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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下最后的一天

凌晨下了一场大雨,雨实在太大了,家里隔音条件又不好,我被吵醒了。醒来后,我躺在床上想,如果白天还这么下雨,今天可能就无法按照原计划出门了。好在到了六七点钟的时候,太阳出来了,看情况又是一个艳阳天。我拿出手机拍摄了好几张家乡日出的照片,以前在家生活的时候,每天看惯了农村的日出,不觉得珍贵。现在在北京住久了,很怀念家乡的日出。

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吃完早饭我就要往县城去了,今天在县城妹妹家住一晚后,明天就要启程回北京。回北京时会途经武汉,与几个老患者约好,在武汉见一面。见完他们,我就会买车票回北京去了。

父亲一早就在为我准备家乡的土特产——红薯淀粉,让我带走。这是我近年来,单独陪伴父亲最长的一段时间。以前每次回来都是来去匆匆,到家也是各种病人来找我,父亲几乎看不到我的身影。这一次我推掉了各种见面,在家里陪着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呆着的老父亲。

前几次回家,父亲总是恳求我在家多住几天,我都无法抽出空来。这一次我在家陪了他一周,父亲总算是心满意足了。老人别无他求,只求儿孙能适度陪伴一下。这一周父亲目睹了我的生活习惯,把我培养得如此勤俭的他,也开始觉得我的生活过得过于简单了。父亲每天都会问我吃什么,我表示只吃家里种的菜蔬就好,他日常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也就过什么样的生活。

有一天父亲应邀参加宴席,我一个人在家,早餐一个馒头,晚餐一个馒头,中餐一碗鸡蛋面。粗算一下,我在老家一周的生活费不到一百块,我在北京的生活标准也差不多。父亲好一阵叹息,觉得我的生活实在是太清苦了,竟然比他过得还朴素。脏衣服换下来,我不到五分钟就洗掉了,地脏了,也是迅速就扫了。每天仍然会保证四个小时以上的阅读时间,阅读时还是会很认真的做笔记。

这些习惯是父母在我小时候把我培养起来的,如今父亲希望我懒一点,吃穿好一点,把生活改善改善。按照我眼下的收入,我可以过比这好很多的生活。但是我已经习惯了这样清淡朴素的生活,很享受寡欲少求带来的自由和洒脱,再也不愿意随顺任何人,去改变它了。

我心中很少有恐惧和烦恼,因为习惯了低消费,所以我觉得生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从来不会为未来焦虑。经济危机以及楼市和股市波动都影响不了我的心情,我对新闻也不大关注了。日子再苦,我这样的人总能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很健康,或许寿命还会比大多数人长许多。并能一直自由自在的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不愿意把这种生活称为苦日子,更不喜欢将之定义为苦行僧式的生活。我觉得最妥当的用词应该是低成本生存,它是生物应对生存的一种策略。低成本生存最大的好处是能让我们无限适应恶劣条件,纵使生活遭遇再大的困难,我们也不易被打垮。

而且,一旦我们习惯了低成本生存,我们便能时刻体会到它带来的清欢。我们会从物质主义中脱离出来,抽出更多的时间去亲近大自然,去开拓自己的精神家园。当一个人的精神家园很丰满时,外界对他的吸引力是不大的,他不需要太多的刺激就能自己快乐起来。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这种人是有生存竞争优势的,不容易被大自然淘汰。

生活的风浪打在我身上,打来打去,打到最后,我被还原成了一个最简单的原生态的人。不拒绝任何顺其自然的得到,也不害怕任何失去。把生和死的分野也看得不那么重要了,顺应自然规律去生活,顺应自然规律死亡。

