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目录归档:生活随笔

刚从一次车祸中死里逃生,正在休养中

各位病友和亲友,最近的一周,我因车祸在住院,所以无法正常处理工作,非常抱歉。这次车祸是我这辈子遭遇的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事件,对我的影响很大。车祸现场图片太血腥,会引起关心我的亲友的不适反应,我就不公开了。

此前几天我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为避免各种干扰,除了三五个最亲近的人,以及在这期间向我咨询的病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发生车祸的消息,包括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不知道我发生了车祸。

因为当时我被怀疑有脑出血和右肾撞破的风险,过多的干扰只会影响治疗,增加死亡风险,所以我不得不叮嘱家属对外保密。而且我的家属既要照顾我,又要处理与车祸相关的各种事务,还要兼顾自己的工作,也不宜受过多的打扰。

万幸的是我的大脑、内脏、五官均未受损,也未骨折。我选择在这个时间公布,是因为有很多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做些特殊的安排。我近期每天只能处理有限的事务,尚需静养一个月。家属也身心疲惫,希望大家尽量多体谅。

非当下需要找我解决的紧急事务,请大家不要给我发信息或打电话,也不要打扰我的家属,我们都需要更多的休息。我知道很多人都在关心我,这些日子不断有人发信息追问我的行踪,我都不好回答。现在我确实没有生命危险了,可以少量处理工作。但目前精力和体力有限,所以工作范围仅限于处理我的长期患者与癌症相关的病情。我的脑震荡和外伤都需要静养最少一个月,各位常见的小毛病请去医院就诊,闲聊的更不要占用我的时间和精力。

我因工作量太大而身心透支,所以许多与我的研究关联不大的事在此次车祸后我都将不再涉足,有些朋友会被删除,希望您们能体谅我为减轻自己的负担而不得不釆取的措施。按照医嘱,我近期还不宜用手机、电脑,也不宜看书和写作,只是我自己也关系着他人的生死,不得不从权。我每天会在线处理一些工作,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因为我自己确实需要休息。2023年,我遭遇了很多不幸。我已经不能承受更多了,请大家多多谅解!

此次车祸也使我自己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一些缺陷,因为这是我在北京第五次被车撞(两次骑自行车被撞,三次步行被撞,但这次是最严重的,险些送命),此前在别的地方也有被车撞过。在北京的这五次中,虽然其中三次均为对方全责,但是也有两次我自己也存在部分过错。

即便那三次对方全责的被撞事件,我也难逃其咎。因为我长期以来对思考过度专注,无论是走路还是骑车,均容易陷入深思的状态,不太能注意到周边环境中的危险因素。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有自我保护的责任,没有任何人可以24小时形影不离地保护我们自己。

我的问题在于专注力太强,以至于警觉性太差。我能把学习和专业性工作搞得很好,但生活能力受到影响了。我的这个习惯在当下这个车流量很大的年代,非常危险。我在今后也将调整我的生活方式,进一步的深居简出,出门时也会更注意安全,尽量与人同行。会训练自己外出时不思考。

最后,希望大家以我为鉴,祝福大家出入平安。

不能触碰的伤疤

老家县城有条街专门卖白事用品—-各种祭祀丧葬用品,昨天晚上我从外回我妹妹家的时候,经过这条街道。街上几近无人,灯光忽明忽暗,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明显地感受到酸楚。

从八月份以来,类似的情况出现了很多次。我意识到自己也成了“超级感受者”之一。

美国精神病学家范徳考克撰写了一本《身体从未忘记—-心理创伤疗愈中的大脑、心智和身体》,介绍了遭受心理创伤后产生的各种应激障碍。有越战老兵的战后创伤综合症,也有那些遭遇车祸、911事件、家庭创伤的患者的心理阴影。

受创后,很多人心理都会留下阴影,这些阴影会成为他们再也不能被轻易触及的伤疤。任何能使他们联想起昔日创伤性往事的细节,都会让他们产生很痛苦的反应。

他们的后半生在直觉的作用下,经常为这些痛苦的情绪所控制,这使得他们频繁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通常都是生活中的一些场景让他们的大脑突然闪回到那些极度痛苦的瞬间。他们可能会无法与亲人沟通,经常大吼大叫(实际上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和痛苦)、无意识中的挥霍钱财、出现毒品或酒精成瘾现象、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睡眠障碍、交流障碍乃至各种情绪障碍(焦虑、抑郁、惊恐等)。

