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山中客,偶来人世间。如今随云去,悠游度余生。下午,站在紫竹桥上远望西山,我突然在心中吟出了这首蹩脚的古体诗,以之抒怀。
最近的这段日子里,每天我都会有几段心情落寞,且无人可倾诉的时刻。每当此时,我便在家附近转悠,看路边叶已落尽的枯树,看天上的白云,看公园里没有凋零的苍松翠竹,看湖面上的冰和湖边的石头,看林间没有化完的积雪,徘徊在紫竹院公园里的紫竹禅院前,看紫竹禅院前那副“经声佛号唤醒苦海迷路人,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的对联,默默地为自己舔伤。走着走着,心情便能舒缓一些。我不求自己在这段时间里还能像以前一样高效的学习和工作,只希望内心能逐渐恢复平静。
车祸后遗症还有一些,偶尔,人会处在一种解离的状态。隐隐约约之间,我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不知今夕是何年,不过症状很轻微,一纵即逝,这在车祸前是不曾有的现象。如果睡眠时间不足,头还会痛。坐车颠簸也会头晕。突然听到急刹车声,会有惊恐反应,有几次甚至差点吓哭了。我不指望短期内能够彻底恢复到车祸前的状态,如果三到六个月内我能完全恢复,我就很庆幸了。
我现在渐渐清醒了许多,如果这一年不是有那么多的压力巨大的事件,我不会发生车祸。我以前虽然也曾出现过各种磕磕碰碰的事件,但从来都不会像这次遭遇车祸时状态那么糟糕。种因得果,今日遭遇的一切,有我自己的过错在内,我没有任何怨言。只希望今后能从自己这一侧来修复自我,不再发生类似的压垮自己的事情。因为我们无法强求他人,人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只能要求自己,修改自己大脑中的那些适应不良的“程序”,让自己的生活更平衡一些。
母亲在世前总说,我这一生就像拼命三郎一样的同情他人,勇于为其他人承担责任,任劳任怨,以至于忘记自我。父亲去年也用同样的话来劝说我节劳,还出手调整我的各项人际关系,帮我减轻负担。二十多年前我在高中读书时,我的恩师有一次在走廊前对我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总有救世主情怀,那样活得很累。几年前,我的恩师再次给我发信息,告诉我这些年他和师娘看着我像太阳一样,始终那么热烈地散发光芒,孜孜以求,不知疲倦,很是心疼,他希望我能像月亮一样,宁静而柔美。
我这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爱我的长辈们洞若观火地看到了我常常过度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的性格缺陷,他们都试图帮我修正。他们也让我认识到了何为真正的爱,爱一个人,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着保护他,让他免受伤害。虽然这样的爱有偏爱之嫌,但在我疲惫不堪的时候,我还是能认识到,这种偏爱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我这些行为其实是一种人格特质决定的,在大五人格中,兼具高宜人性和高尽责性的人会有这样的特性,这类人具有尽职尽责、为人着想的行事惯性。如果再加上低神经质性,那就会任劳任怨。因为这样的人再累,也不会向人倾倒自己的不良情绪,而是靠着自己强大的内心去消化一切。我的大五人格测试结果是:低神经质性、低外向性、高开放性、高宜人性、高尽责性。这个测试结果与我本人是高度吻合的,我具备情绪稳定、不乐交际、思想开放、尽职尽责、为人着想、任劳任怨等特点。
人格一旦形成,很难彻底改变,只不过如果我们在生活中,因为自己的人格遭受过一些痛苦,甚至险些丧命,便会做出一些微调。痛了累了就没有必要再把太多的对自己不公平的担子挑在自己肩膀上,而是为自己着想一下,给自己减减压,为自己争取点公平,让自己活舒服一些。
我这种人格容易吸引依附者,因为我的自我强大,同情心和思考力强,且宽容大度,所以容易吸引那些需要依附他人的弱者和迷茫的人。这其实是我生命早期接受宗教教育的结果,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宗教徒,不相信有神论,但是在我的生命早期,我确实接受到了来自我祖母的宗教教育。我那不识字的祖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要我教她背诵各种经文,结果我总是比她先背会。