世界一直都在变,亘古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接纳变化,我们才能适应世界。

家乡的慢时光正在疗愈我

家乡的日子过得很慢,村子里除了留守老人和儿童,很少看到年轻人。农村与到处都是脚步匆匆的年轻人组成的一线城市就像两个世界一样,农村安宁而静谧,城市紧促而嘈杂。

乡下没有地铁,没有喧嚣的菜市场,甚至现在连公交车都很少见。日渐空心化的农村里,大多数房子都已经没有人住了,常年锁着一把锁。有些房子甚至已经成了废墟,房屋中央长出一两棵茁壮的大树,穿破屋顶,树冠遮蔽了整个房子。用荒凉来形容昔日也曾热闹非凡的村庄并不为过。

外婆村剩下的村民不到十个,我到外婆村的时候,我的堂舅妈不认识我,警惕地问我到他们村干什么。我告诉她我是来看看外婆的故居,然后告诉她我的母亲是谁,她才放松了警惕。并且告诉我,她不得不警惕一些,因为村子里只剩下几个老人和小孩,有些犯罪分子会白天来踩点,晚上来作案,所以陌生人进村,他们都会警惕。这是小山村的现状。

故乡已非昔日的故乡,乡村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故乡又是昔日的故乡,零星的几个亲人,仍然住在故乡。在与他们交谈的过程中,我能了解到许多我既往不曾了解过的往事。比如外婆村的另一个老人就为我回忆了我的外祖母和我父母的许多往事,我过去并不知晓这些往事。透过这些往事,我能更清晰地了解自己的外祖母和父母的性格特征。

我今年接二连三地有亲人亡故,自己身体也一度出现问题,遭遇了一些精神困境,被一些负面的情绪困扰过一段时间。最近,堂哥的去世又给了我一次新的打击。有几天我的大脑是处于过度哀伤和麻木不仁的状态的,我赶回家,组织并主持了同辈分的家族成员的一次救助堂哥的协商会议,初步形成了救助堂哥一家的方案。

前两天我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总是丢三落四,别人和我说话,我半天都没有反应。在县城吃早餐时,遇到一个低我两届的高中小师妹,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并兴奋地和我聊了半天。说实话,我完全不认识她,直到离别,我都忘了问她的名字叫什么,这很不礼貌。去县城办事,填写表格时,严重走神,被办事人员狠狠地数落了一通。对这样的数落,我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父亲要求我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再走,不要急着回到工作中去,他还阻止我看书。但还是有不少病人在微信上咨询我,有个患者甚至占用了我三个小时的时间,我也习以为常地应对着。我理解他们求医问诊路上遭遇的艰难,只要自己没有感觉太累,就坚持帮他们解决一下问题。同时,我还把Aaron T. Beck的那部经典的《人格障碍的认知行为疗法》看完了,也在坚持每日写作。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它能让人即便是在很痛苦的状态之中,仍然能继续前行。

我骑着自行车去李时珍陵园,也去了外婆家,每天饭后都会在家附近的药王庙散步。故乡的风景没有太大的变化,绿化甚至比以前好了一些。到处都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深秋的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但不炎热。橘子黄了,漫山遍野都是摘不完的橘子,不管谁家园子里的橘子,渴了都可以随意摘几个尝尝,没有人会和我计较。农村劳动力缺乏,橘子不值钱,大多数橘子最后都会烂在树上。

我在故乡慵懒地度日,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悲伤和忧愁不知不觉地淡了下去。我也在这里,像心理学家荣格回归到自己的童年状态去疗愈自己一样,在我的故乡寻找我之为我的蛛丝马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些问题的答案,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找到。

这里的民风民俗,我父母的性格特征,我祖父母的性格特征,我外祖父母的性格特征,让我对“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逐渐清晰。人的个性不是无根之水,地域文化和家族文化共同塑造出一个人的个性。无论这个个性是好还是坏,厘清它的来龙去脉都是大有好处的。这能让我们对“我之为我”这个问题不再迷茫,更能客观地看自己。也能帮助自己发现自己的性格缺陷,趋吉避凶。

