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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碎在妙峰山下

海淀往西是石景山,石景山再往西是门头沟。门头沟是北京西部一大片的山区,那里山岚起伏,山与山之间又有许多河流,山川河流纵横交错。在无风无雨的日子里,门头沟景色怡人,居住或游走在门头沟山间,心情很愉悦。我喜欢门头沟,从海淀紫竹桥骑自行车到门头沟妙峰山脚下,只要两个多小时。这条骑行路线一路上风景很好——尤其是在永定河宽阔的河岸上骑行时,看着两岸的青山和树林,更加心旷神怡。

妙峰山是位于门头沟区的一座大山,妙峰山所在的镇就叫妙峰山镇。从妙峰山镇沿着山道继续向西,可以到王平镇、斋堂镇和清水镇,这几个镇都是位于门头沟山谷里的镇子。以前门头沟的煤矿很多,门头沟产的褐煤质量好,许多人在门头沟采煤谋生。现在保护生态环境,不让采煤了,门头沟的深山渐渐转变为旅游景点。不过到门头沟旅游的人不算多,每次我去门头沟骑行时,路上都不拥挤。

妙峰山镇有几个村子是我常去的——丁家滩村、担礼村、下苇甸村、水峪嘴村。下苇甸村附近还有一个东方小区,那些村落里都是村民们自建的平房,东方小区却是老式楼房。东方小区没有通燃气,居民们还要用煤气罐去煤气站灌煤气。我第一次到东方小区玩,看着那附近种满了蔬菜和玉米的山地,听着小区后山上的鸡鸣犬吠声时,瞬间被它征服。

这正是我一直想要的隐居之地,这里离北京城区不远,却又是山区农村。而且门头沟的水质还很好,山溪清澈见底,环境保护得比我小时候的老家还好。有一段时间,我经常骑着自行车去门头沟溜达,走在那里的田间小道上,就像回到了老家一样。在那里,我的灵魂得到了极大的抚慰。

我也曾想过在丁家滩或者担礼村租套农家院住下来,甚至还去那里找了几次。那里的农家院并不贵,年租金一两万元,有三五间房,还有一小块院子可供我们种点鲜花、绿植或蔬菜。我曾很憧憬五十岁后,在那里的山居生活。我想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住在这山里,呼吸着这里清新的空气,吃自己种的蔬菜,取纯净的山泉水饮用,夜里看满天的繁星,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生活。

门头沟这片山区,越往里风景越好。我到过清水镇西达摩村,据说这个村子是电影《手机》的外景地。西达摩村山连着山,站在村后山的山顶上往四周看,目之所及,全部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根本看不到尽头。村里有个早年开煤矿的老板,花了许多钱在自己的村子里搞乡间民宿,我去那里的时候,正值他们开展促销活动,民宿的住宿费很便宜。

他的民宿就建在半山腰上,山脚下是西达摩村村民们盖的平房,村子四周还有一些可供种菜的山地。村后山有许多山桃,我在那里的时候,随手摘了个桃子吃了一口,这里的桃子不好看,但水多味甜,农村娃过这样的生活真的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在这山间和自己的心上人依山而居,夜里推开窗户就能看见皓月当空和漫天的繁星,周围虫鸣唧唧,月华如洗。神仙美眷,人间仙境,大概莫过于此。

我知道我现在很难真正的回到农村了,偶尔去门头沟过过这样的生活,几乎能彻底治愈我的乡愁。但今年的暴雨让这片人间仙境不再美好了,咆哮而过的山洪,将丁家滩等村庄整体淹没,只有村门口的一块牌楼的顶部还露在水面上。

泥石流呼啸而来,清水镇、斋堂镇、王平镇和妙峰山镇都成了灾区。村民的房子被冲垮了,汽车被山洪席卷着朝着下游左冲右突。昔日的美景不再,逃难的老老少少们满脸泥土和惶恐,尚有几个村民已经遇难或失踪。美如画卷的江山一旦变脸,就成了要人性命的噩梦。一如甜蜜的爱情,一旦发生剧变,就成了能夺人魂魄的利器一样。

我对这片土地的感情既深沉又真挚,它就是我理想的埋骨之所,但台风杜苏芮让我的心破碎了——它让我看到了一个与往昔不一样的世界,它粉碎了我的梦想,毁掉了我对未来最美好的憧憬,这感受就如失恋时的恋人直接从幸福的巅峰跌到了人生的谷底一样。

