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我大姨手腕上长了一个腱鞘囊肿,这个囊肿很大,时不时地会很痛。她到我村里,找我的族叔祖治疗。我的那个族叔祖取出一根长长的银针,轻轻地刺破她的囊肿。然后用筷子头轻轻地在她的手腕上敲击,像果冻一样的囊液就那样流出来了。第二天,大姨的手就平复如初,从此再未复发,治疗过程基本无痛苦。
我三十岁左右,左手也长了一个腱鞘囊肿,又硬又大又痛。我的族叔祖已经去世多年,我没法再像我大姨一样找他那样的老中医治疗。但我那时已经是医院里的中医学徒,认识很多医生。我有个西医师兄跟我关系很好,他找了他的一个关系很铁的外科医生,在医院的手术室里为我做了个“友情手术”——说它是友情手术,是因为这个手术我一分钱都没花。
手术过程中,我还帮这位普外科医生打下手。我的左手手术,我用右手帮他递器械。他用手术刀切开了我手腕上的皮肤和肌肉,找到了那个囊肿,切开了它,放出囊肿中的囊液。囊肿的囊壁就像白色的鱼鳔一样,他将囊壁处理一下,然后做缝合。
我的那个囊肿长得很深,原计划半个小时以内的小手术,最后花了一个半小时,局部麻醉的药物效果似乎不怎么好,所以手术后半程还是很痛。我师兄的这位朋友不免有些紧张,额头在冒汗。但是我天生不惧任何痛苦,就是不用麻醉药在我皮肤上割开,我也不会哭爹喊娘,因为我自己动手割开皮肤和肌肉治疗过自己的脂肪瘤。为了舒缓这位外科医生的紧张情绪,我不断地跟他讲笑话。手术做完,他对我耐受痛苦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看来,我就是关羽一样的硬汉,忍受得了刮骨疗伤之痛。
不幸的是,这场痛苦白受了。术后不到半个月,我的腱鞘囊肿复发了。现在我的手腕上,不但依然有腱鞘囊肿,还留下了一个永远也消除不了的手术疤痕。
我很感激我的师兄的这位外科医生朋友,他尽心尽力地为我治疗,分文不收,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对比我大姨和我自己治疗时所受的痛苦和治疗效果,我对腱鞘囊肿这种疾病的现代治疗方案不是那么有好感。附带一提,这个手术虽然小,但是如果在北京做的话,起码也要花个大几千块。
我一直都很想恢复我家祖上的医术,只是我的族叔祖去世多年,他的医术无人继承,早已断了传承。我如今很想去找所中医院校学习针推专业,中医内服药治疗疾病的这一套我已经学会了,但中医的针灸和推拿我还没有好好学过。有许多疾病,内服药解决不了,但是针灸和推拿解决的效果却很好。比如腱鞘囊肿这种疾病,我们用内服药治疗的效果就很不好,但是用一根细银针,只要一顿饭的时间就可以解决患者的问题。
我一直为自己不会针灸和推拿而感到很惭愧,不会针灸和推拿,我们顶多只能算半个中医。所以这些年,我总是很想重回大学校园,读中医针推专业,好好地学一学针灸和推拿。
中医临床医学方面有两个重要的专业,一个是中医学专业,一个是针推(针灸和推拿)专业。如今学中医学出身的,不大会用针灸和推拿治病,只会开处方;学针推出身的,开汤方治疗疾病亦不擅长。无论是三甲医院还是地方小医院,都很少有既擅长针灸推拿,又擅长内服药治疗疾病的中医师。与传统中医相比,我们当代的大多数中医只能算是半桶水。
我们这些中医师承出身的,虽然也是国家法律承认的合法中医队伍中的一员,但是在医疗系统内属于鄙视链最底端,医疗系统的许多程序不是按照医疗效果来定的,而是按学历。我们考试的方式和试题都和科班出身的不一样,许多考试我们不能参加,在医疗系统晋升职称时,有学历也比没有学历强。如果想继续进入中西医结合专业深入学习,则学历教育是必要条件。这也是我现在破釜沉舟,要重新高考,去读中医针推专业的主要原因。有这个学历基础在,中西医的各个领域都可以继续学习。
我挺佩服我自己的师父,他在我这个年龄段的时候,到处进修,学习新的医疗技术,经常一去就是大半年。他的医术因此而越来越高,在我们当地,大多数人都很尊敬他。无论是政府官员、商人,还是普通百姓,看到他都很恭敬地和他打招呼,尊称他一声院长,因为这些人大都找我师父治过病。
我师父也有一个心愿,他希望我把他毕生的医疗经验整理出来,出版成书。中国历代中医中不乏门生整理师父的医疗经验,著述成书的。比如李东垣的医书,就有很多是他的弟子罗谦甫整理的。我学医行医,是我师父引进门的。我们既按照卫生系统和司法系统的要求,签署了师徒关系协议并做了公证(师承人员要靠这个和学习记录参加医师资格考试),也做了十多年关系密切的师徒。所以我师父的这个心愿,也是我的心愿之一。我师父会针灸和推拿,我只学了他一半的医术。要完成他的这个心愿,我也要有一定的针灸和推拿基础。
以前我觉得以后的日子有的是,师父毕生的经验,总有机会去帮他整理出来。去年新冠疫情爆发后,师父感染加劳累,症状很重,恢复健康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下我才意识到,我的师父已经是个老人了,他的医术我再不整理,以后不一定有机会去整理。师父毕生济世活人很多,我做了他的徒弟,继承并整理他的医疗经验,是我的责任和义务。
师父多次和我说,他期待着我去整理和继承他全部的医术,我不完成老人的心愿,也于心不安。师父也一直希望我能够与时俱进,去多方进修,学习更新的医疗技术,提升自我,他想教出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弟子。每次见面,总是耳提面命,要我在医术上有知不足之心,更上一层楼。我总有一种惶恐之心,觉得如果自己不能继续进步,都不配再厚着脸皮在师父家餐桌上吃饭。
任应秋老先生说,一个人要到六十岁才能真正地说自己了解中医。中医发展至今,已有几千年的经验积累,其中有不少瑰宝,要学好学全,需要厚积薄发,久久为功。一个真正热爱中医的人,应该有活到老学到老之心,把这世代相传的医疗经验,继续传承下去,并尽可能发扬光大,不要因为懒惰和畏难而止步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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