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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只是一座桥梁

治愈你的是上帝,我只是一座把你带到上帝眼前的桥梁。

——韩国某医生

我在北京某国际门诊工作期间,我的一位上级领导跟我说过,有位韩国名医曾说过上面这句话。这句话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很深刻,我会时不时地想起它。年纪越大,阅历越丰富后,我对将医者比喻为通向上帝的桥梁的说法越发认可。

今天上午我去我们辖区派出所办理户籍手续的时候,遇到一个在派出所歇斯底里大发作的年轻女性。她在办事的过程中,可能觉得办事的民警说话态度不好,而且要求她签署的文字声明太繁琐,心中恼怒,与经办民警发生冲突。

经办民警是个女民警,刚开始的时候还敢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她的辩解就像火上浇油一样,导致这位来办事的女士情绪不断升级,愤怒的她一边咆哮着,一边手拿相机拍摄,扬言要保留证据。她的情绪实在太有震慑力了,派出所里所有的民警和保安都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话,生怕引火烧身。

首都的民警文明度在全国基本是首屈一指的,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民警其实已经是弱势的一方。经办民警后来被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任这位女士肆意发泄其心中的怒火。这位情绪高亢的女士不断地要求派出所领导出来,她要当面投诉。陪同她来办事的是她的妈妈,那个妈妈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显然,女儿在家里可能不止一次地出现过这种易激惹的情况,她也害怕。

易激惹是精神障碍患者的一个显著的特征,我无法由一件小事来判断这位女士是否存在精神障碍,但多年来与大量患者打交道的经历还是让我意识到,这位女士此时需要有人帮助她平复自己的情绪。

于是我上前去和她沟通,希望她能担待些,战火就这样引到我的身上来了,这位女士马上用手机来拍摄我。我和她说,任何行业的窗口服务人员的工作都很难做,请她对这位民警老大姐包容些,多些理解和原谅,有些繁琐的手续是统一规定的,民警也无法更改一字。另外,她这样在派出所里闹,也阻碍了其他人在这里办事,耽误大家的时间。

这些话虽然未能完全平复这位女士激动的情绪,但是总算是缓解了眼前令人尴尬的局面。在我的安抚和劝说下,这位女士也从情绪爆炸的状态中稍稍冷静下来了一些,单独去找派出所领导“投诉”了,其他人的业务才得以办理。

派出所里的几个民警因此而对我产生了一些好感,主动问我要办什么手续,想替我办。那位被投诉的女警则尤为感激,实际上我要办理的业务就是由她负责,她为我办手续时对我很好。

很少有人能与易激惹(过度情绪化)的人打交道,和他们的沟通需要特别的能力,有时只有精神科医生或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能够与他们沟通,因为只有这类专业人员读得懂他们的逻辑。其实大多数易激惹的人也活在苦恼之中,易激惹的特征早已让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苦不堪言,他们与外界总是冲突不断,他们的人际关系因此而很糟糕,这同样令他们自己痛苦,只是发作的当下他们是无法自控的。

普通人是深入不到这些人的精神世界中的,易激惹者也无法让普通人知道他们自己的心声,他们与外界就像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她们在墙里挣扎。有很多时候易激惹者对自己冲动的行为非常懊悔,但却又对自己易激惹的生理特性无能为力。他们高敏感和低耐受力的特征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他们的生理结构与普通人有一定的区别,在暴怒的那一刻,他们正承受着连他们自己也承受不了的某种生物化学反应,他们眼中的世界与一般人是不同的。

普通人和易激惹者之间需要一道桥梁,借助这道桥梁,他们彼此能更好地理解对方。精神医学存在的价值就在于此,精神科医生或心理咨询师担任的就是这种搭桥工作。人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而且大多数情况下也是与生俱来并难以靠自己的力量改变的。基因的组合存在多样性,人在成为受精卵的那一刻,手中持有的彩票就不一样,幸运儿中了大奖,不幸的人一生注定要与身心疾病共存。

医者的一项很大的社会责任就是要不断地向社会大众科普,解释这种差异性的生物学基础和病理学特征,促进特殊人群(这些特殊人群中也有很多还算不上精神障碍患者)与一般人群之间互相理解,彼此沟通,改善大家的生活质量。这世界永远无法根除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或许,认识到人类冲突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由人自身无法克服的生理性或病理性反应引起的,能让大家都好受点。