台风过后这里可能会再度欣欣向荣,但凌厉的山洪在人们心中留下的阴影却再也不易抹掉,不适合人类居住的环境会让人望而生畏。以后,我可能不会再考虑在这片山沟里隐居了,毕竟我不希望下次山洪来袭之时,我要从这片泥泞不堪的山沟里滚爬着出来求生。

很多看似美好的东西都有它足以致命的一面,又岂止山川河流如此?权力、金钱、美色、声誉,甚至为无数文学大师讴歌过的爱情,当我们拥有它们的时候,我们会沉溺其中,被幸福感包围。一旦失去,立即就能体会到被它们反噬的力量。人生在世,难免要与这些接触,或许只有控制自己的欲望,不让它无限膨胀,我们才能安生。

人过中年的我,虽然也还有自己的追求,但是浮在理想表面上的泡沫正在一个个地被刺破。磕磕碰碰地走到今天,对美好生活和光明前途的幻想被一再打破。如今,我只希望平凡、平淡地过完余生,在仅剩的,不依赖外界的精神世界里继续畅游。

或许,每个人走向人生深水处时,都不可避免的要成为孤独的前行者,不会有美好的人间仙境,也不会有完全心心相印的同行者。因为,每个生命都是独特的,有许多感受“不足为外人道也”。我们只有放弃对美好的幻想,才能将生活过得相对美好一些,这个悖论我如今不得不信服。

一段美好而又短暂的时光

过去的一周,我在陪伴家人出游。对于我家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大团圆。我带着我的父亲去找我的哥哥、嫂子和侄子,小侄子才一岁多,我和我父亲都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十分可爱,让人爱不释手。父亲看到小侄子的时候,黯然神伤。我知道他是想起了母亲,因为在那一刻,我也想起了母亲。母亲若还在世,看到自己的大儿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一定会高兴得忘乎所以。

这趟旅行,我的心情有些复杂。在不久的将来,我的儿子将要离开我们,到远方去寻找自己的未来。我是发自内心地舍不得他,总希望他再多陪伴我几年,但是我也知道,孩子终究是要成长的,离开家他才能真正的长大。所以无论多么不舍,我也是要放手的。

1998年高考过后,我就像我的孩子今天所做的一样,离开了自己的家乡,离开了父母,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去生活了。虽然我很想念家乡,甚至可以说魂梦系之,但直到今日,我仍然未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家乡和父母也已经把我当客人了,因为如今我只是偶尔才会回去小住几天。

我和我哥哥带着父亲在香港的街头漫步时,回忆旧日时光,我的心中一阵阵地难过。当日哥哥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甚至哭了起来。我们一家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好好地说上一番话了。

年近八旬的父亲近期记忆衰退得很严重,常常忘记刚刚发生的事情。这可能是早期阿尔兹海默症的症状,也可能仅仅只是因为人老了,记忆力在自然地衰退。但这令我无比伤感,我记忆中那个精明能干,任何时候都把一切重担扛在自己的肩上的父亲不是这个样子的。父亲年轻时思维敏锐,总能把复杂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虽然他现在仍然很有智慧,但反应速度明显不如以前了。

在街上走路时,父亲仍然要背着最重的包,拉着最重的箱子,不肯戴防晒帽,而是把它让给我们。我们当然不允许他这样做,只肯分给他一个很轻的背包——如果不分给他任何行李,他会不停地抗议。我的父亲体力确实还算可以,他经常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到家附近的各个城镇去溜达溜达。老人家身板子好,做子女的也能少操很多心。

我们在香港住了两个晚上,住在大屿山深处的梅窝码头附近。这是我们临时在美团上找的相对便宜点的住处,每间房每晚500块,另送两份早餐。在香港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这种价格差不多触底了。

宾馆门口就是海滩,有一个晚上和两个早上,我们全家都在海边漫步,欣赏海景,随意聊聊天。父亲是个很节俭的人,当我们决定带他到深圳、香港和澳门旅游时,父亲不肯和我们同行,他舍不得花这个钱。但在旅途中,父亲很开心,终于觉得这趟旅行物超所值,而且开始期盼下次旅行。

