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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天性、阅读和写作

在我一生中,我保持的时间最长久的两项爱好是阅读和写作。我读小学时,先是把我自己家里的藏书读完了——其实也没多少,不过一些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罢了。接着把我四叔家的藏书也读完了,我四叔买的书比我爸多一些。我四叔喜欢画画和练书法,所以他家的杂书就多一些。但其实也没有多到哪里去,加起来也不足百本。

到了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哥哥上了初中。他一上初中,就成了买书狂魔,他把我的零花钱、压岁钱以及他自己的零花钱和压岁钱,还有他的生活费中富裕的部分,都花在买书上。他买的是各种各样的文学名著,以外国文学名著为多。因为我哥哥和我一样,把我家和我四叔家的藏书都读完了。那时候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对我们兄弟俩来说已经没有吸引力了,所以我哥哥整蛇皮袋地往家里买书。

小时候我总是捡我哥哥的衣服穿,读书也是这样,我哥哥在买,我跟着他在读,他有占有欲,拥有书的所用权,但肯和我分享。我在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把外国文学名著也读个差不多了。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写的文章被我们镇教育站的站长看到了,他很惊讶,觉得一个小学生能写出那种水平的文章,真是很有天赋。他把我狠狠地表彰了一把,因为受到他的激励,本来很顽皮,甚至有点厌学的我一下子就像开了窍一样发奋学习,各科成绩顺利的从倒数第一到了第一,成功逆袭。

当然我父亲对此另有解释,他认为我后来学习成绩好很自然。我父亲说早在我入学的头几个月,他就问了我的启蒙老师。我的启蒙老师对他说,你这个小儿子很聪明,就是太调皮捣蛋了,如果有一天他开窍了,把心思花在学习上,他能学得非常好,不比你大儿子差——我哥哥当时一直考第一名。我父亲是个心很大的人,他也不着急我什么时候“开窍”,对我的顽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刚进小学的时候,调皮捣蛋到什么程度呢?我经常去山里掏鸟窝、捕蛇,把抓到的鸟和蛇带进教室里玩。我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她看到我就头痛,总是惩罚我,我也不害怕,有时我还会无恶意地捉弄她女儿——她女儿和我同班同学。我是爬树高手,好几米高的大树,哧溜哧溜地就爬上去了。下来的时候,有时为了寻求刺激,下到一半就往下跳,从来也不怕掉下来摔死了。大家都怕的毒蛇,我可以冷静而敏捷地捕捉,居然一次都没被蛇咬伤过。

我后来读人类学方面的著作,接触到一个概念,叫“蛇选择理论”。这是一些人类学家提出来的观点,他们认为,人的大脑和视觉之所以进化成现在这个样子,全是拜蛇所赐。因为人怕蛇,在大自然中生存时,遇到的蛇太多了,为了躲避蛇,才进化成现在的这个样子。我看了这个“蛇选择理论”时,觉得很好笑。像我这种不怕蛇的人,蛇恐怕是促进不了我的进化。如今我想,我小时候之所以那么大胆,大概是因为我继承了冒险家的基因。

我父亲除了给我取了“志远”这个名外,还给我取了一个字,叫“清敏”,我是“清”字辈,取字为敏是父亲希望我敏捷。他自己是个脑子转得快,动作也很敏捷的人。所以他希望我这辈子也能脑子转得快,动作也很敏捷。小时候他甚至还训练我走路的速度,他不希望我做事和走路慢腾腾的。在他的训练下,我走路的步速很快,一般人跟不上,我做任何事情都不拖拉。我很感谢父亲小时候对我的这种培养。

我父母在我该玩的年龄,让我玩了个痛快。虽然他们也望子成龙——从我爹给我取的名就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他的这一“居心”,但他们却从未急躁,不拔苗助长,而只是顺其自然。他们唯独不让我干坏事,不让我欺负人。我在阅读了许多教育学方面的著作之后,明白了这其实就是最好的家庭教育。

除了爬树掏鸟窝和在草丛中捕蛇,我还喜欢跳水。我们村有条河,河上有桥,我们村胆子大的男孩小时候经常从桥上往河里跳。我最喜欢这项运动了,每天下午去河里洗澡的时候,总要跳个十几遍乃至几十遍,过瘾了才肯罢休。我也喜欢把板凳倒过来当滑板车,从村里的高坡往下滑,为此而摔伤了好多次,但是我依然热爱这项运动。男孩的野性在我身上得到了充分地展现和发展,我父母没有阻止我,或者说也许他们阻止不了我。这也让我这一生遇事不惧挫折,总是敢于一往直前。

我的感受是,人只有在小时候玩够了,真正想学习的时候才能高效率地去学习。所以我儿子小时候喜欢玩滑板、溜旱冰,喜欢玩溜溜球和三国杀之类的运动和游戏时,我一律不予阻止。他喜欢玩到什么时候就让他玩到什么时候,直到他顺其自然地把爱好转向学习为止。我总相信,他会有转向学习的契机的。因为求知欲是人的本能之一,任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探求世界真相的欲望。等到有一天我们开始对探求世界真相感兴趣的时候,我们会求知若渴,不再贪玩的。