下午我打车去一家医院,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坐的出租车是由一个女司机开的。这位女司机在医院门口接上我之后,就说她自己刚从附近的另一家医院拿到自己的体检报告出来,就在滴滴上接到我的单子。她的心绪很不平静,她需要找人倾诉,哪怕只是找一个普通的乘客。

她告诉我,去年11月份,她的体检报告显示她的肺部有一个小结节,今年四月份这个结节快速长到1公分多,她正在吃中药治疗自己的肺结节。我就她的肺结节问了她几个非常专业的问题:边界是否清晰,边缘有无毛刺,是磨玻璃影还是实性结节等等。她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专业人士,于是把自己的情况一股脑儿的告诉我,请我帮她分析,并给她一些建议。

我听完她的陈述后告诉她,她的肺结节大概率是一个高危结节,因为我们判断一个结节是良性还是恶性的,其中有一项标准是观察它的倍增时间,高危结节在30-400天内可能会增长一倍以上。肺部高危结节有可能是良性的,也有可能是恶性的。即便是恶性的,目前阶段大概率也是早期,这种情况下,首选方案是手术切除,并对结节做病理分析。她问我北京哪些医院适合她去就诊,我向她推荐了北京肿瘤医院、医学科学院附属肿瘤医院、朝阳医院以及原307医院等医院。

女司机告诉我,她是在体检中心检测出来的,最近也在尝试挂号,但是好医院一号难求。打开预约挂号的app,半个月内的号瞬间都被抢光,她非常的沮丧和无奈。这个肺结节让她特别有压力,最后我教了她一些特殊的就医方法,比如通过夜间急诊先住进呼吸科或胸外科病房,在住院期间进行全面的检查,根据检查结果决定下一步的医疗措施。

我给她的最主要的建议是尽早找医院手术,因为如果存在癌变的情况,趁早手术,她的生存期会长很多。等我下车的时候,她想从我这里了解的一些医学常识和下一步的就医建议,我都已经给她提供了。女司机非常感激,但同时也忐忑不安。此时此刻的她需要一座甚至多座帮助她通向得救的桥梁。出现在她身边的每个医者都是这样的桥梁,每个人渡她一段,或许能够把她带向得救的彼岸。

我这两年以往更热爱自己的职业,也更珍惜自己的羽毛,谨言慎行但又很积极诚恳地与人进行真诚的沟通。因为我知道,这一生一世,我还能充当许多人的桥梁,帮助他们走向彼岸。我不敢拿自己去冒险,也不敢损毁自己的羽毛,因为那样做,会让这个世界少一座有点作用的桥梁。

对我们这些热爱医学的人来说,也许终究有一天我们会明白,我们对他人有很大的作用,但是又很难有决定性的作用。我们最应该发挥的作用就是桥梁作用,在特殊人群与正常人之间搭建桥梁,为患者搭建通向得救的桥梁。我们应知道自己该站在何处,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不越俎代庖,但也不无所作为。这个度,把握好了,我们便成就了患者,也成就了自己;把握不好,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医学和生物学让我学会了用中性的眼光看世界

学习的医学和生物学知识越多,我看待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越趋近于中性。何谓中性?大概就是不想做任何道德和价值评判。以前我也曾经有一套善恶是非的标准,如今这套标准渐渐地越来越淡,以至于无限的趋近于无了——之所以说是无限的趋近于无而不是完全的无,是因为几十年的惯性作用,偶尔条件反射式的有那么一瞬间会对当下发生的事情有评判。但很快理性就会告诉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也是完全没必要的,是在犯错和自寻烦恼。

在一个医生的眼里,这世界上几乎不存在无病之人。我们了解的病种越多,我们识别其他人身上存在的身心疾病的能力就越强。常人所看到的是是非非和善善恶恶,在医生眼里可能就要与某种疾病的病理反应挂钩。

一个人焦躁易怒或畏惧退缩,我们会想到TA的神经系统可能受到损害而不是想到TA的人品存在什么问题。这就像看到一个人弯腰弓背,表情痛苦时,我们可能会想到TA的脊椎或腰椎受到损害了或阑尾炎发作了一样。看到杀人犯的新闻,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去想为什么这个人会发展为杀人犯,是他继承了反社会人格的基因还是因为他在儿时受到了虐待以至于有暴力倾向?