也许是年龄大了,我和哥哥身上都没有了年轻人的“火气”,和父亲相处得非常融洽。这辈子,我们父子三人可能从来都没有这么融洽过。

离家这么多年,我们兄弟两个都很怀念小时候在家里的日子。我家虽然很穷,但是我的母亲很慈爱,而我的父亲则很坚强,他执意要供孩子们读大学,中途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都不肯放弃。他从“志当存高远”这句名言中为自己的两个儿子取名,可见他年轻时对我们的期盼是多么的高。

我必须承认,从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开始,我便被植入了某种使命感,直到现在,我仍然很难接受虚度一生的结果。我还有个字,字“清敏”,这也是父亲给我取的。这个名和字对我的影响都很深远,可以说我父亲对子女的教育,从他给孩子取名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我的父亲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农民,虽然因为时代的原因,他因家庭成分问题被剥夺了接受教育的权利,但他自学了不少知识。他既有抱负又有远见,而且很能忍耐,正因为他的这种品性,我们才能够在那个年代,得到良好的教育。

我们到梅窝码头一个小时后,我和父亲便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梅窝码头依山傍海,是个宁静的港湾。从梅窝码头到香港中环有直达的轮渡,正常情况下,只要50分钟便能从此处达到彼处。住在梅窝码头的人,如果到维多利亚港附近工作,就会坐这轮渡去中环,再从中环转车。

与香港的闹市相比,梅窝码头就像世外桃源一样。梅窝码头附近的房子不贵,起码比我在北京的住处便宜很多。梅窝码头附近的风景很好,入夜后的梅窝码头很安宁。四周灯光星星点点,一轮又大又亮的明月高悬在海空之上,在海里留下长长的月影,粼粼波光晃动之时,海里的月影越发好看。海边居然还有牛群,沙滩上时不时地会有水牛拉的牛屎,这种原生态的环境并不多见。

海边还有许多树龄很久的榕树,树上倒垂下来的根须也深深地扎入大地,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簇。我笑着和儿子说,香港电影《倩女幽魂》中兰若寺门口的那些老树枯藤原来在现实世界中是存在的。有那么一刻,我很想就在梅窝码头附近安个家,过上三世同堂的生活,尽享天伦之乐。

但这愿望在未来的十年内都很难实现,十八岁的儿子正怀抱远大的理想,雄心勃勃,希望负笈千里之外,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在他的理想去泡沫化之前,无人能使他改变自己的想法。当他学成归来之时,他的爷爷或许已经老迈得很。而我,在结束这趟旅行之后,也得回到北京城去工作和生活,我哥哥会留在深圳,还能自理的父亲则依然不肯跟我们到他不能适应的大城市里定居。

三世同堂和天伦之乐离我们很遥远,只有这数日的团聚才是现实的,是我们所有人都无比珍惜的。我将来能和我的儿子和孙子们三世同堂吗?我想也许也很难。今日父子分离,时日久了,便会各自习惯自己的新生活,再团聚时,可能也只能是在一起短暂地度次假。也许那时我的儿子也年过四旬了——四十不惑,人大概只有在这个年龄之后才能真正地理解、包容和珍惜自己的父母。

我从父亲的现在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在现代社会里,老而孤单似乎很难避免。我从父亲的现在也看到了七十岁以后日渐衰老的我,将不能胜任今日可以胜任的许多工作。其实我剩下来的头脑清醒、思维敏锐、精力充沛的日子是不多的。

这让我有一种紧迫感,直到如今,我还没有写出令自己满意的著作,这让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只是在虚度年华,从事着微不足道的工作,不能达到父亲和我自己对我的期望。所以我也想每日鞭策自己一次,更加努力地去实现自己的心愿。

许多人不会因为这个问题而痛苦,但是这世界上却有少数人是会为自己一生没有创造性的成果而感到痛苦的。这类人因为对创造性成果执着的追求,一辈子都很有内驱力。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群中会有部分人具备这样的特质,我身为其中的一员(犬子似乎也是这样的人),知道自己很难摆脱这种宿命。除非生命终止,或者大脑已经不能正常工作,否则的话,我将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是三世同堂,享受天伦之乐更有意义?还是孜孜不倦,追求自己的理想更有意义?我们很难去比较。二者若能兼顾当然更好,只是现实条件往往让我们无法兼顾,所以每个家庭都在不断地取舍。