人的个性无所谓好坏,只要能够适应环境,自己活得不痛苦,并且不给其他人造成痛苦,基本的人际关系能维护好,那就算及格了,及格就够了。我自认为自己的个性可以及格,因为我在生活中大多数时候是快乐的,我身边的人也基本上是幸福的——遭遇各种人生打击时会短暂的痛苦一段时间,但这是人之常情,倘若人在遭遇生离死别时也不痛苦,那只能说这样的人麻木得可怕。

二十岁的时候,我哥哥说我同情心泛滥成灾,而且还是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所谓的同情心泛滥成灾,换种说法就是共情能力强,这种性格特质的人,不太容易成为盲目的乐观主义者。因为共情能力会让我们对世人的痛苦深刻体悟,很容易导致一个人陷入痛苦和抑郁之中。

但我确实又具备盲目的乐观主义者的特色,两种看似不能糅合在一起的东西居然糅合到一块儿去,我们只能感叹造化之神奇。我之所以盲目乐观,是因为我母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盲目乐观主义者,我只不过继承了她的基因罢了。

我母亲是那种无论生活多艰难,她都能适应并且发自内心地快乐的人,她总是笑口常开,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出去和左邻右舍聊会儿天就能放下。母亲的这个基因使得我不至于沉溺在负面情绪中太久,一旦我察觉自己有负面情绪,我也能很快把自己拔出来。

在故乡的这几天,我逐渐接受了堂哥英年早逝的事实,并最终释然了。人都会死的,猝死比其他的死法受的折磨更少。如果我今后告别人世,我也希望自己是以猝死的方式而非饱受慢性病折磨。人的寿命长短其实并不重要,对痛苦的人来说,寿命短点也许受罪更少,对快乐的人来说,既然已经体验过人生的快乐,寿命长短也无所谓了。一个人去世后,虽然会带来一系列的家庭问题,但这也终会有解决的办法,即便没有解决的办法,家人们依靠生物的本能也能活下去。何必担忧?

对生死这个问题,我渐渐地变得比以前更豁达了。我虽然不希望悲剧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但一旦发生了,也就只有接纳它了。堂哥去了,太阳依旧升起又落下。祖坟山上长眠的熟人越来越多了,死亡是人生必不可免的归宿,我已过了中年,也该对死亡的问题释然了。英年早逝是个概率问题,遇到了就是遇到了,没什么放不下的。

胸中的窒碍感渐渐淡去,头脑开始苏醒。在田野中吹着风,在水泊边漫步,在山路上骑行,在行人寥寥的小镇上就餐,看天上的蓝天白云,看山上的苍苍翠竹,看牛群悠闲地牧草,在河边看人垂钓,到庙里漫无目的地闲逛,那个内在的自我开始再度丰盈起来。我们是自然之子,来自于自然,以自然的方式死亡,死后回归自然,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着,无去无来,无增无减。

那就一切顺其自然吧!

群山深处外婆家

小时候,每年大年初二,父亲总是用两个箩筐,把我和哥哥,一边一个,挑到外婆家拜年。我们翻山越岭,要走很久才能走到外婆家。后来,外公去世了,舅舅带着外婆,全家搬到山外的县城了,我们就再也没有去过外婆家。

但母亲病重的那会儿,我还是很想把她带回她的老家看看,只是外婆家在深山之中,进去一趟很不容易,这个心愿就迟迟没能实现,直到母亲去世,我都未能带她回她的老家看一眼。母亲去世后,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去外婆家的老房子看看,替母亲回趟娘家。不过每次回家都很匆忙,所以总也抽不出时间去外婆村子里。

这次回老家,我终于决定不再像每次那样匆忙,顺应父亲的要求,在家多陪他几天,也就能抽出时间去外婆村看看了。只是三十多年没去过外婆村,故乡的路修来修去,我已经不记得到外婆村怎么走了。所以也只能靠导航帮忙。