继续深入学习和接触各种人后,这种对疾病的刻板的认识也渐渐的淡化了。因为如果你想更深入的了解各种身心异常反应,就要深入到各种各样的“患者”群体之中,去倾听他们的心声,理解他们的脑回路。久而久之,就会与他们产生同理心,理解他们真正的感受,并不再希望以一种“他者”的视角去评判他们。每个人在自然规律的作用下,都有其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和行为逻辑,这些是生物对环境的反应,尽管有时令人难以接受,但也情有可原,因为它们不是人的自由意志能左右的。

当然,理解他们真正的感受并不代表我们能走进他们的内心,获得他们的信任,以及与他们建立起较好的关系,帮助到他们。有些身心上的问题从客观上是无法被解决的,这些问题带来的一系列的社会问题也是无解的。比如偏执型人格障碍患者根深蒂固地对这个世界缺乏信任,它又像其他的A类人格障碍一样,是几乎不可被治愈的。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帮到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是尊重自然规律,不去做强求性的改变。

我如今不愿意给患者贴上任何标签,我想将来医学更发达点,或许可以用不同的生物学特征这类字眼来代替疾病这种专业词汇。因为事实确实如此,所谓的“病人”与那些所谓的“健康人”(实际上世上几乎找不出来一个完完全全的“健康人”)相比,只不过是存在某些不同的生物学特征而已。比如说癌症患者只是其身上有一部分的体细胞凋亡的方式不同于非癌症患者的细胞,再比如说精神障碍患者也只是脑部结构存在一些不同于多数人的特征,这些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一些生物学特征。

我之所以希望用这种眼光来看待“疾病”,是因为我希望从心底里去把各种各样的病患中性化。因为有许多疾病都存在污名化的现象,这种污名化现象导致病人受到了恶意的对待。现代医学的发达促进了大家对各种疾病的深入了解,但与此同时也造成了许多新的精神问题。一个被诊断为癌症的人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一个双相型情感障碍患者被诊断出来后,身边多数人也会从此把他当另类孤立起来。

我们谈医源性的伤害,大多数时候指的是手术刀、辐射线之类的对身体有破坏作用的东西给身体造成的伤害。但我们忽略了一个最大的医源性伤害,那就是随着医学知识的普及,许多病人和病人家属在了解自己的疾病之后,出现了继发性的心理障碍。他们对疾病的恐惧心理严重的破坏了他们的生活,他们身边的人对疾病的一知半解也导致这些患者们从此可能不得不活在歧视之中。

我遇到大量的恐癌者,他们反反复复陷入惊恐与焦虑之中,生怕自己得了癌症,反复做检查——有些最后真的因为检查时受到的辐射过多而得了癌症。我也遇到许多患者家属咨询我癌症会不会传染(正确答案是癌症不传染),因为他们家人中有人得了癌症,他们害怕被传染,从此与患者形成了一层以前不曾有过的隔阂。还有一些精神疾病患者的家属在得知自己的亲人患了精神疾病后,开始有意识地与病人保持距离甚至抛弃他们,使得他们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

我想这个社会要想不形成新的歧视与隔阂,最终还是需要人类共同把各种身心疾病问题中性化,把它们归类为生物学特征,而不是疾病。实际上,大多数疾病本质上就只是异常的生物学特征导致的对环境的不适应。

举例来说,反社会人格者的基因和行为方式几乎就是天生的,他们无法与这个社会相融合是一种巨大的不幸,他们自己也不愿意继承这种不好的基因。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人类的文明会进步到对“罪犯”也怀有基本的同情心,废除死刑,尽可能地创造条件避免他们伤害其他人。人类的医学将来也有望发展到在人出生之前就利用基因剪辑技术,把那些严重影响个人幸福和社会安定的基因移除的程度。

从人道主义立场来看,许多罪犯最应该被送入的是精神病院而非监狱。当然,现阶段的精神病院的自由度和舒适性未必比得上监狱,而且现代精神病院也会要求病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手工,这与监狱里的犯人们要踩缝纫机很相似。犯人进监狱坐了几年牢可能就出来了,但许多精神病患者进了精神病院,一辈子都可能出不来了——他们要走出来,需要医生和家属同意,而非法官判决。

大多数疾病是人类这个物种在进化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会出现的基因多样化现象。人类的肤色、相貌都会有很大差异,其他方面存在各种各样的差异又何足为怪?每个生物的身上都存在遗传和变异现象,我们既像我们的父母,又不像我们的父母。我们从我们的父母身上继承了许多基因,但我们在自己的生活环境中又发生了许多变异。有些变异会影响我们的健康和幸福,有些变异不会影响我们的健康和幸福。这些变异导致我们每个人都存在一些突变型基因,只是有些突变型基因不致命,另一些则可能会危及我们的健康和生命而已。

