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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十二载,岭上百花开

中年,是一段从痛苦到意义的旅程。

——詹姆斯·霍《中年之路:人格的第二次成型》

2012年清明节前,我回到我的老家,照顾我临终前的母亲。那时的母亲已经进入风烛残年的状态,生命如一盏在风中摇曳的油灯,随时都会熄灭。在悲痛中难以自抑的我写了一篇《关于生命的沉思》,与自己内心的不舍与痛楚和解。

转眼12年过去了,我不断地在放下中成长,又在成长中放下,终于在时间的帮助下,对母亲的因病早逝释然了,对生死和爱别离也释然了。如今回忆起母亲,再没有当时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种温馨——母亲虽已不在,但是母爱却永存我心,岁月不能冲淡它。母亲对我无条件的关爱、宽容与接纳在疗愈我的一生,每次我在生命中遭遇重大挫折时,我都能感知到母亲又来到我身边安抚我。

这个清明节我会回去给母亲扫墓,如今回去时的心情也不再是酸楚的,更像是离家久了,回去探望母亲一样。悲伤和遗憾都已平复,如果母亲在九泉之下真有知觉的话,我想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她不会希望自己深爱的儿子一直沉浸在丧母之痛中,她更希望我能活得快乐一些。而且,我一直都感觉母亲并没有真正的离开过我们,她一直都活在父亲和我兄妹三个的心中。

母亲去世后,我们都劝说父亲再找个老伴,但父亲坚决不肯,父亲认为不可能再有一个人可以替代我的母亲,所以无论母亲在世还是不在世,父亲都不会再找第二个伴侣。转眼十二年过去了,父亲仍然是孤身一人。他经常把母亲的遗像擦得干干净净,就像母亲并没有离开他,仍然陪伴在他身边一样。

母亲刚去世的前三年,父亲经常触景生情,只要一想起母亲,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难以遏制。那会儿我们很担心他(他也很担心我们,我们大家一起扶携着度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日子),但现在他也放下了,看淡了生死和离别,不过他对我母亲的思念却从未淡化。

我母亲家族有一种特别的人格魅力,他们是那么的擅长爱,又那么的活泼开朗,以至于他们的伴侣和子女,乃至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永远都忘不了他们。我每次回去,邻居家的大婶们都会和我说着同样的话,她们告诉我,我母亲是大家的开心果,有我母亲在,连他们的生活都多了许多乐趣和活力。

我的舅妈在临终前对我舅舅说,来世还要和我舅舅做夫妻。实际上我舅舅这一生过得很困顿,但舅妈从未嫌弃过他,原因就在于我母亲兄弟姊妹继承了一种非常深情的基因,他们给人的爱是那样的真诚和深沉,不掺杂一点杂质,而且他们的心态又很阳光,以至于来自于他们的爱完全不可被替代。

我现在一有机会就对我的家人们进行死亡教育,告诉他们要看淡生死,如果有一天我先他们而去,我希望他们不要沉浸在悲伤中太久。人生苦短,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为我的离去而毁掉他们自己的余生。他们应尽情地去享受自己的生命,因为我爱他们,所以我不希望他们痛苦。我也不希望他们在我死后觉得我一生过得很苦,因此我总是尽情地享受自己喜欢的生活。

用现在的网络流行语来说,我的母亲是个“乐活族”,她对生活的要求极低,她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一点点小小的乐趣都能让她开怀大笑,很难从她脸上看到忧愁和痛苦,她即便偶尔有不开心,也不会持续很久。作为婆婆,她有生之年未和自己的儿媳发生过一次争执。

母亲对幽默完全没有免疫力,我和哥哥在家很喜欢和母亲恶搞,每次母亲都被两个儿子的调皮捣蛋逗得开怀大笑,有她在,家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其乐融融的,气氛很轻松。她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家人互相安慰对方说,以母亲的性子,她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会很快与新朋友打成一片,玩得很开心了,我们不用为她的离去而感到难过。

一个人开心点,对家人来说真是一种慈悲,起码家人不会为他们担忧,更不会受他们的坏情绪影响,经常紧张兮兮的。我父系家族的基因不太好,父亲兄弟姐妹没有母亲的兄弟姐妹们那么宽容和团结友爱,他们经常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闹不休,令人头痛不已。我母亲这一生一直在疗愈我父亲,甚至疗愈父亲的兄弟们。因为我母亲慈爱而又宽容,对待父亲的弟弟们真的做到了长嫂如母。

