发生一些质的改变。

但即便是这样的人,也很难彻底改变基因在其生命中刻下的烙印和惯性的力量。人格在中年时代是最有可能重塑的,因为这个年龄段的人在人间吃尽了苦头,开始学会了反思,学会了内省,学会了重新认识自己家族基因和文化传承的影响,最终有可能修复自己的那些与社会不相适应的地方。

我们在人生中遇到的绝大多数问题都不是外在世界的问题,而是我们自己精神世界的问题,是我们继承的生物神经系统和我们从我们的家庭教育中接受的基本的信念的问题。我已经脱离了用好坏、善恶、是非、高下这种简单但却不靠谱的标准来评判一个人的阶段了,作为一个致力于改善他人身心之痛的学医之人,我只看重人对环境的适应性。

我一直在努力提升求助者适应环境的能力,以此来减少环境刺激给他们带来的身心之苦,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我不揣冒昧地说一句,人类的医学最终将会发展到这样的境界:我们将不会再区分有病和无病,不会再给形形色色的病人贴上疾病的标签,而是用尽各种办法,让出现种种不适者能更好地适应环境,适应生活。医学的终极目的(也是最切实际的目的)不会再是打败疾病和战胜死亡,而是帮助不适者减轻内外环境对其造成的各种刺激和影响,让其生命质量得到改善。

或许,当这种认知较为流行之日,我们会意识到忍耐的巨大作用,会意识到先民们在这个星球上生存时,探索的这种生存经验有其内在的价值。无论是谁,训练自己在逆境中的忍耐力,训练自己消化不良情绪的能力,都不会是一件坏事,尤其是在社会环境变得恶劣之时。

此外,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生而为人,我们要放弃我们的生存环境会很美好的幻想。翻开历史书,我们能从字里行间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挑战和苦难。生存从来都是一件充满挑战的事情,地球上的物种已经经历了五次大灭绝,可见任何物种都难逃逆境,谁都无法生活在自己的理想国之中,唯有能耐岁寒者可长青。我们可以尝试着将那些波涛汹涌的情绪化为涓涓细流,这样能让我们好受许多。

敏感的神经,放大的情绪,失控的人生

鲁迅先生有一句经典名言:“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的这句话有独特的语境,结合上下文,我猜他想表达的大概是每个人因为当下的现状不相同,所以无法与其他人形成共情。但这句话本身还可以有其他的意思,其中之一就是每个人的神经系统不一样,经历相同的事情时,其情绪反应也不一样。

人和人之间有许多区别,但在意识层面上的区别可能是最大的。而决定人的意识的最重要的因素,或许不是教育,而是人的生物神经系统。医院输液室里儿童打针时的反应各不相同,我们可以看到有些孩子天生脆弱,还没开始打针,仅仅看到打针的护士,就吓得哇哇大哭;而另一些孩子则相对镇定许多,即便是针扎进他们的身体,他们依然能够镇定自若。儿童的反应有那么大的区别,让我们不得不相信,神经系统决定的一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是由先天的基因而非教育决定的。

神经系统对我们的一生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普通人喜欢谈论情商,但对生物学家和医学家们来说,情商这样的词汇纯属伪科学产物。我们知道,人的情绪是人对环境刺激做出的若干反应之一,是由人类的神经系统决定的。我们的神经系统在我们认知外界时,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它们帮助我们接收来自外界的各种信号,并把这些信号传递给我们的大脑,我们的大脑再对这些信息进行研判,甄别环境是安全的还是不安全的,然后做出应该如何回应外界的决策。

这一系列的工作,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我们习惯上称之为本能反应。我们一生中绝大多数反应和决定,其实都只是本能反应,即便我们成年了依然如此。而我们的本能反应,则是在神经系统的协调下完成的。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在神经系统上的差异,甚至可能会比一个人与一只猫在神经系统上的差异还要大,猫敢于信任人,但好多人却不敢。正因为人的神经系统有如此之大的差异,所以人的行为习惯和性格特征才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别,这些差别会影响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当然,这种说法有些过于强调人的神经系统的差别了,实际上社会上大多数人的神经系统基本保持在人类的均值水平区间,这让我们的社会能够基本正常的运转。但也有少数人的神经系统与社会均值水平差异很大,这些人的神经系统要么明显更敏锐,要么明显更迟钝,这决定了他们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呈现一种独特的状况。