一般来说这些人都属于“超级感受者”,他们能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嗅出令人痛苦的痕迹,并产生条件反射式反应。人类遭受的痛苦如果强度过大,超出了正常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很容易在脑海中留下印记。

比如小时候我妹妹有一次不小心从阳台上掉下来,摔成重伤,我在旁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这导致我一生都恐高,不但不敢爬到高处,即使在脑海中想象自己站在高处都会惊恐不安,看到险峻的山峰的图片也会引起恐高反应。

随着我接触的不幸事件和学习的专业知识越来越多,我也成了“超级感受者”之一。我如今能够敏锐的识别出一个人患癌、遭受精神折磨以及自杀的风险。任何与之相关的事情都会导致我产生条件反射式反应,心会抽搐,继之以酸楚,接着就会对这些人产生同情之心,希望他们免受伤害,但他们的感受却也在传递给我。

这并不好,这说明我内心的老茧还没磨出来,也说明我自己需要更多的时间从自己这一年遭遇的各种精神创伤中彻底康复过来。如果继续让这种创伤后应激反应加重,我也会有危险。

昨天在老家和一位长辈一起吃饭,他是一位主任医师,有中医、眼科和精神科医师的执业资质。他巳经退休了,想从事与精神医学相关的工作,同时他还有慢阻肺。我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劝阻了他,慢阻肺需要安心静养,好好休息才能免于猝死,精神科医生长期承受病人的负面情绪,极易处于强度很大的工作状态。二者很难兼顾,搞不好就会影响自己的健康和寿命。

我自己现在也在尽力避免一切容易触碰自己伤疤的机会,但我没办法完全避免开。无论在工作还是在生活中,我总是能遇到心中有许多苦水,很需要倾诉的人。状态好的时候我能较平稳的倾听,状态不好的时候就无法保持平静。

生活中的每一次灾难性事件都会像心灵的一场地震,即使最悲伤的时刻已经过去,仍然会有一段时间内心会很脆弱,非常容易被触动。或许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康复。

在乡下最后的一天

凌晨下了一场大雨,雨实在太大了,家里隔音条件又不好,我被吵醒了。醒来后,我躺在床上想,如果白天还这么下雨,今天可能就无法按照原计划出门了。好在到了六七点钟的时候,太阳出来了,看情况又是一个艳阳天。我拿出手机拍摄了好几张家乡日出的照片,以前在家生活的时候,每天看惯了农村的日出,不觉得珍贵。现在在北京住久了,很怀念家乡的日出。

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吃完早饭我就要往县城去了,今天在县城妹妹家住一晚后,明天就要启程回北京。回北京时会途经武汉,与几个老患者约好,在武汉见一面。见完他们,我就会买车票回北京去了。

父亲一早就在为我准备家乡的土特产——红薯淀粉,让我带走。这是我近年来,单独陪伴父亲最长的一段时间。以前每次回来都是来去匆匆,到家也是各种病人来找我,父亲几乎看不到我的身影。这一次我推掉了各种见面,在家里陪着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呆着的老父亲。

前几次回家,父亲总是恳求我在家多住几天,我都无法抽出空来。这一次我在家陪了他一周,父亲总算是心满意足了。老人别无他求,只求儿孙能适度陪伴一下。这一周父亲目睹了我的生活习惯,把我培养得如此勤俭的他,也开始觉得我的生活过得过于简单了。父亲每天都会问我吃什么,我表示只吃家里种的菜蔬就好,他日常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也就过什么样的生活。

有一天父亲应邀参加宴席,我一个人在家,早餐一个馒头,晚餐一个馒头,中餐一碗鸡蛋面。粗算一下,我在老家一周的生活费不到一百块,我在北京的生活标准也差不多。父亲好一阵叹息,觉得我的生活实在是太清苦了,竟然比他过得还朴素。脏衣服换下来,我不到五分钟就洗掉了,地脏了,也是迅速就扫了。每天仍然会保证四个小时以上的阅读时间,阅读时还是会很认真的做笔记。

这些习惯是父母在我小时候把我培养起来的,如今父亲希望我懒一点,吃穿好一点,把生活改善改善。按照我眼下的收入,我可以过比这好很多的生活。但是我已经习惯了这样清淡朴素的生活,很享受寡欲少求带来的自由和洒脱,再也不愿意随顺任何人,去改变它了。