也许美好的时光本来就是短暂的,或者正因为它的短暂,我们才会觉得它美好,才会珍惜它。朝夕相伴也许会是另一种结果,磕磕碰碰之间,互相嫌弃大概是在所难免的。钱钟书先生说,人和人之间,就像刺猬和刺猬一样,靠近了互相扎得痛,离远了又会觉得冷。成年后的家庭成员们各自独立自由的生活,把适度的团聚当做调剂,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吧。

久别之人盼重逢,重逢又怕日匆匆,离别的时刻终究是要到来的。离别后,我们又在期盼着何日再重逢,再重逢之日,不用把酒,一杯清茶,亦足以言欢。人间,最珍贵的,当然是情。

最近将离开北京约一周时间,回京后调整工作重心

本月底我将离开北京一周,这一周会有出境计划,在这期间,微信不一定能够正常登录,在京的各项工作也将不得不暂停一周,请大家本周不要到北京来找我。给各位带来不便,我很抱歉,希望大家见谅。

这次出京回来后,我的工作重心将会做一次调整。我将重新聚焦于癌症研究,并尽量坚持较高质量的写作。过去的一段日子里,我为很多事情(主要是应试)转移了注意力,对自己的要求也松懈了一些。几个月下来,常常感觉自己在浪费生命,虚度光阴,颇不适应。

以前我每天坚持阅读各种与医学相关的文献,阅读时间较长,天天都能感觉到自己有新的收获,身心很愉悦。最近半年,大多数时间用于刷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阅读和写作,时间长了,感觉自己空洞了许多,写作都不能如过去一样顺畅了。所以我将调整自己的学习目标,花更多时间去阅读与生命科学相关的各种专著,并在这一领域内继续实践、思考和总结。虽然还是要应试,但是会把应试的目标调整至最低级别,因为考试虽然必要,但却实在是人生中最不重要的一件事情。

最近这一周,因为人在旅途,诸多不便,所以我不打算随身携带电脑,写作可能会中断几天,博客和公众号都将停止更新,也可能会难以保证及时地回复患者的咨询。如果您有问题咨询,而我无法及时回复,请您耐心等候,我在方便的时候,一定会尽快回复。

祝各位读者朋友和病友夏安。

萨克雷之梦

因为孩子想学数学专业,我知道了巴黎萨克雷大学,这所数学专业世界排名第一的大学——其实真正排名第一的应该是巴黎高师,但是巴黎高师的规模太小,在排名上不占优势。

巴黎是当之无愧的世界数学之都,法国有许多数学大师,大多数集中在巴黎这座城市里。巴黎六大、七大、九大和十一大的数学专业都非常强,而且由于法国公立大学的高等教育讲究资源均衡和共享,所以这些大学的教授流动性很强。

我很希望送我儿子去巴黎学数学,咨询了北外留学中心,知道以我儿子的成绩,可以很轻松地被录取到萨克雷大学。但是去巴黎读书,需要学法语,犬子语言天赋不好,再学一种外语的压力很大,所以至今仍然不大愿意去巴黎留学。

出国留学,去巴黎可能也是最省钱的,学校没有学费,每年的注册费不过几百欧元。注册获得学生身份后,将会受到很多照顾,比如坐车有学生优惠价,学生在巴黎租房,法国政府给补贴,本地学生能享受到的福利,留学生也能享受到。留学法国,每年各项花费加起来可能也就10万人民币左右,很多留学生从第二年开始就可以勤工俭学,家庭经济负担很轻。有些在巴黎的留学生勤工俭学的收入不少,他们上大学期间,凭借自己的收入,还可以把欧洲游个遍。

与中国、美国这样的竞争激烈的国家相比,法国的生活节奏慢多了。在巴黎学数学,可以更安宁地从事自己喜欢的研究,不受世俗社会干扰。巴黎的数学教授多达500多人,其中有不少是菲尔兹奖(数学界的诺贝尔奖)获得者,为世界各大城市之最。

我家三代人都略有数学天赋,而且也都热爱数学。我父亲以前当过会计,我哥哥现在当英语数学老师(用纯英文教数学的老师)。我自己在高中时代,数学和物理学得最好,经常考满分,还在高二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推导出了容斥原理。我儿子进了高中后,对数学和物理入迷到了近乎痴迷的程度,进了数学和物理的强基班,自学大学数学和物理。所以在这方面,我们不得不相信基因的力量。