更敏锐者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往往比一般人更强烈,而更迟钝者对外界的刺激往往反应不足。过度反应和反应不足都会导致人呈现明显的不适感,前者会造成更多的人际冲突,后者则因为反应迟钝而可能遭受更多的危险。

神经系统过度敏锐者的一生会饱受情绪问题的困扰,他们就像被安装了情绪放大器一样,他们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悲、忧、恐均过于强烈,且其情绪变化的速度较一般人快许多,这让他们在人际交往中非常苦恼。他们的人际关系经常会因为过度情绪化而破裂,他们的人生因此也经常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他们会遭遇更多的财务危机和情感危机。

我们通常习惯地说这样的人的情商低或性格不合群,但其实他们无比希望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样融入群体之中,能正常地与其他人建立稳定而长久的情感连接。只是他们过度灵敏的神经系统让他们从成为受精卵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会与外界不断地磕磕碰碰。

最新的医学研究显示,他们在胎儿期就存在异常,他们在母胎之中就无法像正常胎儿一样,吸收到合适的营养。这导致部分此类胎儿可能会早产,长大后他们患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精神分裂症的概率显著高于普通胎儿。

医学界将这种较为严重的情况命名为精神疾病,但精神疾病这种说法正在精神医学专家中间产生纷争。正如珀斯卡所言,我们不能用将我们的邻人当成疯子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是正常人,我们将神经系统过度敏锐者视为精神疾病患者,可能也是一种源自于社会大多数人心中的偏见。

地球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便不断地朝着多样化的方向上进化,人类神经系统的差异化也是这种自然演化的结果,这种演化不一定就是病态的。我们在为少数人群下定义时,应慎重行事,不应随便贴上污名化的标签,因为一旦社会形成了刻板的印象,就会导致少数群体的生存更为艰难。

我如今也甚为怀疑现在的医疗界对神经系统过度敏锐者的治疗是否恰当,我也在思考我们是否有更好的办法来改进这类同胞的生活质量,使他们能够更好地适应社会和掌控自己的人生,同时改善他们的家属面临的经济和精神困境。

神经系统过度敏锐的确会造成一个人出现适应不良的现象,许多神经系统过度敏锐者最终会出现社交退缩的现象,他们害怕与人接触,无法正常工作,唯有离群索居才能让他们稍感放松和舒适。一旦进入社交或工作状态,他们就会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最终甚至可能会自残自杀。

社会大众有一种刻板的印象,我们可能会本能地认为这类神经过度敏锐者容易伤害其他人,实际上,他们更多的是把矛头指向自己而非外人,会伤害他人者只占5%左右。他们长期生活在抑郁、恐惧、焦虑与自责之中,超过90%的神经过度敏锐者能够意识到自己有着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感知,他们也为此而感到困惑,但却无法摆脱这样的困扰。

我们有另一种刻板的印象,我们可能认为这些人的认知错误。我近年来与此类人士接触颇多,当我静下心来验证和分析他们的认知时,我发现他们的那些认知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他们中有些人的听觉比一般人灵敏许多,他们能听到我们大多数人听不到的轻微的声音,我们如果仔细去验证,会发现他们听到的声音的确真实的存在。他们中的另一些人的嗅觉异常发达,能闻到其他人闻不到的味道。他们的观察能力也非常强,对环境中的一些细节的洞察力甚至可以达到电影中特工的水平。

这些人看起来似乎有着超人一等的天赋,但实际上这也是一种错觉。因为过度敏锐往往会让他们对外界的刺激产生与危险程度不相匹配的反应,他们的神经系统经常为他们吹响警告性的口哨,导致他们非常紧张。最为典型的就是他们在人际交往中,很容易过度解读其他人的言行,使得他们自己在他人的眼中显得太过吹毛求疵。或在生活中,过度关注自己身体的不适反应,深陷疑病困扰之中。

他们很容易发现其他人言谈中的漏洞——如果普通人静下心来倾听他们的心声,我们的确能够意识到我们的言谈中的这些漏洞,只是这些漏洞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无心之过,但这些言谈对神经过度敏感者却能产生强烈甚至致命的刺激。这种刺激会导致他们出现非常强烈的情绪反应,或悲伤,或绝望,或恐惧,他们也会用激烈的言行来回应,通常他们会用愤怒、逃避来表达自己的恐惧和绝望。

