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存在于我们能够支配的时间里

这篇文章的标题是日本医生日野原重明先生晚年一直在宣扬的一种观点,相同的职业使我对他的这种观点非常认可。医生们最主要的使命其实只有两个:一是尽量延长患者的寿命;二是尽可能改善患者余生的生活质量。我们想让患者拥有更多的可支配时间,并在这段时间里活得更有意义些。

考虑到每个人都不过是黄泉路上的预约客,死亡是谁都无法避免的这一事实,我认为适用于我们的患者身上的这些原则,也适用于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我到现在仍然不敢好为人师,自作聪明地去指导别人如何过好自己的一生,只敢不断地探索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的方法——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写文章时只愿意剖析我自己,而不愿意过多的议论他人的原因。而且我并不认为自己探索的结果一定对,所以我经常还要请教于我身边的长者和比我智慧的人,获得他们的指点。我也经常在实践中去检验自己的认知,矫正自己的偏见。

但总有一些理念,确实已经深入到我的骨髓之中,不太容易被改变。人总要有一些类似于信仰一样坚定的东西,才能成就自我的特色。

我的祖母和姑姑都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前不久我和我姑姑家的表哥打电话,表哥对我说,我姑姑在文革期间,冒着很大的风险,仍然每天凌晨两三点钟,在万籁俱寂的时刻,烧香拜佛。家人们对她信仰的坚定无可奈何,知道无法动摇她,于是再也不尝试着去说服她放弃自己的信仰。

我姑姑的这种性格是继承我祖母的。我祖母是个小脚的老太太,年过八旬,仍然经常去庙里朝拜。即便在山路上摔过跤,导致重伤也不改变自己的信仰,烧香拜佛让她的内心安宁踏实。过去我不大认可我祖母和姑姑的做法,但在目睹了这个世上很多人一辈子因为缺乏自己的信仰或没有类似于信仰的坚定的信念,而始终处在迷茫和不安的状态之中后,我认可了我祖母和姑姑的做法。

我自己继承了我祖母和姑姑的这一特点,只不过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有类似于宗教信仰的东西,但自己不信仰任何宗教——虽然我经常从宗教教义中借鉴一些智慧。我一生都在坚持真实、坦率、勤奋、自律,也在努力使自己做到公平、公正、客观、理性、与人为善和宽容大度,尽可能的多奉献、少索取。并有我自己的人生理想,从上初中开始就为自己的理想奋斗,直到现在仍然没有放弃。我总是坚持不懈地前行,不肯虚度光阴。

在对这些原则的坚持上,我与我的祖母和姑姑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可能继承了她们身上的某些基因,但没有继承他们的宗教信仰。她们每天都会拜佛,而我则每天都在磨砺自我。人要成就自我,是不能有间断的,持之以恒的匀速前行很重要。朝三暮四,一曝十寒,都只能收获志大才疏的结局。日拱一卒,厚积薄发,坚持一生,即便我们只有中等的天赋,也能有不小的收获。

这种思维和行为习惯让我受益匪浅,我很少长久地陷入悲伤、焦虑、抑郁、痛苦、迷茫与混乱之中。在经历一段痛苦之后,甚至在被这段痛苦折磨的过程中,我都不会放弃每日努力磨砺自我的习惯。这让正向的力量很容易战胜负面的情绪,把我重新带到积极乐观的生活中来。

我喜欢整理自己的空间,也喜欢整理自己的人生。整理的原则是让一切变得有秩序,不再混乱不堪。也许这略有强迫倾向,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风波不息的世界里生存,简单而有秩序的人生,更容易让人内心安宁。

要想内心安宁自在,不可寄望于外界,只能寄望于自我的意志力。我们一生要面临的诱惑和干扰实在太多,如果我们没有坚定的意志力,受到诱惑就陷落,受到干扰就放弃,我们的人生将会失去主线,一生都只能活在一种浅表的状态,无法深入到内核中去。我们要面临的困难和考验也很多,如果这些困难和考验能够轻易击垮我们,我们也将成为失败者。意志力是帮助我们抵御诱惑、干扰、困难和考验的内在力量,我们要靠意志力从挫折中恢复自我。

我一直心怀感恩,我认为自己具备这些素质,是命运之神在眷顾我。我知道一个人的天赋和人格特质是由先天的基因和后天的环境共同造就的,只有幸运儿才能继承较好的基因,并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中成长。我父母给了我很好的基因,而我身边的绝大多数人都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给予了我充足的关爱——他们甚至在我一生的许多困难时刻,仍然继续用他们的关爱来支撑我前行。