我哥哥常说我很幸运,因为我继承了我母亲的基因,大多数时候是个盲目乐观主义者,心态积极,很容易把难做成的事情做成,又和我母亲一样有亲和力,这些对我的事业和生活都很有帮助。

其实遗传这个问题并不简单,当年孟德尔认为生物继承某个等位基因时,继承的要么是母系基因,要么是父系基因。但实际上,现代生物研究表明,子代所继承的等位基因可能是父母基因的综合体,所以子代表现出来的生物特征是复杂的。而且生物的基因一直在突变,没有突变就没有进化,所以我们自己表现出来的生物学特征(长相、性格、健康状况等)与许多因素有关。

不过无论如何,父母为我们画了一个轮廓,从成为受精卵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命运中的许多东西就已经被注定了。一直要到中年时期,我们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因为儿童期和青少年时期,我们人格的形成是由遗传、教育和环境决定的。但是到了中年时期,我们是有一次自我觉醒的机会的,这次自我觉醒会促进我们的人格再一次发育。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中年人是最痛苦的,这种痛苦是一种欲说还休的痛苦,是一种让人不断地产生自我怀疑的痛苦。青年人也许会觉得自我怀疑是件坏事,因为他们还处在觉得自己了不起的年龄段。但是对于中年人来说,自我怀疑会是一件非常有益的事情。我们的人生本来从一降生开始,便注定了有许多错误,这些错误一直要到中年时期,遭遇各种痛苦,才能被我们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在中年时期还不自我怀疑,一直对自己坚信不疑的话,那他这一生就错失了一次很好的自我成长的机会。

全球各国关于幸福感的研究结果都显示,中年人的幸福感是最低的。人的幸福感随着年龄的变化会呈U型变化,中年人的幸福感就在字母U的底部。中年人承担的责任是最大的,既要赡养和照顾老人,又要抚养和照顾后代,如果家里有人生病了,整个家庭生活就都会笼罩上一层阴影,脆弱者会崩溃。

所以人到中年,最需要思考的一个问题是,我该如何活才能少些压力和痛苦?如果一个人到了中年还不自我怀疑的话,说明他的生活过得太顺利了,或者他活得太虚伪了,不敢直面真实的自我。

人生中的很多事情注定了是一个无奈的结局,最令人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爱与爱的失去,疾病、死亡与离别总会不可避免地发生,他们会夺走我们所爱之人。我们爱的人被身心之疾折磨得憔悴不堪,或从我们的世界消失时,我们会像吸毒的瘾君子们再也吸不到毒品一样的痛苦——爱本身与吸毒就很相似,都是一种成瘾性行为。一个中年人和另一个中年人只有很细微的区别,可能某个中年人比另一个中年人承受的痛苦轻微一些,仅此而已,不存在谁完全没有痛苦。

处理痛苦的能力决定了我们的幸福指数,而处理痛苦的能力又由什么决定的呢?对于精神基本正常的人来说,处理痛苦的能力由我们的性格和认知决定。我们在中年之前,更多的是成长为一种被家庭和社会期待的人格,成长的是一个标准化的“社会人”,而不是真正的自己。只有到了中年以后,我们才会在剧烈的爱别离之痛中醒来,猛地发现原来我们也需要学会更好的爱自己。倘若我们不能更好的爱自己,我们便会被中年时期的各种麻烦搞得一塌糊涂,生活过得苦不堪言。

痛苦和人生教训会让我们成长,经历的爱别离之痛不够深不够多的人是没有资格去深思人生的。只有经历过足够多和足够深的爱别离之痛的人,才会反躬自省,扪心自问:我的爱是否健康?是否恰当?我该如何爱他人?又该如何爱自己?