当我们从科学的视角而非道德的视角去看待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会变得心平气和。我们不会因为某些人的生物学特征所致的种种与我们不同的行为而生气,我们知道这些只是他们的生物学特征所致的各种自然现象。如果这些现象可能会对我们自己造成伤害,我们可以采用一些应对措施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完全不必因为这些现象产生不好的情绪反应。

当知识积累到一定的程度,我们的认知和心态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我们不再会以简单的是非善恶的标准去衡量他人的各种行为,我们会深思这些行为背后的生物学机理和自然规律,这会让我们不再容易愤愤不平,也不再容易冲动。我们会更理解别人的行为,更同情别人的不得已之处,这会帮助我们与外界和解。人一旦与世界达成了和解,也就不会再那么痛苦了。

小便次数太少,应慎防高血压和中风

在我接触的患者中,我号他们的脉号到弦脉时,我经常会问他们一句话,你的小便次数是否很少?正常情况下,上午和下午分别能小便几次?弦脉患者大多告诉我,他们每天小便次数为0-3次,经常一上午或者一下午都不会小便。此类患者如果检查血压,十有八九存在血压过高或过低问题,或存在家族性高血压史或低血压史。脉弦而有力的多为高血压,脉弦而无力的多为低血压——当然,这也不绝对,只是概率很大而已。

弦脉,顾名思义,是一种很像弓弦或琴弦的脉。《素问》:“弦脉,端直而长”,《脉经》形容弦脉“如张弓弦”,《诸病源候论》这样描述弦脉:“按之不移,绰绰如按琴瑟弦”,《脉决》形容弦脉“状若筝弦”。李时珍的《濒湖脉学》中用七言诗这样形容弦脉:“弦脉迢迢端直长,肝经木旺土应伤,怒气满胸常欲叫,翳蒙瞳子泪淋浪”。

正常人脉搏的波动是有规律的起伏,反应在脉象上不会像弓弦或琴弦。如果我们感知到一个人的动脉搏动时像弓弦或琴弦一样,那说明他们的血管壁承受的压力异常,所以他们的血压多半是异常的。弦脉是一种特征很鲜明的脉象,很容易与其他脉区分开。如果我们经常接触中风后遗症患者,我们会对这种脉象印象很深刻,因为绝大多数的中风后遗症患者的脉是弦脉。中风后遗症患者也确实易怒,中医认为这类患者肝火太旺,所以李时珍的脉诀说这类患者“怒气满胸常欲叫”,这有事实依据。

在中医,弦脉所主的疾病中最为常见的一种是痰饮病。汉代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就有过这样的描述:“脉沉而弦者,悬饮”,“咳家,其脉弦,为有水,十枣汤主之”。痰饮病是水液停留在体内不能正常排出的一种疾病,所以中医治疗痰饮病,用的大多是利尿药。而西医所用的降压药,也大多有明显的利尿作用。

中医所说的“痰饮病”患者,大多数存在血压过高的问题。血压过高与血管老化有一定的关系,但更重要的是体内的水液不能正常排泄。水液之所以会停留在体内不能正常排出,可能是肾脏出了问题(这会引起肾源性高血压),也可能是因为体内的一种叫抗利尿激素(ADH)的激素过多,抗利尿激素又有另一个名字叫血管升压素(VP),它能升高血压。

我们人体有利尿激素,也有抗利尿激素,它们共同调节尿液的排泄,使之处于平衡状态,不多也不少。正常人一日一夜应排尿10次左右,白天八九次,晚上一二次。早上一二次,上午和下午各三四次。当抗利尿激素水平过低时,人很容易尿频,甚至过度尿频到成为尿崩症。尿频并非一无是处,尿频者很少高血压,所以许多尿频者反而更长寿。当抗利尿激素水平过高时,人的尿就特别少,尿少的同时,血压也会升高。存在这一问题的人年轻时血压可能正常,因为年轻时血管壁弹性很好,但到了三四十岁后,他们就会出现血压异常的问题。

抗利尿激素水平的高低与遗传有很密切的关系,也与生活习惯有很大的关系,大多数患者是生物遗传、环境与生活习惯共同作用的结果。高钠与高脂饮食会导致患者抗利尿激素水平过高,此类患者很容易罹患高血压和肥胖症,并有可能进一步发展为肾病、糖尿病和癌症,他们血管内的脂肪斑块也比较多,很容易出现各种与偏瘫或瘫痪相关的疾病。