我不得不谦卑地承认,我如今所取得的一切所谓的成就都不值得骄傲和炫耀。如果其他人也拥有我的基因和我成长过程中所享有的一切优渥的条件,他们可能会比我成长得更好。人要有承认自己的成就只是运气好的勇气,也要有敬佩那些运气不如我们好,但比我们更有精神力量的人的度量。

我们将如何来支配自己所拥有的时间?对医生来说,生命最大的意义就是帮助病人解除痛苦——这个病人并不限于那些付费找我们看过病的人,而应是众生中所有存在身心之痛的人。所以很多医生也是科普作家,他们在向社会传播身心康复的知识和经验。日野原重明先生特别强调,人一生都要不停的奉献,只有在奉献的过程中,我们才能不断地认识未知的自我,收获更多的智慧。对他的这个观点,我深表认同,因为我在实践中体会到了这一点。

季羡林的儿子季承先生在他父亲的一本书的序言中说,他所体会到的一个人的人生价值,是这个人对他人的价值。人生本无所谓价值,但当我们对他人具有价值的时候,我们的人生便有了价值。

无论是集体主义者还是个人主义者,其人生价值其实都只能是如此来体现。所谓的个人主义者,只不过是另一种集体主义者,他们在个人主义的生活中,摸索出了对其他同类有益的生存经验,也做出了许多了不起的贡献。这些经验会被其他人借鉴,这些贡献会造福其他人,他们的价值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实现。当一个读者阅读一个崇尚个人自由的作者的文章时,内心得到了抚慰,这个作者对集体的价值就得到了体现。

人无法改变自己是群体性动物这一基本的事实,利己和利他是我们每个人一生中都不知不觉地在做的事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一个人的能力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创造的财富和他收获的智慧,都不可能为他自己独占,他必定会以各种形式分享给他人——要么是家人,要么是其他人。

古往今来,从来都不乏贪婪之辈,但即便这些人,他们创造的财富最终也会在他们死后回归社会。人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所以也无法永久地占有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可怜的是,就连秦皇汉武这样的枭雄,也不能窥破这一点,竟起了子孙后代万万世都能掌控天下的妄念,最终落得不好的下场。

纪伯伦先生说,占有超过生存需求的财富是一种病态。不止对财富的占有如此,对名望和地位的占有也如此。越早看明白这一点,我们越能在生活中过得坦然、轻松、自在一些。

也许我们智力尚可,精力也充沛,我们创造人生价值的效率比一般人高,但我们所创造的一切物质与精神财富,都要尽可能早地回归到社会中去,为造福其他人发挥应有的作用。如果我们做到了这一点,我们的人生才更有意义。

纵容自己贪婪和纵容自己的家人贪婪,最终都只会造成罪恶和不堪承受的负担。因为欲望是无底深渊,人很容易得寸进尺,贪婪和索求总是无止境的。所以我们不但要克制自己,也要为我们身边所有的人设置不可逾越的边界,任何不合理的要求都要拒绝,否则他人便能在精神上操纵我们。我们只有将自己的爱与欲都控制在一个合理的度上,才不至于成为爱和欲的奴隶。

有些幸运儿掌握了高效支配时间的办法,所以他们的一生过得很有积极意义。有些人天生不幸,继承了不好的基因,从环境中习得了不良的习惯,他们的一生无法高效支配自己的时间,过得比较消极。甚至有些人更加不幸,各种疾病缠身,不但不能高效支配自己的时间,还需要其他人的照顾。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人无法左右。但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其实并不大,每个人只要努力过好了自己的一生,就足以问心无愧,也值得他人去尊重。

我始终坚定不移地支持人人在尊严上生而平等的理念,并一辈子信奉平等主义——根本原因可能是因为我是平民出身。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天赋和机遇上,人间不存在平等可言。不过不管天赋和机遇如何,每个努力活着的个体,都是值得其他人尊重的。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用外在的虚荣来将人分成三六九等,是一种病态的做法。等级观念只会造成一个人在强者面前自卑,在弱者面前高傲,无法让人获得不卑不亢的坦然。

宋代程颐写过一首《秋日偶成》,其中有一句颇得我心:“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也许有一天,当我们能始终以轻松自在的心态来做我们想做的事情,与此同时,又能欣赏世间一切的美好,乐于看到其他人也能以轻松自在的心态,去享受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时,我们也就近乎圆满了。

我希望,在我能够支配的时间里,我能达到这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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