我心中很少有恐惧和烦恼,因为习惯了低消费,所以我觉得生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从来不会为未来焦虑。经济危机以及楼市和股市波动都影响不了我的心情,我对新闻也不大关注了。日子再苦,我这样的人总能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很健康,或许寿命还会比大多数人长许多。并能一直自由自在的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不愿意把这种生活称为苦日子,更不喜欢将之定义为苦行僧式的生活。我觉得最妥当的用词应该是低成本生存,它是生物应对生存的一种策略。低成本生存最大的好处是能让我们无限适应恶劣条件,纵使生活遭遇再大的困难,我们也不易被打垮。

而且,一旦我们习惯了低成本生存,我们便能时刻体会到它带来的清欢。我们会从物质主义中脱离出来,抽出更多的时间去亲近大自然,去开拓自己的精神家园。当一个人的精神家园很丰满时,外界对他的吸引力是不大的,他不需要太多的刺激就能自己快乐起来。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这种人是有生存竞争优势的,不容易被大自然淘汰。

生活的风浪打在我身上,打来打去,打到最后,我被还原成了一个最简单的原生态的人。不拒绝任何顺其自然的得到,也不害怕任何失去。把生和死的分野也看得不那么重要了,顺应自然规律去生活,顺应自然规律死亡。

世界一直都在变,亘古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接纳变化,我们才能适应世界。

家乡的慢时光正在疗愈我

家乡的日子过得很慢,村子里除了留守老人和儿童,很少看到年轻人。农村与到处都是脚步匆匆的年轻人组成的一线城市就像两个世界一样,农村安宁而静谧,城市紧促而嘈杂。

乡下没有地铁,没有喧嚣的菜市场,甚至现在连公交车都很少见。日渐空心化的农村里,大多数房子都已经没有人住了,常年锁着一把锁。有些房子甚至已经成了废墟,房屋中央长出一两棵茁壮的大树,穿破屋顶,树冠遮蔽了整个房子。用荒凉来形容昔日也曾热闹非凡的村庄并不为过。

外婆村剩下的村民不到十个,我到外婆村的时候,我的堂舅妈不认识我,警惕地问我到他们村干什么。我告诉她我是来看看外婆的故居,然后告诉她我的母亲是谁,她才放松了警惕。并且告诉我,她不得不警惕一些,因为村子里只剩下几个老人和小孩,有些犯罪分子会白天来踩点,晚上来作案,所以陌生人进村,他们都会警惕。这是小山村的现状。

故乡已非昔日的故乡,乡村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故乡又是昔日的故乡,零星的几个亲人,仍然住在故乡。在与他们交谈的过程中,我能了解到许多我既往不曾了解过的往事。比如外婆村的另一个老人就为我回忆了我的外祖母和我父母的许多往事,我过去并不知晓这些往事。透过这些往事,我能更清晰地了解自己的外祖母和父母的性格特征。

我今年接二连三地有亲人亡故,自己身体也一度出现问题,遭遇了一些精神困境,被一些负面的情绪困扰过一段时间。最近,堂哥的去世又给了我一次新的打击。有几天我的大脑是处于过度哀伤和麻木不仁的状态的,我赶回家,组织并主持了同辈分的家族成员的一次救助堂哥的协商会议,初步形成了救助堂哥一家的方案。

前两天我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总是丢三落四,别人和我说话,我半天都没有反应。在县城吃早餐时,遇到一个低我两届的高中小师妹,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并兴奋地和我聊了半天。说实话,我完全不认识她,直到离别,我都忘了问她的名字叫什么,这很不礼貌。去县城办事,填写表格时,严重走神,被办事人员狠狠地数落了一通。对这样的数落,我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父亲要求我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再走,不要急着回到工作中去,他还阻止我看书。但还是有不少病人在微信上咨询我,有个患者甚至占用了我三个小时的时间,我也习以为常地应对着。我理解他们求医问诊路上遭遇的艰难,只要自己没有感觉太累,就坚持帮他们解决一下问题。同时,我还把Aaron T. Beck的那部经典的《人格障碍的认知行为疗法》看完了,也在坚持每日写作。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它能让人即便是在很痛苦的状态之中,仍然能继续前行。

我骑着自行车去李时珍陵园,也去了外婆家,每天饭后都会在家附近的药王庙散步。故乡的风景没有太大的变化,绿化甚至比以前好了一些。到处都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深秋的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但不炎热。橘子黄了,漫山遍野都是摘不完的橘子,不管谁家园子里的橘子,渴了都可以随意摘几个尝尝,没有人会和我计较。农村劳动力缺乏,橘子不值钱,大多数橘子最后都会烂在树上。