当我们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启动这些问题时,我们便迎来了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成长,这次成长决定了我们中年之后的生活质量。因为经历了这次成长之后,我们处理痛苦的能力会得到大幅度的提升,我们会把自己的生死观和爱恨情仇理顺,不再那么忐忑不安。

生活就是一杯鸡尾酒,有悲伤,有痛苦,也有欢乐,我们是自己人生的调酒师。痛苦是不可避免,甚至其总量也是无法避免的多的,毕竟,大多数人厌恶的分离、病痛和死亡是我们每个人都躲不过的。但如果我们往自己的酒杯里倒入更多的小快乐,我们的人生的味道整体上就会甜一点。

一个明智点的中年人懂得与自己和解,懂得在岁月的长河中放下对爱的执着,或者说懂得把爱转换成另一种形式,懂得把生与死、聚与散的分野模糊掉。当我们所爱的人不再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之中时,我们可以在脑海中去怀念他们给我们带来的甜蜜,而不再执着于非得看到他们陪伴在我们的身边。

所以,当我再给母亲扫墓时,我心中已经没有了悲伤。百花盛开的季节,我用不着再悲悲切切地在母亲墓前哀伤一阵,我可以把这扫墓当作踏青,当作游子归来,和母亲以另一种形式重逢了。

缺乏欢乐的人生乏善可陈

东亚的教育模式,简直就是在浪费孩子的生命。

——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中村修二

1997年,我正在上高二,成绩出类拔萃到了非常耀眼的程度,在湖北省的一次全省联考中,名列前茅,数理化这些评分标准客观的科目几乎全部满分。我们学校的宣传栏里,特地为我制作了一个光荣榜,照片上的我戴着一朵大红花,文字介绍极尽溢美之词。我满面羞惭地走过这块宣传栏,内心中想到的是《三国演义》中张飞和关羽出来叫阵时常用的一句口头禅——尔等不过是在插标卖首而已,插标卖首这四个字和搔首弄姿这四个字,从此深刻地刻入到我的脑海之中。

我总觉得学校里排名次搞光荣榜的那种做法,可以用“插标卖首”和“搔首弄姿”这两个不大雅观的成语来形容,它是在刺激学生的虚荣心,并不能给学生带来实际的帮助。我敢说,许多学生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一套,因为这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压力和干扰。

对我来说,如果老师们不关注我,其他同学也不关注我,让我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就是对我最大的恩赐,我在那样的状态里是最舒服的。所以整个高中时代,我最喜欢的座位是教室里最后排的某个角落。通常这样的角落是安排给差生的,但我那时候总在抢这个位子,这是内倾型人格者的最爱。

从那以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尽管高考时我还是过了重点线。我的老师们一定不会知道我的转变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在他们看来,我应该为这样的荣誉感到高兴。然而事实上,这压垮了我。此前我的学习动力十足,我对研究各种问题充满了兴趣,在求知欲的驱动下废寝忘食地学习,我经常为一道大家都解不开的压轴题痴迷不已,我喜欢探索。但不幸的是,在我们现行的教育系统里,分数和名誉比兴趣更重要。人们更在乎的是外在的看得见的荣誉,而不是一个人探索时所享受的那种乐趣。

我从那以后有段时间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我总担心如果下次考试我不能考出这样的成绩怎么办?我是不是要成为大家的笑柄?而且我当时对为了考试而去学习也感到很厌倦了。我们的教育简单到了这样的一种程度,一切以分数和名次论成败。对一个高度敏感的青春期孩子来说,维持第一的压力很折磨人。而且,更为折磨人的是,我们的个性得不到尊重。

幸好不久我就又一次找到了新的兴奋点,沉浸在哲学的研究之中不可自拔,渐渐地就忘记了这种压力。作为一个理科生,我在哲学方面的底蕴基本上都是在那个时候打下来的。我那段时间是如此地沉迷于阅读这类著作,以至于又一次进入废寝忘食的状态,经常每天要花6-8个小时来阅读相关著作,阅读的过程中兴奋莫名——当然,现在我对哲学也感到厌倦,觉得哲学废话空话太多,不如生命科学那么实在,但这就是人成长的过程中必须经历的阶段之一。

我的老师们中有一两个对我特别理解,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他们给了我很大的包容,允许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发展自我,为我创造条件。正因为此,我的年华不曾虚度,我如今回首往事,真的很感激他们对我的帮助,他们让我能够完全在兴趣的引导下去求知。

我的母亲终其一生都在无条件地接纳我,即便我在青春期后期叛逆得令人难以忍受。我从大学退学不说,还把头发剃光了,在村里闲逛,招来很多非议,她都没说过我什么。我母亲那时候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我,但是大致是知道我有些内心的冲突需要时间去化解,所以她总是默默地照顾和安抚我。