不过我深知我们都不是最聪明的那种人,我在中学和大学时代,都见过了不少比我聪明得多的人。我在大学时的一个同学的智商令我叹为观止,我找他下象棋,他让我好几个子,我都下不过他。认识他之前,我对自己的智力有点自负,认识他后,我深感沮丧。在N多的同学中,他倒是也最喜欢和我交往。可能因为我们都比较另类和叛逆,所以有点共同语言。我当时剃光头,而他留着披肩长发,两人共同的目标是努力退学,自己自学。我是退学到国家图书馆自学了,不知道我走后他有没有退学。

我研究了不少数学家的成才史,了解了一些数学家的智商和天赋后,也感到沮丧。我的那个同学虽然聪明,但是还不算最聪明的人。我们这类人不说和欧美的数学天才相比,就连和华裔数学天才陶哲轩、丘成桐、肖刚、许晨阳这些人相比,我们的智商也落后许多。至于日本数学家望月新一这样的奇才,我们更是可望而不可及——连菲尔兹奖获得者陶哲轩这样的数学大牛都不太看得懂望月新一的论文,据说全球目前只有不到50人能够看得懂他在写什么。

再加上我们国家的数学教育,在全世界范围内只能算是三流的——第一流的数学强国是法国、俄罗斯、美国,第二流的数学强国是德国、日本这类国家,中国勉强可以进入第三流水平,我国除了香港出了个菲尔兹奖获得者丘成桐,暂时大陆和台湾地区还没有人获得过菲尔兹奖。

所以我很怀疑,我的孩子是否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数学家。当然,如果放宽标准,把那些获得了数学博士学位,最终能在高校当数学老师的数学工作者也列为数学家的话,那也许他有可能成为数学家。

不过四十多岁的我对成才和成名没有太高的欲望,如果上帝赐予我们某项天赋,我们又热爱钻研,我们的确有可能成为某个领域的大家,如果没有这两项,去强求非但无益,反而要闹笑话。但成不了大家,我们也有权利去热爱一门学科,甚至终身热爱它,沉浸在研究它的乐趣之中。我认为人这一辈子,最难得的就是因为热爱而过这种沉浸式的生活。

所以如果我现在只有十八岁,而我的父母又能支持我去巴黎留学,也许我真的就去巴黎留学了。在那里看书、学习、思考,在林荫道下或者草坪上找个地方坐下来或躺下来,做半天或一整天的深度思考,那一定是非常享受的一件事情。

我在高中时代最喜欢那些能启发人深度思考的题目和书籍,我们学校的数学老师能力有限,有很多题目他们也不会解,所以那时候遇到特别难的题目时,我就会沉浸其中,花好几天时间,废寝忘食地去思考如何解开这道题。我在高中时代也喜欢阅读哲学类书籍,某本书引起我的兴趣,我也会花费好几天时间去认真阅读和思考,不读通不罢休。如今想起来,我那时候过的生活是多么的幸福,我得感谢我的老师们,他们给了我很大的自由度,允许我不上课不刷题,自己安排自己的学习。

我也得感谢我自己,在那样的年龄就能藐视应试教育,不把升学和就业当回事,我行我素。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足够的魄力,是不足以抵挡流俗,安静地坚持自己所爱好的事业的。我的孩子在整个高中时期,颇有点像我自己当年,也是我行我素,不在乎应试教育,只愿意沉浸在深度学习之中。我没有太多的干涉他,因为他所做的正是当年我自己所做的,我既然从深度学习中体验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当然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只是今日的他更向往美国的教育,或者说对学习语言犯怵——数学家肖刚那样的天才毕竟太少,他学英语,差不多把一部英语词典都背下来了,学法语只学了两周就能与人交流,这样的天才可遇不可求,我们只有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份。大数学家大多是这样的天才,因为数学是人类智力巅峰的产物。

数学家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人,他们沉浸在学术研究之中,淡漠名利,很多人坐了一辈子的冷板凳,性格在外人看来是古怪的。比如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这样的数学家,甚至拒绝去领取颁发给他的菲尔兹奖,还把颁发克劳福德奖给他的瑞典皇家科学院也臭骂了一顿。42岁后,他突然归隐,到一个偏僻的小村庄,过上了隐士的生活。

