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归档:家庭

一段美好而又短暂的时光

过去的一周,我在陪伴家人出游。对于我家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大团圆。我带着我的父亲去找我的哥哥、嫂子和侄子,小侄子才一岁多,我和我父亲都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十分可爱,让人爱不释手。父亲看到小侄子的时候,黯然神伤。我知道他是想起了母亲,因为在那一刻,我也想起了母亲。母亲若还在世,看到自己的大儿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一定会高兴得忘乎所以。

这趟旅行,我的心情有些复杂。在不久的将来,我的儿子将要离开我们,到远方去寻找自己的未来。我是发自内心地舍不得他,总希望他再多陪伴我几年,但是我也知道,孩子终究是要成长的,离开家他才能真正的长大。所以无论多么不舍,我也是要放手的。

1998年高考过后,我就像我的孩子今天所做的一样,离开了自己的家乡,离开了父母,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去生活了。虽然我很想念家乡,甚至可以说魂梦系之,但直到今日,我仍然未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家乡和父母也已经把我当客人了,因为如今我只是偶尔才会回去小住几天。

我和我哥哥带着父亲在香港的街头漫步时,回忆旧日时光,我的心中一阵阵地难过。当日哥哥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甚至哭了起来。我们一家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好好地说上一番话了。

年近八旬的父亲近期记忆衰退得很严重,常常忘记刚刚发生的事情。这可能是早期阿尔兹海默症的症状,也可能仅仅只是因为人老了,记忆力在自然地衰退。但这令我无比伤感,我记忆中那个精明能干,任何时候都把一切重担扛在自己的肩上的父亲不是这个样子的。父亲年轻时思维敏锐,总能把复杂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虽然他现在仍然很有智慧,但反应速度明显不如以前了。

在街上走路时,父亲仍然要背着最重的包,拉着最重的箱子,不肯戴防晒帽,而是把它让给我们。我们当然不允许他这样做,只肯分给他一个很轻的背包——如果不分给他任何行李,他会不停地抗议。我的父亲体力确实还算可以,他经常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到家附近的各个城镇去溜达溜达。老人家身板子好,做子女的也能少操很多心。

我们在香港住了两个晚上,住在大屿山深处的梅窝码头附近。这是我们临时在美团上找的相对便宜点的住处,每间房每晚500块,另送两份早餐。在香港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这种价格差不多触底了。

宾馆门口就是海滩,有一个晚上和两个早上,我们全家都在海边漫步,欣赏海景,随意聊聊天。父亲是个很节俭的人,当我们决定带他到深圳、香港和澳门旅游时,父亲不肯和我们同行,他舍不得花这个钱。但在旅途中,父亲很开心,终于觉得这趟旅行物超所值,而且开始期盼下次旅行。

也许是年龄大了,我和哥哥身上都没有了年轻人的“火气”,和父亲相处得非常融洽。这辈子,我们父子三人可能从来都没有这么融洽过。

离家这么多年,我们兄弟两个都很怀念小时候在家里的日子。我家虽然很穷,但是我的母亲很慈爱,而我的父亲则很坚强,他执意要供孩子们读大学,中途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都不肯放弃。他从“志当存高远”这句名言中为自己的两个儿子取名,可见他年轻时对我们的期盼是多么的高。

我必须承认,从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开始,我便被植入了某种使命感,直到现在,我仍然很难接受虚度一生的结果。我还有个字,字“清敏”,这也是父亲给我取的。这个名和字对我的影响都很深远,可以说我父亲对子女的教育,从他给孩子取名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我的父亲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农民,虽然因为时代的原因,他因家庭成分问题被剥夺了接受教育的权利,但他自学了不少知识。他既有抱负又有远见,而且很能忍耐,正因为他的这种品性,我们才能够在那个年代,得到良好的教育。