我母亲是一个很容易快乐的人,她喜欢打牌,但她不赌博,她只与邻居们打牌娱乐——感谢扑克的发明者,因为它,我娘一生都很愉快。不管她在生活中遭遇了什么不愉快,她的不开心都可以在和邻居女伴们打次扑克后烟消云散。打完牌回家时,她总是笑眯眯的给一家人做饭,虽然她喜欢打扑克,但是她不沉迷,她非常的勤劳,总是先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才考虑去娱乐。

我到了不惑之年才意识到我自己是多么令人不省心的一个人,一直都走在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上,从来都不肯按照常规去成长,这不可避免的让那些爱我的人担忧。假如我的母亲也像现在的年轻妈妈们那么爱焦虑的话,我将不得不在她的唠叨和叹息中度过我的童年和青少年。

可我幸运的是,我整个成长过程中,我母亲对我都是和颜悦色的。甚至用和颜悦色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她的情绪基本是稳定的,我到了三十多岁,我母亲看我的眼光还是那么慈爱,她还是那么喜欢抚摸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她对我的无尽喜爱。

我这辈子,从未被我娘直呼名字过,即便她偶尔生我气时也不会直呼我的名字,她总是用各种昵称来称呼我。这直接影响到我在亲子关系和亲密关系中的表现,我也从未直呼过我的婚恋对象和我的孩子的全名,而是总用各种各样甜得腻死人的昵称去称呼他们。我本应该因为过于离经叛道而被讨厌,但我娘却满心满眼地喜欢我,这给了我一辈子在其他人不太敢涉足的困难领域探索的勇气。

杨振宁谈费曼时说过一段话,那段话的大致意思是,费曼这个人必须在很宽容的环境里才能健康成长,换到我们的这个环境里,他可能早已经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费曼的父亲非常有意思,他博学、宽容而又有幽默感,费曼在物理学界以调皮捣蛋而著称于世,但费曼一生是很宽容的,这是因为他的成长环境很宽容。人若没有宽容的成长环境,很难形成宽容的性格。其实任何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最需要的都不是荣誉的激励,而是被宽容和被喜爱。

东亚教育最大的一个弊端是过度的在乎荣誉和纪律性,忽视了人性根本的需求,扼杀了很多人的个性。我们有的人羡慕日本和韩国的教育,但是日本和韩国人的教育在培养快乐的灵魂方面可能也是一坨屎。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不能快乐和幸福的过一辈子,有再大的成就又有何用?日韩的不婚不育率和自杀率在全球都是很靠前的,是否热爱生命是衡量一个国家的国民是否快乐的最重要的标准。

我主张人在三十岁前应该不设置任何发展方向,而是尽情地去做各种各样的探索,到了三十岁后,再考虑自己的人生方向。我也基本上是这样来教育我的儿子的,我希望他在三十岁前充分地去享受探索的乐趣,去瞎玩也可以,去看看什么才是自己愿意长期干下去的事业。

袁隆平先生在三十岁之前也是没有自己的人生规划的,三十岁的时候他还在犹豫这辈子是否应该当个运动员,最终他在三十岁后才决定投身农学研究,但这并不妨碍他一辈子取得很大的成就。他一生都是很快乐的,工作和生活都很放松和愉悦,人这一生,幸福才是最重要的,成就只是副产品。

我如今接触到的疾病的种类越来越多,接触到的病人也越来越多,我的所闻所见让我看到了以前我不曾看到的世界——太多人一生大多数时间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快乐。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虽然说这其中存在生物学因素,但与一个区域流行的文化和教育理念也有很大的关系。小时候没有玩够,成长过程中个人兴趣被遏制的孩子长大后是脆弱的,他们比那些野性十足的孩子少了许多欢乐。

人一生要有很多快乐的体验才能中和掉生老病死和爱别离带来的痛苦,避免被压迫性情绪控制。一个兴趣爱好广泛的人,不太容易被压迫性情绪控制太久,因为他们所喜欢的事物总能把他们的注意力从他们的痛苦中转移出去。

培养兴趣爱好很容易,只要它不对其他人造成伤害,就任其发展。扼杀兴趣爱好也很容易,只要把它标准化、程序化、任务化,我敢保证很快就能让人丧失兴趣。人总是在轻松愉悦的前提下才容易对一件事情饶有兴趣的,一旦这件事情让人像应对一项任务一样来对待它,厌倦情绪也就随之而来了。

