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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要慈悲喜舍,也要顺其自然

周六下午在紫竹院公园散步时,碰到一对年轻的情侣。女孩对男孩百依百顺,温柔细腻,体贴入微,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是那么的照护自己的男友。但男孩却很腼腆,虽然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却不像女孩那么善于表达。女孩的脸上偶尔闪现出一丝委屈之情,并不能被这个迟钝的男友发现。

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借问路之由,与男孩攀谈了几句。紫竹院公园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我泡在这座公园以及它隔壁的国家图书馆已经二十多年。迄今为止,我人生过半时间都在这周边生活和工作,这条公园里的每一条小径我都清楚。我只想趁此机会向这个男孩提几句醒,告诉他,他的女友需要更多的关心和爱护,因为她可能过度敏感,很容易受伤,会有喜怒无常的表现。

男孩有点吃惊地问我是怎么知道他女友过度敏感和喜怒无常的,我告诉他我是医生,并且提醒他回去学习一些关于恐惧型依恋和焦虑型依恋的知识,这样能够更好地帮助他的女友稳定自己的情绪,并最终疗愈她的不安。

阅读使我对人类的身心疾病的识别能力越来越强,这个女孩属于B类人格,也许已经患有B类人格障碍中的某一种,也许只是存在某种倾向。但在她不易被常人察觉的内心深处,有许多的焦虑不安和抑郁痛苦。她的人生应该存在某些应激创伤,她的抚养者或许并未给她多少安全感,所以她在亲密关系中的表现会如此卑微和不安。

这类人占总人群中的10%以上,其中最严重的边缘型人格障碍在人群中的患病率为1.9%-5.9%。周末,紫竹院公园在园人数有几千人。按照这个患病率,这个公园里大概有几十到上百的这类患者。这类患者的自杀率是常人的400倍,他们中的73%的人尝试过多次自杀。

诊断和治疗他们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照料他们也经常会让他们的家属疲惫不堪。他们中的很多人贫病交加,没有钱看医生。在美国,许多医学专家在呼吁将此类患者纳入精神残疾人士,由社会福利基金来负责他们的开销。

紫竹院公园是北京市最大的免费公园之一,在这个公园的另一些角落,有一群又一群的郭林气功练习者,这些练习者大多是确诊的癌症患者,他们正在通过各种方法与癌症对抗,从死神手中抢救自己的生命。还有一些虽未确诊,但在我们这些久与癌症打交道的医者的眼中,却已离确诊癌症不远的人。一线城市约三分之一的人口都会死于癌症,所以这座公园中的许多人都或已患癌,或正走在患癌的路上。他们终将为这种令人绝望的疾病折磨。

如果我静下来观察身边的人,我就会从他们的面容、气色以及他们的一举一动中看出许多问题来。我特别想关闭自己通过学习而练出来的这一职业化功能,因为它经常让我看到别人深在的痛苦,从而为他们的不幸而感伤。人对人类不幸知道得越多,便越容易被他人的痛苦影响到。

所幸我大多数时间在公园里漫步时都是沉思状态,不会关注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只是偶尔才会关注到。倘若不是这样的话,我想我每时每刻可能都会为他人的不幸所影响。

疾病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痛苦的事情,心理咨询师和临床医生们比常人更容易遭受精神创伤,因为他们目睹的痛苦比一般人多多了。在心理咨询行业,咨询师们都要有督导学习的时间,督导学习的一大功能便是缓解心理咨询师自身因工作原因带来的不良情绪。医生们也要经常接受类似的疏导,要不然他们在工作中积累的负面情绪就很难找到出口。

我们每天都在与一群身心都存在问题的现代人打交道,这个职业让我们对疾病的直觉越来越发达。离开工作,回到生活中,我们依然能够随时观察到周边人存在的健康问题。学识越渊博的医生,识别疾病的能力越强,感知他人痛苦的机会也越多。倘若没有足够的心理抗压能力,这种职业敏锐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场灾难。我们需要将自己的心磨出一层厚厚的老茧来,让自己对人类的痛苦迟钝一些。同时也要发展自己的爱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样我们就能生活得更快乐一些。

医疗是人道主义事业,虽然确实有一些医生违背了人道主义精神,但很多医生还是在遵循人道主义精神。人道主义提倡以人为本、尊重人的尊严和权利。人道主义者奉行的是自由、平等、博爱的价值观,主张人格平等、互相尊重。人道主义者重视对个人的尊重和关怀,认为每个人都应该被平等对待,无论其社会地位、种族、性别、性取向等。

所以无论是治疗心理/精神疾病的心理咨询师和精神科医生,还是治疗身体疾病的临床医生,从本质上来说,都应对病人心存同情,以抱持的态度对待病人及其家属。一个合格的医生在与病人相处时,态度应尽可能的温和、宽厚、包容,应同情、理解并接纳病人,用自己所学的专业知识帮助他们。

我过去也曾为一些病人的举动而愤怒过,但在学习了更多的精神医学方面的知识后,发现大多数令我们不悦的病人,可能在他们求助我们为他们解决的主要疾病之外,还共病了许多精神类疾病。他们的遭遇值得同情,理想状态的医生应该能够理解他们、宽恕他们并尽可能帮助他们摆脱这一切痛苦,因为医生这个职业的社会使命就是解除病人的痛苦。

但这种理想状态非常难达到,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大多数医生受限于自己的性格和学识,离最理想状态有很远的距离,不过这个理想状态是我追求的目标。

医生们要修炼自己的精神,我认为,一个医生最终或许只有在同时修炼到了佛教提倡的四无量心(慈、悲、喜、舍)和道家的顺其自然的境界之后,才既能帮助病人,又能不伤及自身。这世界上确实有太多的苦难,疾病是首当其冲的苦难。患者有病求医,医生有时能解决患者的问题,有时解决不了患者的问题。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应对患者提供帮助和安慰。

不过我们只有“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的能力,不具备解除一切众生的苦厄的能力。所以在对患者同情和包容的同时,我们也应放下这种同情给我们自身带来的压力,对医疗的一切不好的结果要都能接纳,要把众生的苦楚视为无法避免的自然规律。倘若不这样,医生的内心迟早要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