我们到梅窝码头一个小时后,我和父亲便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梅窝码头依山傍海,是个宁静的港湾。从梅窝码头到香港中环有直达的轮渡,正常情况下,只要50分钟便能从此处达到彼处。住在梅窝码头的人,如果到维多利亚港附近工作,就会坐这轮渡去中环,再从中环转车。

与香港的闹市相比,梅窝码头就像世外桃源一样。梅窝码头附近的房子不贵,起码比我在北京的住处便宜很多。梅窝码头附近的风景很好,入夜后的梅窝码头很安宁。四周灯光星星点点,一轮又大又亮的明月高悬在海空之上,在海里留下长长的月影,粼粼波光晃动之时,海里的月影越发好看。海边居然还有牛群,沙滩上时不时地会有水牛拉的牛屎,这种原生态的环境并不多见。

海边还有许多树龄很久的榕树,树上倒垂下来的根须也深深地扎入大地,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簇。我笑着和儿子说,香港电影《倩女幽魂》中兰若寺门口的那些老树枯藤原来在现实世界中是存在的。有那么一刻,我很想就在梅窝码头附近安个家,过上三世同堂的生活,尽享天伦之乐。

但这愿望在未来的十年内都很难实现,十八岁的儿子正怀抱远大的理想,雄心勃勃,希望负笈千里之外,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在他的理想去泡沫化之前,无人能使他改变自己的想法。当他学成归来之时,他的爷爷或许已经老迈得很。而我,在结束这趟旅行之后,也得回到北京城去工作和生活,我哥哥会留在深圳,还能自理的父亲则依然不肯跟我们到他不能适应的大城市里定居。

三世同堂和天伦之乐离我们很遥远,只有这数日的团聚才是现实的,是我们所有人都无比珍惜的。我将来能和我的儿子和孙子们三世同堂吗?我想也许也很难。今日父子分离,时日久了,便会各自习惯自己的新生活,再团聚时,可能也只能是在一起短暂地度次假。也许那时我的儿子也年过四旬了——四十不惑,人大概只有在这个年龄之后才能真正地理解、包容和珍惜自己的父母。

我从父亲的现在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在现代社会里,老而孤单似乎很难避免。我从父亲的现在也看到了七十岁以后日渐衰老的我,将不能胜任今日可以胜任的许多工作。其实我剩下来的头脑清醒、思维敏锐、精力充沛的日子是不多的。

这让我有一种紧迫感,直到如今,我还没有写出令自己满意的著作,这让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只是在虚度年华,从事着微不足道的工作,不能达到父亲和我自己对我的期望。所以我也想每日鞭策自己一次,更加努力地去实现自己的心愿。

许多人不会因为这个问题而痛苦,但是这世界上却有少数人是会为自己一生没有创造性的成果而感到痛苦的。这类人因为对创造性成果执着的追求,一辈子都很有内驱力。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群中会有部分人具备这样的特质,我身为其中的一员(犬子似乎也是这样的人),知道自己很难摆脱这种宿命。除非生命终止,或者大脑已经不能正常工作,否则的话,我将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是三世同堂,享受天伦之乐更有意义?还是孜孜不倦,追求自己的理想更有意义?我们很难去比较。二者若能兼顾当然更好,只是现实条件往往让我们无法兼顾,所以每个家庭都在不断地取舍。

也许美好的时光本来就是短暂的,或者正因为它的短暂,我们才会觉得它美好,才会珍惜它。朝夕相伴也许会是另一种结果,磕磕碰碰之间,互相嫌弃大概是在所难免的。钱钟书先生说,人和人之间,就像刺猬和刺猬一样,靠近了互相扎得痛,离远了又会觉得冷。成年后的家庭成员们各自独立自由的生活,把适度的团聚当做调剂,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吧。

久别之人盼重逢,重逢又怕日匆匆,离别的时刻终究是要到来的。离别后,我们又在期盼着何日再重逢,再重逢之日,不用把酒,一杯清茶,亦足以言欢。人间,最珍贵的,当然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