外婆村离我们村直线距离只有七公里,但这七公里有一大半是在山里。山里的路曲里拐弯,很容易走错。我记得小时候去外婆村,要翻越好几座山,那些路我都记不清,每次总是父亲带着我们走。现在想想真佩服那时候的父亲,居然能用两个箩筐把两个儿子挑到外婆村去,一路上真是很吃力。

我仍然是用导航加问路相结合的方式觅路,如今山里也已经修通了水泥路,倒是很方便。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翻过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见人就问路,总算没迷路,顺利找到了外婆村。我在山上看到了已经很久没见到的黄牛,那些黄牛成群结队,悠闲地在山林中牧草。

我虽然出生在农村,但是也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没有看到过牛了,因为随着农村机械化的开展,我们这些所谓的“山外人”早已经不养耕牛了。但外婆村属于“山里”,“山里”还是养牛的。但山里人现在养牛大概也不是为了耕地用,而是养肥了卖牛肉。

外婆村在群山深处,安宁静谧,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外婆村的村名是第一位移居在这里的先祖的名字——自远,这个名字多像是从陶渊明的“心远地自偏”这句诗中取出来的。小时候我不曾深思过为什么我外公的祖上回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定居,现在大致能理解,也许这位先祖就是一个隐士。他的名字无意中透露了他的心思,他选择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落户,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以前鼎盛时期,外婆村也只有几十个村民,如今留守在村里的人不到十个。我的到来,是一件很令他们意外的事情。最先看到村里来了个陌生人的是我的堂舅妈,她早已经不认识我了,我也不认识她。她问我到村子里找谁,我告诉她,我是这个村子里的外甥,我就过来看看我外公家的故居。她问了我母亲的名字后,笑着说,那你是我的外甥呢,然后和我说了她丈夫,也就是我堂舅的名字。堂舅的名字我是记得的,小时候我也是在堂舅家吃过很多次饭,堂舅妈的长相我多少有些影子,她一说自己是谁后,我还是能辨认出来。

社会的变迁史如此巨大,过去常在一起吃饭的亲戚,如今已经是“相见不相识”了,真是令人唏嘘。舅妈认出我来后,就格外亲热,邀请我去她家里吃饭,我婉拒了,不想麻烦她。我们互相问了对方家里的各种情况,唠起家常来。后来又有个年纪大点的老人也加入到我们的对话之中,他们一起为我母亲的病亡感到惋惜,向我讲述了我外公和我母亲的许多陈年往事。好多事情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他们告诉我,我外公以前是研究易经的,在远近有点名气,外公经济状况尚可,但是他为四个女儿择婿时,优先考虑的是读了点书的人,而不是家庭条件好的。我仔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我的大姨和二姨都嫁给了教师,我妈妈嫁给我爸爸这个读了点书的农村知识分子,我小姨嫁给了一个退伍军人。可见外公当年还是偏爱书香门第的。

据说外公教育孩子也是很有一套,母亲和父亲结婚后发生过一次争吵,母亲跑回娘家,外公问明争吵的缘由后,认为母亲小题大做,批评了她,让她回我父亲身边来,不要闹脾气。我的父母虽然是媒婆介绍成婚的,但是到了后半生,他们很恩爱,父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病中的母亲,让母亲很感动,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也很感动。反倒是现在许多自由恋爱结婚的,最后感情没有我父母那么好。

我母亲的性格很好,她很有爱心,为人和善,勤劳俭朴,积极乐观,很容易快乐。母亲把这些基因传给了我,我也因此而有她的特点。我一生很庆幸自己能有个这样的妈,倘若不是她有这些优秀的品质,我这一生遭遇的许多困难就都足以打到我。

我在外婆村后的一块高坡上坐着,感受眼前的一切,心中想到的是为什么母亲在这样的一个小环境中能成长出这样一种人格来。似乎在这种小国寡民的村庄文化中长大的人,比那些在城市文明中长大的人更懂如何生活。我现在碰到的有适应性障碍的人太多了,他们中的许多人从小生活无缺,但最终却发展成了各种心理或精神问题来。