所以小便次数过少是一个非常值得警惕的信号,如果发现自己小便次数过少,而且父系家族或母系家族有高血压或肥胖病史者,就要特别注意调整自己的生活方式,尽量低脂、低钠饮食、规律作息,同时多食用一些有利尿作用的食物,如萝卜、瓠子、冬瓜、南瓜、玉米、薏米等。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目前我国把成年人的血压低于140定为正常血压。实际上,最新的研究显示,血压最好低于120,高于120的血压其实都存在中风的危险。

从《伤寒论》“桂枝汤”条文看张仲景治疗危急重症的思路

张仲景一生遇到的危急重症非常多,这从他所著的《伤寒论》的序言中就可以看出,他在《伤寒论》序言中说:“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也就是说十年内,他的宗族成员死了三分之二,其中约百分之七十的死者死于伤寒。

这段文字中所说的年代可能有误,刘渡舟教授考证,此处的“建安纪年”可能是“建宁纪年”的笔误,因为汉代建安年间没有爆发这么频繁的大瘟疫,只有建宁年间有杀伤力这么强大的瘟疫。张仲景的这篇序言中所讲的情况令人触目惊心,我们可以通过这段文字想象出当时传染病造成的死伤是多么可怕。

汉代末年缺医少药,瘟疫横行,张仲景在这样的年代当医生,他接触到的危急重症患者是很多的。那时候的重症医学没有现代这么发达,张仲景在实战中摸索出了一系列的治疗危重症的方法。其中最重要的方法是连续给药,这种给药思路很独特,我今撰文介绍。

我先将桂枝汤条的原文摘录如下:

“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桂枝汤方:桂枝三两(去皮),芍药三两,甘草二两(炙),生姜三两(切),大枣十二枚(擘)。上五味,㕮咀,以水七升,微火煮取三升,去滓,适寒温,服一升。服已须臾,啜热稀粥一升余,以助药力。温覆令一时许,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不可令如水流漓,病必不除。若一服汗出病差,停后服,不必尽剂;若不汗,更服,依前法;又不汗,后服小促其间,半日许,令三服尽。若病重者,一日一夜服,周时观之。服一剂尽,病证犹在者,更作服;若汗不出者,乃服至二三剂。禁生冷、粘滑、肉面、五辛、酒酪、臭恶等物。”

这一大段文字包含着非常丰富的信息。首先,张仲景简明扼要的描述了桂枝汤的适应症,这个适应症就是发热、自汗、畏寒、畏风、鼻鸣、干呕,并给出了桂枝汤的方剂组成:桂枝三两(去皮),芍药三两,甘草二两(炙),生姜三两(切),大枣十二枚(擘)。还介绍了桂枝汤的煎服方法,将药切碎成碎块,加7升水,文火煎至3升。每次服用一升。

张仲景用桂枝汤的同时,还给出了辅助桂枝汤发汗的一些方法,“啜热稀粥”,也就是让患者服药后喝些热稀粥,热稀粥有促汗的作用,同时又能补充营养(糖类)和液体。光这还不够,他还要求患者“温覆令一时许”,也就是盖上被子捂出汗来。

因为在治疗“太阳中风”时,关键是要患者发出汗来,这种治疗方法是中医常说的“汗法”。所以除了用药之外,还要采取一些辅助发汗的办法。古代没有葡萄糖注射液,患者生病了,营养跟不上,出汗多了还容易脱水,热稀粥是碳水食物,可以给患者补充糖,也可以防止患者脱水,一举两得。盖被取汗也是一个好办法。这两种辅助手段加上桂枝汤的药力,患者就更容易发汗。

那么发汗发到什么程度呢?张仲景给出了章程,那就是“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这句话翻译成白话文,意思是让患者遍身潮乎乎的,好像是要出汗了的样子,这种状态是最佳的。张仲景还说:“不可令如水流漓,病必不除”,也就是说医生治疗患者,不可以治疗到患者遍身大汗淋漓,那样治疗患者的病肯定是治不好的。这就是一个度的问题,如果患者遍身大汗淋漓,就很容易虚脱,感染性疾病患者在虚脱的情况下,虽然能一时退烧,但是病情很快会反扑。

所以治疗不能治到大汗淋漓,不能让患者虚脱了。我们要举一反三,用任何一种发汗方法治疗时,都只需要治疗到患者浑身潮乎乎,像在出汗就可以了,这是最佳状态。过犹不及,汗出多了反而会加重病情。那么我们在实际中如果发汗过头了怎么办呢?那就用米粉(现代人可以用超市里买的婴儿爽身粉)扑一扑,这个可以快速止汗。这在《伤寒论》中也有提及,从这些细节来看,张仲景是一个了不起的临床医生,他可以说是见多识广,知道发汗过头了会出大问题。