我大概就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有了很强的求知欲。那之后也就不再贪玩,好好学习了。那时候我哥哥也进了初中,他买回各种各样的文学名著,大开了我的眼界。我的业余时间,沉迷在阅读这些文学名著之中。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写作——写作是跟自己的内心对话。我的体会是,人要在心智上获得成长,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阅读和写作。

到了初一的时候,我开始在学校里组织文学社,网罗了十来个对文学有爱好的同学,组织了一个文学社,我自己当上了社长。我的班主任知道后,无情的把我的文学社解散了,他觉得我们不务正业。在他看来,一个初中生不好好学习,应付考试,搞什么文学社,纯属胡闹。

我初一的时候有两个班主任,我的另一个班主任则对我格外欣赏,我那会儿除了组织文学社,还因为对班里的班长霸凌同学,带头抽烟喝酒闹事,晚上在宿舍里大吵大闹很不满。有一天深夜我跑到班主任房间里,毛遂自荐地要求班主任改任我为班长,由我来整顿班风。

我那个班主任听完我的一番慷慨陈词后,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对我赞不绝口。他说自己教了一辈子书,头发都白了,马上要退休了,第一次遇到我这样的一个令他刮目相看的学生。他勉励我说,你将来一定大有作为。而且他还真的如我所愿,把原来的班长撤掉,让我当上了班长。

我们班原来的那个班长后来想尽办法报复我,我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对他的这些行为很理解,但是他确实被父母惯得太糟糕了。我那时候有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他伙同一帮和他交情好、成绩差的同学威胁我。有一个星期一,学校升旗仪式结束后,我大步流星地走向主席台,请求校长让我讲几句话。然后一身正气地公然在全校师生面前大声说,我从不欺负人,但现在有几个家伙总想霸凌我。我可以在这里跟你们几个想霸凌我的家伙拍胸脯担保,我根本不怕你们。如果你们胆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可以和你们拼命到底。惹恼了我,我就是个亡命之徒,我们看看到底谁怕谁。

我讲话时,话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表情坚毅而无所畏惧,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硬气让我的校长也对我刮目相看。早会结束后,他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你这样的学生我从教一生也就遇到一个,你将来不管到了哪里,都会是领袖人物。即便回到生产队,也会是生产队队长。

之后,我初中三年,再没有人敢霸凌我,而且校长和老师都知道保护我。学校里的很多老师和同学因此而欣赏我,我后来还当上了学生会主席。我那个喜欢霸凌同学的初中同学,一直恶习不改,到处打架斗殴,不到二十岁就死于一场群殴事件。可见家长对子女的教育如果出了偏差,后果真的很严重。

我现在想,假如我父母在我小时候过度管束我,扼杀了我的那些敢于冒险、喜欢探索的天性,我在初中阶段是不可能那么主动地去创建文学社,也不可能那么勇敢地去毛遂自荐和在遭到欺凌的时候那么无所畏惧。正因为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受到打压,我才敢于表达和捍卫自我,敢于创新。直到现在,我依然是这种个性,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性格比以前柔和了许多。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哥哥依然是热爱买书。但那会儿他渐渐地开始买一些纯英文的小说,我也跟着他读。我家里的经济条件有限,我父母那会儿给我哥哥的生活费比我给我的多,因为我们初中的生活标准也确实比我哥哥所在的高中低。我哥哥经济条件仍然比我好,我能看的书,主要还是我哥哥买的。我初一的时候,对着字典,把我哥哥买的一本英语小说居然也读完了。这种阅读对我英文水平的提升大有好处,我在整个中学时代,英语成绩都是非常好的。

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也就是那个解散了我的文学社的老师,经常管我借书看。我们那个年代,没有那么多的娱乐项目,大家普遍喜欢阅读,所以我的老师也喜欢阅读。他有一次和我说,论阅读量,我身为你的老师都不如你,但是你也要好好学习各科知识,把考试成绩提起来,不能偏科。你读再多的书,考不上大学也是枉然。所以这个老师其实也是很好心的一个老师,我还是很感激他,在应试教育的指挥棒下,他的做法没有问题。

人阅读的兴趣点,一定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生变化。我从高中开始,对文学名著丧失了兴趣,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觉得文学名著太浅薄了。现在我知道,这是男孩到了青春期后期,前额叶开始快速发展,进入了逐渐形成理性思维的阶段。所以那时候我的阅读开始偏向于哲学、社会学、历史等方向,学习上则各科齐头并进,最终我哥哥帮我选择了理科。