但在事后,他们又开始陷入反刍性思维之中,对他人的言行进行再分析和再认识,对自己的言行也进行再评估,当他们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他人的意思,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激烈,对其他人(尤其是关系亲近之人)造成了伤害时,他们又陷入到自责、抑郁与羞耻感中。

这样的循环就像是一种永无止境的轮回,大多数神经敏锐者绝不喜欢自己的过度敏锐,也不会把这当做一种天赋而津津乐道,他们在人间不断碰壁的经历让他们饱受痛苦的折磨。通常,他们不会认为自己是天赋异禀之人,而是把自己的这种敏锐当作一种缺陷,认为自己是有缺陷的人,这种认知让他们有根深蒂固的自卑心理和弥久不散的羞耻感。

绝大多数人(甚至包括那些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和精神科医生)都无法与这些人进行深入到灵魂的对话,因为这些人已经产生了一种独特且本能的防御机制,他们很难相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包容并接纳他们。通常他们对灵魂伴侣有着超越常人的渴求,内在的深切的孤独让他们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够成为拯救他们的一束光。但遗憾的是,一切感情都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之上的,缺乏信任的情感纽带是不牢固的,而他们天然地难以信任他人,这导致他们就像陷入了死循环一样,无法与其他人建立起长久而深在的情感链接,他们的情感经常是短暂且易破裂的。

我把改善这些人的生活质量的希望寄托在社会的进步之上,只有当人道主义精神成为普世的核心价值观之一,且社会对这些少数人群的刻板的认知被改变了的时候,他们的生存境况才有可能得到改善。我们应接受这样的观念,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就像是买彩票一样的全凭运气继承了各具特色的基因。我们中有些人继承了一些会导致他们的神经系统过度敏锐的基因,他们因此而显得比其他人更加的情绪化,这让他们的生活很容易失控,也让他们的内心很痛苦,我们理应帮助他们而不是歧视和排斥他们。只有当这样的信念成为一种社会共识的时候,人间悲剧才会大幅度地减少。

遗憾的是,在当下,我们还不能达到这种理想的状态。我在网络上看到大量的视频或文章,在对这些本应得到我们的同情和帮助的同胞进行口诛笔伐,许多人因为不能理解这是一种自然现象,而转向道德的角度去指责他人。

窃以为,能够接纳同道并不代表一个人修养很高,能够接纳异己的人才是真正胸怀宽广且道德高尚之人。一个文明发达的社会最大的特色应该是宽容而慈悲,大众对不正常的社会现象应有深度的思考和讨论,而非动辄群情激愤。我们不能一直把无知当高尚,视愚昧为有趣。

治心脑疾病的天王补心丹

天王补心丹是中医的一张治疗神志病的名方,中医的神志病与现代医学中的精神科疾病和心脏疾病等有关,实际上这二者往往也存在共病现象。

历史上以天王补心丹为方名的方剂有多个,其中元代危亦林《世医得效方》中的“天王补心丹”和明代繆希雍的《先醒斋医学广笔记》中的“天王补心丹”最为著名,二者组成区别不大。现代中成药厂所制天王补心丹基本上沿袭了古方,仅略作改动。

《世医得效方》中的天王补心丹的组成为:熟地黄(洗、焙)4两(120g),白茯苓、茯神(去木)、当归(洗,焙)、远志(去心)、石菖蒲、黑玄参、人参、麦门冬(去心)、天门冬(去心)、桔梗(去芦头)、百部、柏子仁、杜仲(姜汁炒)、甘草(炙)、丹参(洗)、酸枣仁(炒)、五味子各1两(30g)。

以上各药共为细末,炼蜜为丸,每1两做10丸,用金箔包裹。世医得效方将此方的功效定为:宁心安神、益血固精,壮力强志,主治心神亏虚,怔忡不宁,失眠、惊悸、咽干口燥,以上症状与现代医学中的抑郁症颇为相似。