春归大地,我心飞翔

幸福不仅仅只是身体健康,有时记性不好也不失为一种另类的幸福。

——阿尔伯特·史怀哲

周六,我骑着自行车去了趟菜园,挖地翻土,准备春播。顺便去了趟中坞公园,感受那里的农家风光。中坞公园内那一片片稻田里,满是谷茬。湖面的冰已化冻,藕塘里还残留着去年的枯叶。虽然还不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但一些花儿已经在含苞欲放了,也有一些嫩绿的青草在吐芽。

春天来了,蛰伏了一个冬季的生命们即将怒放。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天地之间,万物相通,当其他生物的生命被唤醒之时,我们人类的生命力也会变得更旺盛。我又重新在休息日鼓捣起了自己的乐器:七弦琴、空灵鼓、佛音钵——今年甚至还想添置口琴、电吹管和萨克斯,对乐器,我的要求很低,不求玩好,但求玩响,不为取悦他人,只为自娱自乐。我也在花盆里种上了各种花儿的种子,等待着它们发芽开花。我要我的人生快乐而又丰满,要它多姿多态,不受任何负面情绪长期的影响。

生命中总会有些痛苦的经历,但在经历了痛苦的折磨之后,我们要能重新站起来。昨日已逝,不需追悔;明日未至,何用担忧?好好地享用今日,所有想做的事情,都不必等到了无牵挂之时再去做,马上动手去做,想说出口的爱也大胆地说出口,人生就不会留下遗憾。人有多项爱好真是一件幸福得不得了的事情,因为这些爱好能随时点燃我们的激情,让我们沉浸其中,愉悦的体验人生,乐而忘忧。

我有一项令我自己极为满意的能力——我能选择性地遗忘掉所有的不快,但却对令人愉悦的事情记忆犹新。我现在知道,这是我从我母系家族中继承下来的优良基因,我的母亲、舅舅、小姨都具有这一特征,无论他们遭遇了多少不幸,他们总能很快重新快乐起来,把过去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每天中彩票头奖,也未必有这么幸运。毕竟,比起快乐,金钱连狗屁都不算。

有条件的快乐是镜中花水中月,只有无条件的快乐才能让人持久的快乐。不要把期望寄托于未来,也不要期待到了了无牵挂时才去享受人生,古人云,若觅了时无了时,即今休去便休去。凡事要等到了无牵挂时才去做,就有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万一我们活不到了无牵挂之时呢?一个喜欢牵肠挂肚的人,这辈子大概也不会有了无牵挂之日。一个不喜欢牵肠挂肚之人,当下即可了无牵挂。

写出“剪不断,理还乱”的李煜有了不起的才情,但心态却糟糕透顶。这六个字的背后是典型的反刍性思维,它看似正确,实则扯淡。如果一件事情或一段关系,乱如麻,怎么理都理不清,最好的方法不是去剪断,也不是去理清,而是直接将其置于脑后,不去想了,顺其自然。

忘记一切负面的记忆,把注意力集中于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情,我们的心会被喜悦填满。带着喜悦走进生活,我们不但可以照亮自己,还能照亮别人——积极心理学认为,一个积极乐观的人会感染到他周边的人,让他周边的人也处在积极乐观的状态。试想想,如果你身边有一个大多数时候都很快乐的人,你快乐的时刻是不是也会多了很多呢?

不写了,弹琴去。我有个忠实的听众,那就是我养的那只猫,它是我的知音。因为它知道,陪伴是如此宝贵,在陪伴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挑剔和计较,乱弹一气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的令一人一猫赏心悦目?

事事释然,处处心安

涵养动中静,虚怀有若无。

——任继愈

从一系列的肉体和精神创伤中逐渐恢复过来的我,有段日子经常处于自我怀疑的状态,脑子里每出现一种想法的时候,马上都会问自己,我的这些想法是正常的吗?我的精神错乱吗?

