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回了趟老家,看望家里的老人。顺便也把乡下老宅修葺了一下,修房子的工程是从今年春节后不久就开启了的。但是还有一些新建项目,我不回家,父亲迟迟不愿意启动。原因无他,老人怕花钱。父亲近几年已经在老宅摔了两跤,而且从去年开始,他也出现了早期阿尔茨海默症的一些症状,他又不愿意跟随我在北京生活,我只好尽我所能地去改善他的居住条件,预防他再次受伤。
我乡下的老宅是靠山而建的,屋子后面就是一个小山坡,我的想法是把小山坡推平,平整后的院子可以用来做一个小菜园,也可避免雨季山坡上的泥土垮塌,形成泥石流,影响父亲的安全。我家的老宅自建成以来,每年后山上都会垮塌一部分,垮塌下来的泥土堵塞后院的排水沟,只能靠人力清理。
父亲则不以为然,他听从大伯和姑父的意见,不肯将小山坡推平了。老人们的一致意见是房屋背后有个靠山,风水好。虽然年年垮塌,但是垮塌得也不是很厉害,没有致灾。推平了,靠山就没了,没有这靠山,子孙运气就不好。我无法说服我的父辈们,只好听他们的。
但我父亲已经77岁了,体力大不如前,他清理今年垮塌下来的泥土时,腰肌拉损,腰痛得很。我在摄像头里看着他痛苦的表情,知道他受伤不轻。所以决定回去一趟,把后院修一修,即便不推平,也用砖头和水泥加固一下,避免再出现垮塌。同时修条通往后山的阶梯,因为父亲还在后山种点瓜果蔬菜,几乎每天都会拄着棍子上去,去年他在那狭窄的上山土路上摔下来过一次。
父亲是反对的,他认为自己不可能再在这条土路上摔倒第二次。我则不管他的反对,极力推动此项计划。父亲为了阻止我瞎花钱,几乎天天都在抱怨和责骂我,我都充耳不闻,也不与他争辩,只管完成这一目标。甚至自己回去搬砖和扛水泥,帮负责修建的四叔打下手。
乡下的蚊虫很毒,在家的第一晚我的眼睛就被蚊虫叮咬得肿了好大一个包,快一周了还未完全消退。湖北的天气也格外炎热,这个季节干这种活儿的确很辛苦。步入老迈之年的父亲比年轻时固执,也只有他的亲儿子可以改变他的想法,所以,无论如何,我是躲不过这苦差的。
待到阶梯修好,再用水泥加固了一下后,我感到心满意足了。又去附近的集市上给老宅添加了一些新电器和灶具,并安装好,教会父亲使用。父亲在不满之中勉强接受了,也有一些新添加的电器很得他欢心,比如微波炉。他曾在北京住过不短的时间,用过微波炉。自己一个人在家做饭,有个微波炉,可以省许多事情,他的生活也会因此而变得轻松一些,所以对这种电器他还是欢迎的。
但对我要将家里锈迹斑斑的吊扇换了,他大为不满,只是当我把新吊扇买回来,更换掉旧吊扇时,他也接受了现实,没再抱怨和责怪。显然,他明白他的儿子是宁愿挨骂,也不会听他的。我对老人的责骂采取的唯一的措施是微笑并沉默,四叔说你这脾气真是好,换个人受不了。
我今年把我能想到的老宅里一切可能给老人带来危险的因素都去除了,既往靠辘轳打水的水井,被我更换为摇水泵,井盖也准备封死,避免父亲打水时掉下去,因为我们邻居的一个老太太就是那样掉进水井淹死的。容易摔跤的地方,我都修建阶梯和护栏。老房子有些地方开裂了,就用水泥统一将墙面加固一下。过去烧柴火的厨房也修成了使用燃气的新式厨房,还装了个抽油烟机,也买了个小冰箱。
父亲一年比一年老,不可能再去砍柴禾,劈木头,也将逐渐没有体力打水,并比现在更容易滑倒。虽然他一如既往地不服老,但是衰老和死亡是必不可免的自然规律,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主观意愿改变。我做这一系列的整修工程,只为了改善他的老年生活,让他少些意外,晚年过得不那么痛苦。
忙完自家老宅,我也去岳母家看望她老人家。岳母的脚跟刚被毒虫叮咬,红肿并流脓,但是老人同样不舍得花钱,输了两天抗生素就停了。好在我到时,邻居第一时间把这个情况告诉我了,她自己是不会说的。我给她买了内服的皮肤病血毒丸和外用的龙珠软膏,内服加外用,只一晚上便大见好转,用了二三天后,就结痂消肿。我又在银行里取了一些现金给丈母娘,让她别不舍得花钱治病,乡下的老人目前大多不会用微信和支付宝,需要现金。