我在故乡慵懒地度日,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悲伤和忧愁不知不觉地淡了下去。我也在这里,像心理学家荣格回归到自己的童年状态去疗愈自己一样,在我的故乡寻找我之为我的蛛丝马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些问题的答案,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找到。

这里的民风民俗,我父母的性格特征,我祖父母的性格特征,我外祖父母的性格特征,让我对“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逐渐清晰。人的个性不是无根之水,地域文化和家族文化共同塑造出一个人的个性。无论这个个性是好还是坏,厘清它的来龙去脉都是大有好处的。这能让我们对“我之为我”这个问题不再迷茫,更能客观地看自己。也能帮助自己发现自己的性格缺陷,趋吉避凶。

人的个性无所谓好坏,只要能够适应环境,自己活得不痛苦,并且不给其他人造成痛苦,基本的人际关系能维护好,那就算及格了,及格就够了。我自认为自己的个性可以及格,因为我在生活中大多数时候是快乐的,我身边的人也基本上是幸福的——遭遇各种人生打击时会短暂的痛苦一段时间,但这是人之常情,倘若人在遭遇生离死别时也不痛苦,那只能说这样的人麻木得可怕。

二十岁的时候,我哥哥说我同情心泛滥成灾,而且还是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所谓的同情心泛滥成灾,换种说法就是共情能力强,这种性格特质的人,不太容易成为盲目的乐观主义者。因为共情能力会让我们对世人的痛苦深刻体悟,很容易导致一个人陷入痛苦和抑郁之中。

但我确实又具备盲目的乐观主义者的特色,两种看似不能糅合在一起的东西居然糅合到一块儿去,我们只能感叹造化之神奇。我之所以盲目乐观,是因为我母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盲目乐观主义者,我只不过继承了她的基因罢了。

我母亲是那种无论生活多艰难,她都能适应并且发自内心地快乐的人,她总是笑口常开,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出去和左邻右舍聊会儿天就能放下。母亲的这个基因使得我不至于沉溺在负面情绪中太久,一旦我察觉自己有负面情绪,我也能很快把自己拔出来。

在故乡的这几天,我逐渐接受了堂哥英年早逝的事实,并最终释然了。人都会死的,猝死比其他的死法受的折磨更少。如果我今后告别人世,我也希望自己是以猝死的方式而非饱受慢性病折磨。人的寿命长短其实并不重要,对痛苦的人来说,寿命短点也许受罪更少,对快乐的人来说,既然已经体验过人生的快乐,寿命长短也无所谓了。一个人去世后,虽然会带来一系列的家庭问题,但这也终会有解决的办法,即便没有解决的办法,家人们依靠生物的本能也能活下去。何必担忧?

对生死这个问题,我渐渐地变得比以前更豁达了。我虽然不希望悲剧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但一旦发生了,也就只有接纳它了。堂哥去了,太阳依旧升起又落下。祖坟山上长眠的熟人越来越多了,死亡是人生必不可免的归宿,我已过了中年,也该对死亡的问题释然了。英年早逝是个概率问题,遇到了就是遇到了,没什么放不下的。

胸中的窒碍感渐渐淡去,头脑开始苏醒。在田野中吹着风,在水泊边漫步,在山路上骑行,在行人寥寥的小镇上就餐,看天上的蓝天白云,看山上的苍苍翠竹,看牛群悠闲地牧草,在河边看人垂钓,到庙里漫无目的地闲逛,那个内在的自我开始再度丰盈起来。我们是自然之子,来自于自然,以自然的方式死亡,死后回归自然,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着,无去无来,无增无减。

那就一切顺其自然吧!

群山深处外婆家

小时候,每年大年初二,父亲总是用两个箩筐,把我和哥哥,一边一个,挑到外婆家拜年。我们翻山越岭,要走很久才能走到外婆家。后来,外公去世了,舅舅带着外婆,全家搬到山外的县城了,我们就再也没有去过外婆家。

但母亲病重的那会儿,我还是很想把她带回她的老家看看,只是外婆家在深山之中,进去一趟很不容易,这个心愿就迟迟没能实现,直到母亲去世,我都未能带她回她的老家看一眼。母亲去世后,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去外婆家的老房子看看,替母亲回趟娘家。不过每次回家都很匆忙,所以总也抽不出时间去外婆村子里。