《先醒斋医学广笔记》中的天王补心丹的组成为:人参、淮山药、麦门冬(去心)、当归身(酒洗)各1两(30g),怀生地黄、天门冬(去心)各一两三钱(40g),丹参8钱(24g),百部、白茯神(去粗皮,坚白者良)、石菖蒲(去毛)、柏子仁(去油者佳,另研)、甘草(长流水润,炙)、北五味子、杜仲各7钱(20g),远志3钱(10g),白茯苓1两6钱(47g)。

制法为将以上药共研为细末,炼蜜为丸,如弹子大,每丸重3g,用朱砂30g研极细为衣。饭后或临卧前含化,含化后再饮用适量灯心草煮的汤。该书记载本方的功效为宁心安神、益气固精、壮力强志、清热化痰,主治素体虚弱,思虑过度,心血不足,怔忡健忘,这些症状与《世医得效方》中记载的大致相似。

当代制药厂生产的天王补心丹的组成成分为:党参、丹参、当归、石菖蒲、茯苓、五味子、天冬、麦冬、地黄、玄参、远志、酸枣仁、柏子仁、桔梗、甘草、朱砂。其功效为滋阴养血,补心安神,主治心阴不足、心悸健忘、失眠多梦、大便干燥。

天王补心丹现多被用于治疗顽固性失眠、抑郁症、心绞痛、心动过速、顽固性窒性早搏等疾病,以笔者观察,以上症状常见于焦虑症、抑郁症、双向情感障碍或精神分裂症患者,这些患者同时可能还存在甲状腺功能异常、头痛、呕吐、敏感多疑、易激惹等症状。我们从天王补心丹的症状描述中可以看出,我国古代医生已经观察到部分神经衰弱者的临床症状,并且尝试组方治疗。天王补心丹作为一张名方被历代医生所用,说明在临床中确实能够发挥一定的作用,对改善患者的临床症状有效。

但本方无论是以朱砂还是以金箔为衣,都有一定的副作用,朱砂为硫化汞,即便微量,长期服用也会产生蓄积性汞中毒,导致患者神经系统受损,故此方实际上很有改良的必要。天麻、墨旱莲、女贞子等亦有安神作用,其副作用较硫化汞小很多,当代中医师无论是从患者的安全还是从自身的职业安全考虑,都有必要寻找此类药物代替金箔和朱砂,摸索出新的更有效也更安全的组方来。

张锡纯治疗躁狂发作的“荡痰汤”

荡痰汤出自张锡纯的《医学衷中参西录》,该方组成如下:生赭石(轧细)60g,大黄30g,朴硝18g,清半夏9g,郁金9g。水煎,去滓。温服,每日2次。

荡痰汤有泻火平肝,化痰开郁之功,主治癫狂失心,脉滑实者。中医的癫狂失心,即现代医学中的躁狂发作,是躁狂症、双相情感障碍躁期、精神分裂症、边缘型人格障碍等精神科疾病患者病情发作期间的典型症状。患者的表现不但与常人大相迥异,与其自己在平静时期的状态也大相迥异,所以过去又管这种疾病叫失心疯。

通常这类患者在发作期间都伴随有便秘的症状,便秘越严重者,躁狂程度越高,所以张锡纯这张方子中用到了大黄和朴硝,而且大黄的用量还很大。中医认为病人躁狂发作是因为肝经火旺,痰迷心窍所致,故治疗时重在平肝、涤痰、泻热。本方重用生赭石,是因为生赭石为平肝泻火之品;清半夏则有化痰之功;郁金有清心凉血、疏肝解郁之效,其名为郁金,即是因为此药有缓解情绪抑郁症状的作用。半夏和郁金佐泻肝火之生赭石和泻热通便之大黄、朴硝,即可迅速缓解患者的躁狂症状。

躁狂发作的病因极为复杂,六大重型精神疾病基本上都会有躁狂发作的时候,抑郁症患者迁延不愈后,也会出现躁狂发作的症状。患者在躁狂发作期间,精神症状和躯体症状可能会同时出现,严重者尚存在幻听幻觉,出现认知障碍,拒不承认自己患病,治疗依从度很差,家属照料起来很不容易。所以需要在其出现发作苗头时即采取及时的治疗,以阻断病人的严重发作。

荡痰汤很难根治六大重型精神疾病,所以患者和患者家属不宜对本方的根治性疗效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但在躁狂发作时,可以用本方来缓解患者的症状,减轻患者和患者家属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