我们已经回不到乡村社会中去了,因为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村庄文化正在被忽视与淘汰。我真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让我重回小时候,再好好地感受一番过去的生活。

再访李时珍故乡

2023年11月5日,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但早起虽然是多云天气,太阳还是能看得见的。连日来因为堂兄英年早逝一事郁郁寡欢的我,感觉自己不能再沉溺在这种状态之中,要不然会再次抑郁。于是决定不管今天下不下雨,都要找个目的地骑行去。最后想了想,最合适的还是去李时珍故乡。

李时珍故乡离我家的直线距离只有十几公里,但是因为我们这里是多山的丘陵地带,路不好走,所以绕来绕去,每条路都需要二十多公里。而且大多是山路,我用百度地图导航一下,走任何一条路,骑行到那里都需要2个半小时左右。最后我选定了一条途经我初中母校的路,准备顺便到我的母校去看看。之所以选这条路,是因为这条路我很熟悉。要不然我这种路痴,就算用百度地图导航,在自己的家乡也都是有可能迷路的。

家乡的路况比我上初中时好多了,所有的路都已经是水泥路。我上初中时,马路都还是土路,坑坑洼洼,骑着自行车经常会因为颠簸而摔跤,现在则与北京的水泥路没有多大的区别。但这些修筑在丘陵地带的路,上坡下坡太多,骑行起来也挺费力。

我以前去李时珍故乡是坐车去的,这次选择了骑行。骑行视野开阔,可以好好欣赏一下故乡的风景。一路上经过的村庄,都很熟悉和亲切,好多村子都有我的同学。进入古镇蕲州地界的时候,看到的几座山的海拔还比较高,山中有茂密的树林或竹林。我们这里是一个适合隐居的地方,假如有一天我想隐居,不必去终南山这样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乡就好了。

李时珍的故乡在蕲州镇,他的村子附近有一个湖叫雨湖,李时珍因此也自号李濒湖。雨湖是一个环带状天然湖泊,把他的村子半包围了。雨湖周边群山环绕,古镇蕲州离雨湖只有一二公里地。在从雨湖通往蕲州古城的路上,有一个道观叫玄妙观。李时珍的父亲李言闻和李时珍生前就经常在玄妙观前坐诊,为四周的乡邻看病,他们与玄妙观的道士多有来往。

对于从小到大在类似的环境中长大的我来说,李时珍故乡的一切都和我自己家乡的一切区别不大。我家附近也有座药王庙,以前药王庙香火旺盛,门口总有算命看相的在那里招揽生意。古代的时候想必也会有一些郎中在这里坐诊,我们村周边也有和雨湖一样的天然湖泊。所以我对雨湖周边的一切,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李时珍的故居现在修得挺好,风景秀丽,这是沾了李时珍名气的光。但在他生前,雨湖周边也就和我家乡差不多。

李时珍14岁就考中了秀才,此后连考了三次省试,都没有中举。在李时珍那个时代,医生不如官员受尊重,所以他父亲李言闻虽然自己在太医院供职过,但却更希望李时珍走仕途。不过李时珍在科场一再失利后,逐渐对科举考试心灰意冷,三十多岁时开始跟随他父亲学了医,靠医术谋生。到了四十多岁的时候,李时珍想要干一番事业,决定远离外界的各种烦嚣,回到雨湖边著书立说。

虽然李时珍为了辨识药材去了很多地方,但家附近的大山才是他最常去采药的地方。今天我们来看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会发现它最大的特点是编写得很有条理,大多数的记录也秉承求真务实,不尚空谈的原则。生于1581年的李时珍比卡尔·冯·林奈(1707-1778)更先对植物进行分类,他也对矿石类药物和动物类药物进行了分类。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比之前的本草类著作科学多了。英国著名的科学史专家李约瑟这样评价李时珍的贡献,他说:“毫无疑问,明代最伟大的科学成就,是李时珍那部在本草书中登峰造极的著作《本草纲目》”。