病人存在个体差异,每个人服桂枝汤的反应不一样,张仲景说“若一服汗出病差,停后服,不必尽剂;若不汗,更服,依前法;又不汗,后服小促其间,半日许,令三服尽”。这段话是说如果病人只服用一次就汗出病愈(病差是病愈的意思),那么要停后服。也就是后面的药即便煎好了也不喝了,治病要“中病即止”,把病人的问题解决了就不能再用药了,再用药就可能过头,过度发汗了。

如果病人服药后不出汗呢?那就要继续服用,服药后还是要“依前法”,通过喝热稀粥和盖被来辅助发汗。这样治疗了病人如果还不能汗出病愈,后面继续服用的时候就要“小促其间”。“小促其间”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后续再服药时,两次用药间隔的时间要缩短。“半日许,令三服尽”的意思是,在半天的时间内,要将煎出来的三升药喝完。也就是用药三次,半天也就是6个小时,6个小时喝药三次,也就是平均每隔2小时喝药一次。

张仲景的这种服药方法和我们今天不一样,今天医生和病人早已习惯了一天给药2-3次,很少有医生在治疗病人时要求病人每隔两小时用药一次。所以在古代,感冒这类疾病通常一天就能治好,现代医生反而治不出这种效果。不但治不出这种效果,反而可能会耽误病人。

新冠后我对这一点感触颇深,新冠病毒对人的免疫系统有很大的破坏作用,许多人在新冠后体质大不如前,感冒后迁延难愈。按照常规的治疗方法,常常拖好几个星期甚至一两个月都好不了,有些病人甚至因为感冒诱发的肺炎、胸腔积液而去世。

我治疗过新冠后的感冒病人,也抢救过因为感冒迁延不愈而诱发了严重的并发症的患者,采用的就是张仲景的这种频频给药的方法,效果出奇的好。当然,我用的不是张仲景的这种桂枝汤,而是因人而异,给患者用的针对性的个性化处方。但在给药方法上则是学习张仲景在《伤寒论》中给出的这种用药方法,同时在用药时的注意事项上也学张仲景。一些患者和患者家属大胆的采用了这样的给药方法和辅助发汗的方法后,效果很好,病人一两天就大为改善甚至痊愈。

张仲景的方子用量其实很大,汉代的一两换算成现在的克,差不多是15g。那么桂枝汤换算成现代的度量衡,大致如下:桂枝45g,白芍45g,炙甘草30g,生姜45g,大枣12枚。这个量我们现在一般医生都不会开,我们通常是开三分之一甚至更少的量。我看到大多数医生开的桂枝汤的量是:桂枝9-15g,白芍9-15g,炙甘草6-10g,生姜9-15g,大枣3-7枚。

这个量没法和张仲景的量比,而且张仲景在治疗太阳中风患者时,如果患者病情未完全缓解,他还会在一日一夜内煎多服药服用。他后面就说:“若病重者,一日一夜服,周时观之。服一剂尽,病证犹在者,更作服;若汗不出者,乃服至二三剂。禁生冷、粘滑、肉面、五辛、酒酪、臭恶等物。”

张仲景在治疗此类病人时,会“周时观之”,这就像现代的住院医生一样,密切观察病人的反应。可能他比现代的住院医生还勤快点,观察得非常仔细,他随时了解病人的情况。如果患者病情危重,就要日夜不停地给药。

服用一剂后,病人还有症状,就要“更作服”,也就是说一天可以不必只用一剂药,可以用二三剂,用到三剂的话,也就是给药9次。基本上除了病人睡觉时间外,其他时间是每2小时一次。张仲景对重病号单日用药量差不多是现代医生用量的9倍。同时还要求病人忌口,“禁生冷、粘滑、肉面、五辛、酒酪、臭恶等物”,因为感染后的患者胃口差,消化能力不佳,所以要尽量避免刺激患者的肠胃。

这种治病方法对免疫力低下的患者来说非常管用,能迅速地治愈他们的急症。免疫力正常者,患感染性疾病可能还能拖一拖,有基础疾病,免疫力低下者,患感染性疾病,出现严重症状时,是一天都不能拖延的。我这几年所闻所见真是令人痛彻肺腑,我有两个亲近之人都是在四十多岁的年龄,仅仅因为一场小感冒诱发了严重的并发症而猝死的。我也不断地听到和看到此类悲剧,这类患者如果能够及时的采用张仲景的这种治疗方法是死不了的。