有段时间,我在全国最有名的一座寺院,与那里出家多年的僧侣交谈,他们为我的佛教基础感到吃惊,因为我对佛经比他们更熟悉。能够一字不差地大段大段地引用和背诵佛经,并深刻理解其义理。这种童子功,他们这些半路出家者是不具备的——我没有削发出家,常常比出家了更令人意外。
如今我学了脑科学的一些知识,才知道我之所以受到如此强大的宗教影响,仍然是一个信奉科学的无神论者,只是因为我大脑的相关分区发育完好,再强大的宗教教育也无法撼动它——大脑中与颞叶相关的分区受损者更容易罹患癫痫、产生灵性体验(实际是一过性精神病发作)和信教。总有一些宗教信徒不死心,希望劝说我和他们一样信仰宗教,但遗憾的是我这样的人根本不是他们撼动得了的。
无神论者更容易在大自然中获得宁静,因为无神论者信奉的最高法则是自然规律。我们总会在观摩大自然的过程中理解万事万物发生的背后规律,如果我们知道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不幸或不快都有它背后的自然规律,这些自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们便好接受多了。我们知道自己只是自然之子,无法违背自然规律行事,就能更加平静地接纳一切。
周有光老先生100多岁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描述他自己因为老迈不能外出,只能在阳台上观察外面的一棵树和从远处不断飞来栖息在树上的鸟儿。遐思这些鸟儿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感受一年四季的自然节律,就这点小乐趣也让这个自然主义者快乐得像个老顽童。自然之子无须祈祷,只需将自己与大自然相连接,就能被大自然治愈,这种强大的疗愈自我的功能是无敌的。
老子云:“万物并作,吾观其复”,这里的“复”是重复的意思,不断重复的,就是自然规律。万物看似复杂,但其背后的自然规律很简单。一件事情为什么会发生,一种疾病会导致什么样的病理反应,一种人格会导致一个人做出什么样的行为,背后都有逃不过的规律。一旦我们通过学习,掌握了这些规律,我们的烦恼便会减少很多,对自己和他人的行为乃至整个世界的走向都会有更精准的预测能力。
我有个朋友劝说我学算卦,因为六爻之学与人格心理学很相似,许多卦象的背后对应的是一种人格模型,通过人格模型我们可以预测一个人毕生的大致经历。古人总结过这些规律,所以经验丰富且善于察言观色的算卦者确实可以通过系列手段,大致地估量一个人的过去和预测一个人的未来。
我稍稍研究过,知道最初设置卦象的人的确是研究并总结过不少自然规律的。但是我无意于去学习这种将神秘主义与自然规律相结合的精准性不高的东西。老实说,用现代脑科学的相关知识,我们不但可以更精准地预测一个人的一生,还能实实在在的帮助他们,减轻他人的痛苦,那又何必装神弄鬼地给人一些模糊不清的心理暗示呢?这与我一生的根本信仰相冲突,所以我不愿意为此浪费时间。
我这一生谈不上很累,但是也谈不上轻松。我的生活中有乐此不疲的追求,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我是一个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者——假如你也像我一样曾经穷得一贫如洗,温饱都不能保证,甚至有过沿街乞讨的经历,即便你的理想主义情结再浓厚,也会不得不在现实生活中时不时地低低头,在尽量保障现实生活能和谐进行的同时,再去坚持理想主义。
具备这样的人格特征的人就叫“调和者”,“调和者”最大的特征是不极端,无论是对理想还是对现实,都不极端。说好听点是“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说不好听点是有些和稀泥。人生是不完美的,和稀泥常常是必须的,和稀泥能使人的心态更平和,信不信由你。
我们不但要与其他人和稀泥,有时也要与自己和稀泥。尤其是当我们的生活无法达到理想状态,我们得不到自己想得到的,或失去了我们曾拥有过的很多人和物时,我们便要与自己和稀泥,在内心深处妥协与让步。小满即是圆满,知足才能常乐。尊重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则,量力而行,适可而止吧!
我知道天边的晚霞听得见我的心声,林间的松风也听得见,蛰伏在地底的寒蝉听见了,河里游荡的野鸭子们也听见了,山峰与桥梁不语,但也听见了我的心声。它们安抚我,对我说,此时此刻,你不寂寞,万物与你同在,你只需把心交付给我们,我们会把它修复完好再还给你。我以无比感恩的心态,接受了来自它们的慷慨而又免费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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