我的高中语文老师为我提供了大量的哲学、社会学、历史等方面的著作,很少有高中教师有他那么多的藏书,他阅读的方向涉及到文学、历史、哲学、社会学等多个领域,他在这个阶段恰如其分地把我的阅读提升了一个层次。这就是一个人的运气,我始终觉得自己在求学的路上充满了幸运。我虽然没有一个有钱的老爹,但是在我成长的各个阶段,总会有意料不到的好运,从不缺书读。

到了高中,我的写作水平也进一步地得到了提升,当时我写出来的文章,我们全校的语文老师都喜欢得很,有些老师自愧不如,认为自己不可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我们学校有其他的语文老师管我借书看——我慷他人之慨,把我恩师借给我的书,转借给别的老师,结果还弄丢了一本,弄破了几本。我的恩师脾气好得很,对我宠爱有加,从不计较。非但如此,他还负担了我治病的开销。他践行了用爱去滋养学生,任由学生自由成长的教育理念,所以这一生我都对他感佩至深。

我最近在阅读医学文献的时候,读到了一份材料,美国的一项研究显示,高中阶段的教育,对一个人的终生有决定性的意义。一个人在高中时能发挥出来的水平决定了他一生的成就,后续读什么大学,读不读大学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该项研究追踪了大量的案例,得出的结论很可靠。这让我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不存在任何名校情结。

我在高中时代是很幸福的,有充足的符合我当时的兴趣的书可多,我的老师们更是给了我可以不上课和不写作业的特权,让我有了完全的自学的权利,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只要不打扰其他同学就可以。因为我当时各科成绩都很好,自主学习的动力很足,根本不需要老师督促。有了这项特权,我的高中教育真正的算得上是素质教育。我的恩师经常在我迷茫的时候开导我几句,然后根据他自己对我的观察,精选一些可以启迪我的智慧的书,让我自己去阅读。

除了阅读,我一直都在积极地写作——这不是为了应付作业而进行的写作,而是我日常阅读思考后进行的自由写作,我写作出来文章后会给我的老师看,请他指点。他因此而了解我的思想转变方向,也了解我的文风转变方向,不断地根据我阶段性的表现而对我进行很到位的点评,精心栽培我。

我的恩师喜欢质朴的文风,有一段时间我对那些铺满了华丽辞藻的文章很热爱,自己也学着写这种文章。他及时地纠正了我,他告诉我,最好的文章就是大白话,越有学问者,越不喜欢装腔作势,佶屈聱牙。写作的最高境界就是把最深奥的道理讲述得最普通的人也能看懂,所以他让我读了许多文风质朴的大师的著作。我如今的写作风格正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我想,大学的硕士和博士生导师们带研究生时,大概也不过如此,甚至做不到这种程度吧。一个好的老师在我们的人生之路上能发挥的作用是巨大的,中国人历来尊师重道,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的恩师还引导我不存任何门户之见地去阅读,他理想的治学原则是“博古通今,贯通中西”,这八个字可以说是非常难得的。他虽然是我的老师,但是却从不以我的老师的身份自居,只肯把我当小兄弟对待。我从学校出来后,要求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原则去与他来往,被我老师断然拒绝。他要求和我按照“亲兄弟,明算账”和“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来继续我们的情谊,结果我们师生之情,历二十多年而越来越深厚,从没有任何不愉快,他是多么有智慧的一个老师啊!

他教育人时,总是遵循潜移默化的原则,重视引导而不重视说教,不肯高高在上,不肯以师者的身份自居。他那种不好为人师的为人处世风格,让人如沫春风。我自己在社会上接触了许多浅薄但却又好为人师的人之后,比以前更爱戴我的恩师了。我很少见到有人渊博到他那种程度——到现在我也不敢说我自己读的书比他多,他仍然总有东西可以教我,但他却始终如谦谦君子一般的低调和真诚。

他为我打下的治学与处世的根基让我在后来的自我成长过程中受益匪浅,我到现在仍然坚持按照高中时代养成的习惯进行每日的阅读和写作。我的恩师在二十多年前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我最擅长的写作风格是思辨性写作,我这一生应该顺着自己的这个天性发展自己。如今,我只有感佩他神目如炬的先见之明的份。我们的人生之路看似精彩纷呈,但总有人能够预知我们的未来,这是多么奇妙啊!

如今,宗教、哲学、历史和社会学这些方向也已不再是我最喜欢的了,我甚至已多年不再阅读这类著作。我的爱好渐渐地转向了生命科学,转向了比哲学、历史和社会学更为理性和更重视实证精神的科普类著作。人喜欢的阅读方向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化的,我们曾经看过的风景,我们以为已经精妙无伦,但总有一些更精彩的风景还在前方。

中年男性会越来越理性,越来越有求实精神,中年男性阅读的兴趣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如果说一个人一辈子只喜欢阅读一类著作,那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那说明这个人的心智并未真正的成长。“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当生活的风风雨雨教会了我们许多做人的道理,当我们品尝够了生命的酸甜苦辣,见惯了生离死别后,我们便会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只不过是平凡、清淡和真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