李约瑟认为李时珍的科学精神可以与伽利略相媲美。受时代的局限,《本草纲目》不可避免地存在许多错讹之处,但在古代所有的中医典籍之中,《本草纲目》可能是最有科学精神的。古代中医药领域里的许多著作真的堪谓脱离实际的玄学空谈,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算是一股清流。

我生于黄冈,长于黄冈,对我的家乡黄冈是很有感情的。我们黄冈民风最大的一个特点,我认为是踏实。李时珍的写作风格带有浓厚的地域文化色彩。我们这里除了李时珍,还有闻一多和李四光这样的人,他们的风格也是踏实。黄冈的教育在中国赫赫有名,也是因为这里学风崇尚踏实。

我今天回我们母校,看到学校门口写的校训的第一条是求真,而教风的第一条则是严谨务实,我很庆幸自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如今的医学界,尤其是中医界,还是刮着一股股的崇尚空谈与玄学的歪风,经常看到一些人不自量力地用自己的一点浅薄的认知指点江山,动辄认为其他中医不是正统中医。我在我们这个地方长大成人,沐染的是求真务实的地方文化,就不敢如此狂妄自大和胡说八道。

李时珍这样一位故乡的前贤给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我学医也是崇尚求真务实的科学精神的。不愿意陷入神乎其神的玄谈之中,更不愿意卷入各种口舌之争。医学是一门实践的学问,医生是临床实践的见证者和感受者,医学领域的学者则是临床实践中的思考者和总结者。无论是见证和感受,还是思考和总结,都应建立在实际的临床疗效的基础之上,而非玄谈和不切实际的“推理”之上。

既然是临床实践,就应该讲科学,重视实际疗效的统计而非推理。我们能够在临床实践中不断地摸索和创新,努力把治疗疾病的成功率提高一点点,对患者和社会就都会是一种很大的贡献。如果再把自己摸索出来的成功经验总结出来,写成文章,供其他人参考,就能造福更多的人。

这是我一生的追求,因为目睹过自己的亲人们被疾病折磨的痛苦,我如今找不到比这更有价值的人生目标。虽然我早期和李时珍一样,也曾汲汲于名利过,做过很多崇尚虚荣的荒唐事,但是到了中年时期,我觉得年轻时追求的那一切都毫无意义,还是医学研究带来的价值感实在点。

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到李时珍故乡走一走的原因。在雨湖边漫步,走着走着,想着李时珍也曾在这湖边漫步过很多回,一边漫步,一边和我一样的沉思过,我的心就安静下来了。

一抔黄土埋此生

2023年11月4日,天下了点小雨,燥热了几天的天气终于凉爽下来了。这一天是我们家族成员为我的堂兄周志强医生的坟墓覆土的日子。45岁的他因为心肺系统的突发疾病刚刚猝死不到一周,亲友们按照老家的习俗,各自带着工具,到他坟墓前为他的坟墓覆土,让他入土为安。

从11月1日和父亲打电话,得知堂兄的死讯的那一刻,直到现在,我的心情都是低沉而悲怆的。他不止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发小和同行。我们身上有着太多共同的基因,继承着同样的家族传统。他对自己所爱的家人和亲人们尽职尽责,行医时慈悲为怀。虽然临床经验丰富,受到病人们的信赖和赞誉,但是在这样的年代,他却无法仅靠医术养家糊口,还需要打两份工补贴家用,终于因为疾病和劳累过度英年早逝,他的遭遇令我哀伤和心痛不已。

时间往前推三个月,我和他临终前的状态多少有些相似,过度劳累,咳嗽不已,胸闷胸痛,有段时间胸闷到几乎窒息,精神也崩溃了。如果再劳累一些,当时的我或许也会猝死。我与他的差别就在于我运气好点,他运气差点。如果我运气差点,或许是他来为我的坟墓覆土,并在旁边感慨我的一生是多么的操劳和辛苦。