岳母比我父亲年轻快十岁,体力上比我父亲好一些,还有几个孙子和孙女留在身边,倒也不孤单,暂时我们不用太为她操心。但老年人很难避免三病两痛,没有儿女在身边照顾,其实生活得都不容易。
我为我家老宅和我岳母家安装了摄像头,我几乎每天都会在摄像头里看看父亲和岳母,见状况不对就会回老家看看。科技的进步,多少弥补了一些缺憾。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中国数千年来变化最大的时代。人们的生存方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和我小时候完全不一样。我小时候是见过中国农村社会的原始状态的,老人们起码和自己的儿子们是住在同一个村子里,有事儿子们可以随时照应。
而现在,农村基本已经空心化。我们村是我们县最大的自然村之一,但也避免不了快速衰败的命运。去年我回家时,村里尚有两家大商店可以出售蔬菜、水果和鱼肉,今年这两家商店的生意萧条了许多,都不再出售蔬菜、水果和鱼肉,老人们要吃点肉,就得去十里开外的集市上买。原因无他,在村里生活的人越来越少了,留守在村里的老人们又陆陆续续去世,需求不足,商店也不供应了。
我小时候我们村可以算得上人声鼎沸,我从七岁开始,到了农忙季节,就把我父母种植的瓜果和甘蔗拿到村民们必经的路口卖,那时忙里忙外的村民特别多,所以我的地摊生意还不错。如今,走在村里,所到之处基本都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地方还能集聚三五个到十来个闲聊的人。现在每年回家,明显的感觉到村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
这一代老人的老年生活是在孤单中度过的,他们留在村里互相陪伴,但老伙计们个接一个的离开人世,活着的伙伴们也越来越少了。他们的孩子们则大多远在千里之外,这种缺少亲情的陪伴的向死亡一步步走去的过程并不好受。我从父亲身上明显地感受到老人们因为必要的情感的缺失而发生的变化,他们比有子女在身边陪伴的老人们要消极许多,也更容易情绪化和陷入老年性抑郁状态。
作为一个对衰老、死亡和身心疾病均已有了一定程度的研究的学医人,我知道如何去缓解我父亲和岳母的状况,但我却没有能力按照科学的原则去做。他们都不愿意跟随我们到大城市生活,一来是因为他们不习惯大城市生活,二来他们不愿意拖累自己的子女。快速城市化,把农村年轻人都从农村抽离出来了,剩下的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因为缺少家里的中青年人的陪伴,生活质量大幅下降。这个时代问题恐怕是谁都无法破解的,只能是牺牲几代人,去实现社会的变革,这是发展的代价。
在家忙了三四天,我就回到北京城了,又回到国家图书馆。这座精美的现代化建筑和我农村的老宅就像两个世界里的存在一样,差距是如此之大。我对父亲和岳母说,目前你们还能自理,不愿意跟随我们去北京,那也只能随你们。但再过些年,你们自理成问题了,我还是会把你们带到身边养老的。
到了那时候,老人们大概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只是让他们背井离乡,离开他们适应了一辈子的环境,去一个新的环境里生存,实在也是为难他们了。人生最后的一站路,并不好走。
今天是周末,到图书馆的人特别多,所以我一早就赶到图书馆,排队等候图书馆开门,晚来半个小时就占不到座位。图书馆开门后,外面排队等候入馆的人们鱼贯而入。举目所及,基本上都是年轻人。他们中肯定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人和我一样,来自于全国各地的农村地区。这些孜孜不倦地求学的年轻人的父母,也和我父母一样,远在千里之外的乡下,过着孤单的生活。身为儿女,他们也应该和我一样,有一份无可奈何的歉疚吧?
但愿我们的下一代,再也不用经历我们在今天所经历的这种亲人分居两地的无奈。在人的一生中,最珍贵的难道不是亲情和陪伴吗?失去了这些,谁的内心不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