我因为数学界的这些怪人而特别喜欢数学家,他们聪明而纯粹,真正跳出了三界之外,不再像红尘世界中的芸芸众生一样,过着蝇营狗苟的生活,他们丰满的精神世界让他们能够抵挡任何流俗——众所周知,流俗这种东西能让人滋生太多的烦恼。法国巴黎就有一批这样的人,和这些有趣的人在一起讨论数学,真的是很有趣的人生体验。

倘若没有许身医学,我想我最有可能的出路有两条:一是成为这些数学家中的一员,整天沉浸在思考之中;二是出家当了和尚,沉浸在另一种思考之中。不过如今学医了也挺好,学医后不但可以帮助少数幸运的病人减轻痛苦(多数患者的痛苦我是减轻不了的,因为智商和专业水平不够),还可以在业余时间思考医学难题,做个快乐的民科。

我羡慕我的儿子能有机会去学数学,从事如此纯粹的事业。他出身在一个中产家庭中,如果这辈子省吃俭用,完全可以靠继承父母的遗产,当一个像达尔文那样的gentleman scientist——中年之后的达尔文也像数学家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一样,搬到了一个偏僻的村庄,沉浸在攀缘植物的研究之中。

如果我儿子这辈子都愿意做纯数学研究的话,我是不介意他成为啃老族的。我甚至也不介意我的孩子一辈子流浪在巴黎这样的一个数学之都,过着或清贫或不清贫的生活。人的一辈子既短暂又漫长,能够找到自己愿意沉浸其中的事业,不管最后是否有成就,都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太多人忙忙碌碌一辈子,却从未体验过这种极致而持久的快乐。

和大多数父母为孩子将来的就业所忧虑不一样,我所担忧的是孩子有一天会失去兴趣,失去求知欲。因为我知道,一个人一旦失去了这些,这辈子就极有可能会沦陷在世俗之中,难以自拔。世俗虽无不好,但人这一生,只有吃喝拉撒睡,显然也是不够的。

我们的兴趣都去哪儿了

今年劳动节前一天,我儿子说他想养只宠物。于是我们去了宠物市场转了转,孩子看中了一只猫。这只猫活泼可爱,不但儿子喜欢,我也很喜欢,最后,我们就买了这只第一眼就看中了的猫。

猫买回来后,我们要给它取个名字。因为是劳动节买的,儿子就给他取了个英文名字labor(labor day是劳动节的意思)。labor的中文发音很像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第一滴血》中那个由史泰龙扮演的主角名叫“兰博”,我于是就管我们的猫叫兰博,我希望我的猫也很兰博一样生龙活虎。

不过随着猫与我越来越亲昵,兰博这个名字逐渐不常用了,我对它更常用的称呼是“猫儿子”。我一喊猫儿子,兰博便会支起耳朵来,那样子真的很可爱。兰博是一只充满了好奇心的猫,一个纸箱子,一根绳子或者一张纸,一个空药瓶子,都会让兰博玩得很嗨。

兰博也经常找我玩,我用电脑写文章,键盘打得啪啪响时,兰博就会跳到我的电脑桌子上,好奇地看着我打字,还用爪子时不时地挠挠键盘和我的手。兰博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它就像我儿子小时候一样天真活泼。我想它对自己的猫生应该是极为满意的,因为它那简单的生活真是其乐无穷。

我以前也养过一只叫虎妞的狗,那只狗和这只猫有很多相似之处,它们都充满了好奇心,很喜欢玩,充满了活力。不过不幸的是,我身边的好多人却不像猫和狗一样活力十足,他们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丧失了好奇心。

我有时会去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很多人会丧失好奇心和活力,活得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很多人把幸福与财富挂钩,在他们看来,他们不快乐是因为没钱,但其实有钱而不快乐的也大有人在,所以金钱并不是快乐的决定性因素。

我这段时间在网上查了很多高等教育方面的信息,在知乎上看了许多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的帖子,看他们对教育和职业问题的讨论。我比较关注留学方面的信息,因为我儿子一直都有出国留学的念头。

我不喜欢走马观花地去了解那些最浅表的东西,比如说留学生的就业和收入问题,我喜欢静静地去观察这些留学生的每一个细节,我希望从中获取更全面的信息,好让我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令人意外的是,绝大多数留学生的话题范围非常狭窄,CS、Package、金融、绿卡,这些是论坛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CS是留学生去国外学的最热门的专业——与计算机编程相关的专业,大量人涌入到一两个专业,形成人才扎堆的现象,就连北大和清华物理系的毕业生也都挤到CS和金融业来。