去年一年的各种经历都在颠覆我过去对自我和外界的认知,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精神失常,这是创伤后遗症的诸多症状之一种。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创伤渐渐被平复,许多东西慢慢沉淀下来后,我又进入到了另一种状态,我开始对各种事情都释然了,内心无比安宁。

人生能不经历痛苦当然是最好的,但痛苦也不是毫无作用的。痛苦让我们能够更清醒地认识到世界的真相,知道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人这一辈子要有站在与自己相反的立场上去看自己的时刻,倘若不如此,我们便永远无法客观和全面。

在我去年因车祸住院时,我高一时的一个同班同学和我堂弟一起去医院看我。这个同学对我堂弟说,当年在学校,他的腿受伤了,当时没有人管他,是我一直背着他,照顾他。事情过去了快三十年,我不但对这件事情毫无印象,甚至连这个同学的名字都快记不起来了,但他却仍然念念不忘。

我直到现在仍然无法回忆起这件旧事,但这种事情确实符合我的为人风格。我经常做这种事情,我就像一个活在一群聪明人中的傻子一样,做着大多数人不愿意做的事情。过去我总是期待所有人和我一样,对这世界上的事情热心肠一点,不要对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不要那么冷漠。但如今我意识到,这是不能强求的,自私才是人的本性,利他是反人性的,虽然文明是朝着利他的方向发展的。

这世上只有少数人会追求理想主义,希望建立一个大同世界,这种人脑海中的世界其实只是一个乌托邦。乌托邦者,不存在的梦幻世界也。理想主义者最容易犯的错误是用高标准来看待一切,所以一个理想主义者如果不能站在与自己相反的立场上去看自己和世界,就容易对现实世界中的人和事感到失望。我们得站在自己相反的立场上去看自己,才能更好的悦纳众生,悦纳世界。

真、善、美、利他,这些都是理想主义者所向往的。但现实世界是复杂的,现实世界中更多的是利益纠葛。那么,一个人应该追求理想还是应该屈从于现实呢?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究竟哪个才更正常呢?人总习惯性地认为自己的想法才是正常的,这是自然规律使然,毕竟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但实际上,如果是说“正常”是指大多数人的状态的话,那么理想主义者才真正属于不正常者。

我最大的一个进步就是认识到了自己“不正常”,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都不正常,我不再视这个世界不正常。世界很正常,芸芸众生也都很正常,我这样的人才不正常。人遵循自然规律,为自己和自己的后代争取更多的生存资源,保护自己的利益,不牺牲自我去利他,甚至贪图享受,这些都没有错。虽然我想通了这一点,但我没打算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常人,而是继续坚持不正常地过完这一生。

这种思想的转变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也许大多数人都不觉得想通这一点有什么了不起,因为他们日常生活中遵循的正是正常人的那套规则。但对我来说,这真是意义重大,因为这种转变使我变得更加的宽容,更加的心平气和。这转变让我更能接纳其他人的种种行为了——这些行为中有很多我过去认为不够美好,但如今我承认这一切都是人性使然,是正常的生物规则,是人之常情,我们不能用高标准来衡量芸芸众生的各种行为。

另一方面,我们还是得承认,人这个物种整体上来说还是很愚蠢的,我们不能因为某些行为是正常的就赞美它,或承认它智慧。正常和智慧并不是同一回事,在很多时候,正常与愚蠢恰恰是近义词。我们人类的愚蠢让我们人为的制造了太多的灾难,世界各地的战火几乎从未停息过,总是在此起彼伏。“朱门猪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事情也一再上演。人总是在自己落难时哀叹世人为何如此凉薄的同时,却又习惯性地在他人落难时袖手旁观,也总是更容易记住仇恨而不是更容易感恩。

我可能到死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内心中会源源不断地产生如此之多的仇恨,以至于总会发展到互相报复和杀戮的地步。和平相处对我们这个物种来说,可能是一种奢望。我们的祖先智人把我们的近亲尼安德特人屠戮殆尽,然后,我们这些由共同的智人祖先繁衍而来的现代人又被按照肤色、国籍、民族、宗教和亚文化分成各种各样的人,大家为了资源或信仰之争而吵闹不休,甚至大打出手,死伤无数。倘若没有这些大的纷争,我们也很难安静地生活在这世界上,马路上、社区里、公交车上、地铁里,甚至家庭内部,总会有人时不时地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打得头破血流。

我如今比以前更能接纳各种各样的社会现象,更能接纳所有人的一切行为,但这并不代表我愿意追随正常人,过正常人的生活。更不意味着我认可“正常”才是最好的生存策略,恰恰相反的是,我觉得适度的不正常能让人生活得更有幸福感。