每当遇到这种事情时,我就对张仲景《伤寒论》序言中的另一段话颇有感触,他说:“怪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崇饰其末,忽弃其本,华其外,而悴其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卒然遭邪风之气,婴非常之疾,患及祸至,而方震栗,降志屈节,钦望巫祝,告穷归天,束手受败。赍百年之寿命,持至贵之重器,委付凡医,恣其所措,咄蹉呜呼!厥身已毙,神明消灭,变为异物,幽潜重泉,徒为啼泣,痛夫!”

张仲景时代的问题,如今依然存在。人们仍然热衷于追名逐利,而忽视保护自己的身体,生病了的时候,无法得到妥当的治疗,只能在危急时刻寄希望于作用不大的普通治疗。治疗无效,就只能拖延着,小病拖成大病,最后一命呜呼,真是非常可惜。

遇上危急重症时,最需要医生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和果敢的作风,迅速拦截住病情,避免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不拘一格地用药,随时观察病情的变化,尽心尽力地照顾病人。但遗憾的是,现代医疗做不到这一点,现代中医治病时也大多把张仲景的这种方法抛弃了,恪守每日2-3次给药的常规。结果往往把病人耽误了,一个本可以不死的病人最终死于一场看似微不足道的感冒,真是太可惜了。

我早年也曾出入于ICU,参与濒死重症病号的抢救,用的就是纯中医的方法,经常有起死回生的效果。我所用的药并不稀奇,都是一些常见的中药,而且大多是在患者所在之地随意采购的,没有特意去选购昂贵的特价药。其实哪来那么多的假药,只要医生组方正确,用法到位,效果很好。

学中医者,对有价值的医学文献,要字斟句酌地阅读,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句子和任何一个字,严谨的临床医生所写的医著基本没有废话。我们要学习其治病的细节,要敢于在实践中去尝试这些方法,这样读文献和做临床,久而久之,我们的临床疗效自然就提升起来了。

有基础疾病者仍应警惕长新冠(long covid)

3月2日,浙大附属儿童医院创伤外科医生潘博文在打篮球时猝然倒地,最终于当晚22点15分离开人世,年仅32岁。据潘医生的家人表示,潘医生的死因高度怀疑与新冠后遗症(长新冠,long covid)有关。

去年11月2日,我的堂兄也是突然猝死,去世前在医院检查,发现大量胸腔积液。我的堂哥也是医生,在这之前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症状。实际上,新冠后很多人存在长新冠,但是他们可能都忽略了自己的一些轻微的症状,比如乏力、咳嗽、低烧或不发烧、脑雾、反应迟钝、轻微胸闷等。

陆陆续续有患者家属向我反馈,他们的某个亲人新冠后因为心脑血管疾病或出现大量的胸腔积液而去世。一些患者也向我反馈,他们有轻微的胸闷或咳嗽后,去医院检查竟然发现了胸腔积液(白肺),这令他们自己都感到很意外。还有一些患者,新冠后脑部也出现积液。

新冠病毒对人类健康的影响仍在持续,医学界对长新冠的认识也较之前更为清晰,全球仍然有大量的患者深受长新冠的折磨。因为病毒在不断的变异,许多人反复感染新冠,多次感染新冠病毒者更容易患长新冠。

到目前为止,长新冠仍然没有特别好的解决办法,能治疗长新冠的医生还很少。大多数长新冠患者在一年后能够恢复过来或者适应新的生活状态,但全球仍有数百万长新冠患者深陷在新冠病毒带来的痛苦之中,难以康复。

《柳叶刀-呼吸内科》曾刊登了英国研究人员在2020-2021年对259名住院新冠患者的多器官研究的报告,该研究显示,近三分之一的需要住院的新冠患者在出院后平均五个月内,有一个以上的器官出现异常,这些器官包括大脑、心脏、肝脏、肾脏和肺部。其中肺部有异常者的概率是未染疫者的14倍,大脑出现异常的概率是3倍。多重器官异常的新冠患者出现严重精神和身体障碍的概率,是未染疫者的四倍,这使得他们无法进行日常活动。

长新冠也导致患者认知受损,此前,伦敦国王学院对5100多名新冠感染者的研究显示,存在长新冠问题者的认知受损,记忆力下降等问题较为严重,相当于衰老了10岁,长新冠患者也表现出了轻度或中度的心理困扰。