我在想,他们真的个个都喜欢这两个专业吗?答案应该是未必,人世间多姿多态,这种一两个专业人才扎堆的现象显然是不合理的。唯一的原因就是CS专业和金融专业就业容易些,学这些专业的学生更容易拿到绿卡,能在美国等发达国家留下来。一些人为了显示自己明智,在给别人提建议时,不断地重复CS,让其他人无脑选择CS专业,因为这是在美国留下来的最佳选择。

我忍不住想,这么多人放弃自己既往因为兴趣而选择的专业,为了留下来而改变自己的人生方向,他们真的快乐吗?我对此是深表怀疑的。知乎上好多留学生斗口,最后也大多是争论谁比谁更有钱,谁的车更好一些。说实话,这种行为粗俗得很,和我在乡下看到的泼妇骂街的架势没啥两样。

我只有一个儿子,我不想委屈他,不希望他放弃自己的爱好,我更希望他就像他自己买的兰博一样,始终都有好奇心,能快乐地过完这一生。如果有一天他放弃了自己热爱的事业,因为收入和绿卡的问题,选择了CS专业或者金融专业,我想我会很难过的。

看着这些在海外的华人们的状况,我有些犹豫,不太像之前那样认为出国留学是一件很必要的事情。我儿子的性格我知之甚深,他深居简出,不爱交际。他不缺乏与人交往的能力,但是却更愿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挺担心有一天他会因为考虑钱和绿卡的问题,而不得不放弃让自己感到舒适的生活,过着一种身心分离的生活。

现在很多人在说,人应该走出自己的舒适圈,去努力拼搏,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我对这种观点充满了不解,为什么一个人非要放弃自己感觉舒适的生活,去折磨自己,这辈子才算有意义?是因为人天天性喜欢被虐吗?猫绝对不会蠢到折磨自己来让自己的猫生更有“意义”,只有人才会那么蠢。

我一直都对流行的各种观念都保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未经深思熟虑,我不打算接受大多数人认同的观点,所以人世间的种种潮流很难席卷到我。我只愿意过一种由兴趣引导的生活,不说每天,起码大多数时间得是在从事我自己热爱的工作,坚决不为五斗米而委屈自己,更不愿意走出我自己的舒适圈——舒适圈意味着它对某个人来说是高度适配的,为什么人要放弃一种与自己高度适配的生活,去过一种别扭的生活?是吃错药了抽风吗?

我是一个习惯了慢思考的人,这大概是因为我年轻时在冲动时做的很多决策,最后都付出了痛苦的代价,所以现在凡事都习惯了三思而后行。我认为这是一种可取的态度,这样做,起码不至于让自己掉进身心俱疲的深渊。二十多岁时,我总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的人生往后退一步就好会好很多。如今这些年,这种感觉不再有了,这说明我现在犯的傻比以前少了许多。

人是生物界中的一员,我们的本能与猫和狗没什么两样。我们本来也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心,在这种好奇心的驱动下,我们活力充沛,喜欢探索,这一切让我们很开心。但不幸的是,从小我们就被教诲凡事要考虑利弊,久而久之,我们便被训练成了只会考虑利弊,不再在乎个人兴趣的社会工具人。那种由兴趣与探索带来的沉浸式的快乐,也就逐渐与我们无缘,取而代之的是口腹之欲和虚荣的满足带来的短暂的快感。

前几天我去参加了某教培机构组织的一场与留学相关的活动,那个公司的总裁在讲台上炫耀他的孩子在事业上是如何如何的成功,读了好几个学位,获得了google公司的职位。这位父亲时面有得色,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中途尿遁,出门就把他送给我的宣扬他的教育理念的书丢进垃圾桶了,我想这样的父母是不太可能理解得了自己孩子内心真实的感受。当然,我也理解这位父亲,可能他这么讲背后的原因正如《教父》中那句经典的台词所说的那样——这一切都是为了生意。

能长久使一个人身心愉悦的事情往往是最简单的事情,尽管在外行看来,那些事情可能非常复杂。我之说它简单,是因为这种事情通常就像我家兰博的玩具一样,容易获得和保持,没有太多的附加在其上面的东西。如果人生被附加了太多的与内心感受无关,只与现实有关的东西,那样的人生只能是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