这次回老家,我终于决定不再像每次那样匆忙,顺应父亲的要求,在家多陪他几天,也就能抽出时间去外婆村看看了。只是三十多年没去过外婆村,故乡的路修来修去,我已经不记得到外婆村怎么走了。所以也只能靠导航帮忙。

外婆村离我们村直线距离只有七公里,但这七公里有一大半是在山里。山里的路曲里拐弯,很容易走错。我记得小时候去外婆村,要翻越好几座山,那些路我都记不清,每次总是父亲带着我们走。现在想想真佩服那时候的父亲,居然能用两个箩筐把两个儿子挑到外婆村去,一路上真是很吃力。

我仍然是用导航加问路相结合的方式觅路,如今山里也已经修通了水泥路,倒是很方便。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翻过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见人就问路,总算没迷路,顺利找到了外婆村。我在山上看到了已经很久没见到的黄牛,那些黄牛成群结队,悠闲地在山林中牧草。

我虽然出生在农村,但是也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没有看到过牛了,因为随着农村机械化的开展,我们这些所谓的“山外人”早已经不养耕牛了。但外婆村属于“山里”,“山里”还是养牛的。但山里人现在养牛大概也不是为了耕地用,而是养肥了卖牛肉。

外婆村在群山深处,安宁静谧,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外婆村的村名是第一位移居在这里的先祖的名字——自远,这个名字多像是从陶渊明的“心远地自偏”这句诗中取出来的。小时候我不曾深思过为什么我外公的祖上回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定居,现在大致能理解,也许这位先祖就是一个隐士。他的名字无意中透露了他的心思,他选择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落户,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以前鼎盛时期,外婆村也只有几十个村民,如今留守在村里的人不到十个。我的到来,是一件很令他们意外的事情。最先看到村里来了个陌生人的是我的堂舅妈,她早已经不认识我了,我也不认识她。她问我到村子里找谁,我告诉她,我是这个村子里的外甥,我就过来看看我外公家的故居。她问了我母亲的名字后,笑着说,那你是我的外甥呢,然后和我说了她丈夫,也就是我堂舅的名字。堂舅的名字我是记得的,小时候我也是在堂舅家吃过很多次饭,堂舅妈的长相我多少有些影子,她一说自己是谁后,我还是能辨认出来。

社会的变迁史如此巨大,过去常在一起吃饭的亲戚,如今已经是“相见不相识”了,真是令人唏嘘。舅妈认出我来后,就格外亲热,邀请我去她家里吃饭,我婉拒了,不想麻烦她。我们互相问了对方家里的各种情况,唠起家常来。后来又有个年纪大点的老人也加入到我们的对话之中,他们一起为我母亲的病亡感到惋惜,向我讲述了我外公和我母亲的许多陈年往事。好多事情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他们告诉我,我外公以前是研究易经的,在远近有点名气,外公经济状况尚可,但是他为四个女儿择婿时,优先考虑的是读了点书的人,而不是家庭条件好的。我仔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我的大姨和二姨都嫁给了教师,我妈妈嫁给我爸爸这个读了点书的农村知识分子,我小姨嫁给了一个退伍军人。可见外公当年还是偏爱书香门第的。

据说外公教育孩子也是很有一套,母亲和父亲结婚后发生过一次争吵,母亲跑回娘家,外公问明争吵的缘由后,认为母亲小题大做,批评了她,让她回我父亲身边来,不要闹脾气。我的父母虽然是媒婆介绍成婚的,但是到了后半生,他们很恩爱,父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病中的母亲,让母亲很感动,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也很感动。反倒是现在许多自由恋爱结婚的,最后感情没有我父母那么好。

我母亲的性格很好,她很有爱心,为人和善,勤劳俭朴,积极乐观,很容易快乐。母亲把这些基因传给了我,我也因此而有她的特点。我一生很庆幸自己能有个这样的妈,倘若不是她有这些优秀的品质,我这一生遭遇的许多困难就都足以打到我。

我在外婆村后的一块高坡上坐着,感受眼前的一切,心中想到的是为什么母亲在这样的一个小环境中能成长出这样一种人格来。似乎在这种小国寡民的村庄文化中长大的人,比那些在城市文明中长大的人更懂如何生活。我现在碰到的有适应性障碍的人太多了,他们中的许多人从小生活无缺,但最终却发展成了各种心理或精神问题来。

我们已经回不到乡村社会中去了,因为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村庄文化正在被忽视与淘汰。我真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让我重回小时候,再好好地感受一番过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