长新冠引起的长期的炎症反应持续的时间也很久,新加坡科技研究院传染病实验室(A*STAR ID Labs)和国家传染病中心曾对新冠患者的长期炎症反应做过专项研究,该研究显示一些长新冠患者的炎症反应需要24个月才能缓解,恢复到染疫前的状态。

我本人到目前为止,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长新冠患者,目前被报告出的长新冠问题都有接触到。据我所知,许多患者仍然存在呼吸困难、心动过速或过缓、体能下降、血压过高或高低、脑雾、抑郁焦虑、无精打采等问题。

根据我直观的感受,有家族性肥胖史者、有高血压或低血压家族史族、慢阻肺患者、有心脏病家族史者、肿瘤患者、糖尿病患者、慢性肾病患者均属于长新冠高发人群。新冠病毒削弱了他们本就虚弱的免疫系统,这些患者稍微劳累就容易诱发严重的新冠后遗症。他们比新冠前更易感冒,感冒后更难痊愈,而且感冒后出现的症状比以前严重,治疗起来更棘手。

一些免疫低下的慢性病患者感染新冠后再次感冒,普通医生甚至无法治好他们的感冒并发症。他们感冒后症状可能会持续很久,咳嗽、发烧超过一个月不能缓解,或者很快就出现肺炎和胸腔积液,也很容易出现动脉斑块和肺部结节,有少数患者还会肝肾功能不全。

根据我本人的经验,对免疫力低下的长新冠患者,不能循常规治疗,循常规治疗很容易导致这些患者病情不受控,快速进展,出现生命危险。此前美国的研究显示,长新冠患者死于心脑血管疾病和肺心病的风险上升了约63%。

很多长新冠患者看似猝死,实际上只是因为他们粗心大意,没有注意自己身体细微的变化。如果他们注意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了,他们早就能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处于长新冠的状态,应该接受健康监控,并且要控制工作和运动的强度。

肥胖、血压异常、血糖高、血脂高、心脏病高危人群、肿瘤患者、糖尿病患者、肾病患者即便无身体异常的迹象,也要注意监控自己的健康状况,避免过度劳累和过度运动。如果发现家里某个成员新冠后反应迟钝、无精打采、心情抑郁,我们也应监控他们的健康状况。一些人在新冠后明显体能下降,家属不应催促他们通过运动来提升自己的体能,这样做很容易导致他们猝死。

医生在接诊长新冠患者时,应重视对此类患者健康状况的监控,要求患者或患者家属每日1-2次汇报病情变化情况,预防患者病情突然变化,因为此类患者存在猝死的风险。我的体会是,这类患者的治疗强度要提升,我给一般患者用药时,每日用药2-3次,给此类患者用药时,则需要每日用药4-6次。高烧或胸腔积液严重时,每1-2小时用药一次,保持药力持续不断。

大多数药物在人体的代谢时间为2小时,长新冠患者在感冒后,身体的免疫力无法与感染的病原体对抗。对这类患者,如果循常规间隔4-6小时给药一次,将会导致患者的病情反反复复,拖延很长时间都不能痊愈。对这类患者来说,这是一件风险很高的事情,因为他们随时可能因为病情突变而猝死。所以要当急诊治疗,密切观察。

这一点,汉代的张仲景就曾特别强调,要“周时观之,知犯何逆,随证治之”,张仲景的话用现代话来说,就是密切观察患者的身体变化,判断患者病情进展情况,根据患者的症状随时调整治疗方案。张仲景在治疗急性感染性疾病时,并不是像现代人一样让患者一日服药2-3次,而是一日一夜可以不限定次数的服药。长新冠患者和患者家属在接受治疗时,观念上应有转变。

但更应该注意的是平时的护理问题。免疫低下者日常应尽量做到节劳、保暖、充足睡眠、饮食有节制、避免在感染高峰期出入人流密集地,如果运动或劳动后出汗较多,应尽快擦干身体并更换内衣。在外受寒后回家,应尽快喝些姜葱水或用电吹风吹吹颈椎和尾椎直至身体有微汗出,以祛除寒气。长期畏寒者可以考虑在内裤近尾椎处贴暖宝宝或艾灸贴,这种保健方法可提升患者抵抗感染的能力。

我将在今后陆续发布我治疗长新冠患者的医案,以具体案例来阐明我治疗长新冠的思路,供患者和患者家属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