我们的爷爷和太爷爷一定想不到,自己的孙辈中有两个继承了他们的家风的医生,为了理想,在超负荷的学习和工作。在人间,尽职尽责地照顾亲人和病人,尽可能地克制自己,宽容他人,和颜悦色。在堂兄的坟墓不远处的另一个山包上,有我太爷爷和爷爷的坟墓。我在堂兄的坟墓前心里想,如果太爷爷和爷爷地下有知,看到自己的孙子英年早逝,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我也在想,堂兄爱不爱自己的家人?爱不爱自己的病人?可以说很爱,他为了让家里人过上好生活,真是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也一直体恤患者。也可以说不爱,如果他能善待自己一些,做好平衡,他的人生不会戛然而止在45岁。他还可以多照顾他的家人几十年,也可以再为患者服务几十年。他的爸爸——我的伯父今年84岁,虽然有些老年痴呆,但是还是耳聪目明,仍然能下地干活儿。所以他并不缺乏长寿基因,导致他猝死的是他对他人过度的关怀和对自己的苛刻。

堂哥去世后,家里的好几个哥哥姐姐看到我,都深切地关怀我,让我以堂哥为鉴,以后不要那么辛苦了。他们想到的是,家族中还有一个为人风格和堂哥相似的医生,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手足,不能再失去另一个。我感受到了这种关怀,其实我自己在堂哥猝死的冲击下,也在深刻反思。医生这个职业的确很累,整天在与这世上最痛苦的人打交道,若不能把自己照顾好,很容易崩溃。

生物在世上生存的基本规律是不断进化,一个家族的家风也应不断地进化才能有更好的适应性。我想我的太爷爷和爷爷在另一个世界,大概也会期望我不要再像我的堂哥一样,过度地燃烧自己。他们会和我的哥哥姐姐们一样,盼望我往后余生,多爱自己一些。建立好能够保障自己的健康和安全的边界,防御自己因为过度付出和劳累,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终结了,也就被这一抔黄土彻底埋葬了。留下的,只有家人们无尽的哀伤,妻儿老小的余生深受影响。勤奋和利他主义固然可取,但适度自私和偷懒并无不妥。

人应该为自己划出一道边界来,任何人——包括我们至亲至爱之人,都不可以越过那道边界,不可以让我们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而牺牲我们自己的健康。如果做不到这样,我们就容易被“情感勒索”。“情感勒索”不是爱,是伤害和精神虐待。真正的爱是互相欣赏,互相支持,互相照顾和互相陪伴。

对我们的服务对象,我们也应该划出一道边界,没有边界,医生将会被患者和患者家属的焦虑吞噬掉,完全没有时间过正常的生活和休息。我们也要从别人的痛苦中超脱出来,如果我们过度的被病人的情绪感染,我们也会掉进痛苦的深渊。久而久之,也会把自己的健康摧毁。

秋雨过后的天空阴沉沉,覆土完毕,阵阵鞭炮声宣告着逝者已矣!我也渐渐接受堂兄已离去的事实。日渐空心化的农村人烟稀少,荒丘野蔓的祖坟山上,平时很少有人踏足。亲人和村民们都对堂哥的为人称赞不已。但无论多少赞誉之词,都无法挽回一个鲜活的生命。

在堂哥家,我和几个堂兄弟商量着如何在今后的几年大家一起分摊费用,帮助堂嫂将几个堂侄养育成人。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说,这虽然不能弥合他们的伤口,但却可以缓解他们的经济危机。堂哥要是知道是今天的结果,我想他自己也不愿意如此不顾一切的劳累吧?

我还会继续追寻自己的理想,但一定会以堂哥为前车之鉴,在自己和他人中间寻求一个合适的平衡点——没有谁是应该被牺牲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