有相当大一部分精神疾病患者比正常人更有幸福感,因为“正常”和幸福也不能划等号。疾病有时能让人从人生苦役中逃脱出来,进入更安逸的状态,对这部分人我甚至不主张把他们治疗得正常起来。我们看那天桥底下的流浪汉(他们中很多人精神不正常),他们食足裹腹,衣足裹体便不复多求,只要他们肉体无病,我们真不好厚着脸皮说自己比他们智慧和幸福多少。

单单就生存本身而言,绝大多数人根本不必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去工作谋生,也许他们只用付出不到三分之一的努力就足以解决温饱问题,而且可能活得更久,因为他们得到了更多的休息。但他们却会为各种并不必要的东西(比如大房子、豪车和社会地位之类)而奋斗,然后哀叹自己是多么的辛劳,同时把自己信奉的理念代代相传,并习以为然。

人的思想要有一定的宽度才能有更大的包容性,我常常会做一些思维的极限运动,不断地朝着无限远的方向去拓展自己的认知,提升自己的弹性。这么做的好处是能让我自己更加平和——如果无论我们在人生中遭遇了什么,我们都能接纳,也就没什么不平和可言。

人的心(其实是大脑)就像一个容器,如果我们的容器很小,只能容纳自己信奉的那一套,对与自己信奉的那一套完全相反的东西看不顺眼的话,我们的容器便很容易被我们的所闻所见撑破——因为不管我们喜不喜欢,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像在做布朗运动一样,毫无规则,且一点武德都不讲地朝着每个人的容器里硬挤,器量小者,随时有爆炸的风险。

是非是躲不掉的,但消除是非观后,是非就不再是是非了,一切皆可释然。不存在是非,一切恩怨情仇就都可以化为无物,也就无需容器去容纳什么。心中不再需要存放任何恩怨情仇之时,宇宙中就无处不可以做我们的安放身心之地,我们又何必刻意去寻求什么避世的净土呢?

我微笑着走在这人世间,看一切皆已是自然而然,对万事万物不悲也不喜,不贪恋,不嗔怒,心无波澜地研究着我喜欢研究的问题,用这种方式,打发着余生的光阴。

亲密关系中的融合焦虑与分离焦虑

焦虑是许多人会存在的心理现象,在人际关系引起的焦虑中,存在融合焦虑和分离焦虑两种焦虑。这两种焦虑感困扰了许多人,尤其是对那些高敏感、低自尊、存在完美主义倾向的焦虑症患者来说,融合焦虑和分离焦虑经常会导致他们与自己的家人或伴侣发生冲突。

融合焦虑是指当个体与另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并长期相处时,他(她)会出现对过度依赖和融合感的强烈担忧。存在融合焦虑问题者会担心过度亲密让自己丧失自我,成为其他人的附庸。或担心自己的缺陷被发现,不能被亲人或伴侣长期接纳,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排斥与自己的亲密对象长期近距离相处。比如,有融合焦虑的妻子和丈夫生活在一起时间稍长,妻子会希望丈夫出差或离家一段时间。两个恋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恋爱一方会希望另一方与自己保持距离,拒绝与恋爱对象过度亲密。

分离焦虑是指个体与亲密对象分离时,一方会产生明显的焦虑心理,担心自己会被抛弃,害怕孤独,或担心自己的伴侣会出意外。比如,当丈夫出差或被家人、朋友邀请出席某项活动时,妻子可能会感到害怕或愤怒,认为丈夫的行为是在冷落或抛弃自己。

有些患者只存在融合焦虑或分离焦虑,有些患者则同时存在融合焦虑和分离焦虑,比如双向情感障碍患者和边缘型人格患者就可能会同时出现较为明显的融合焦虑和分离焦虑。这主要是因为这两类患者的情绪总是处在一种摇摆的很不稳定的状态,他们与自己的亲密对象相处时,很容易出现不断推拉的现象。融合焦虑会让他们不断地把自己的伴侣推开,分离焦虑又会让他们在伴侣真的要离开时,把他们往回拉。这种反复推拉,会导致他们的亲密关系比一般人艰难。

希望患者本人改变这种症状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这其实是一种生理性现象而非患者本人有意为之。对这类患者,只能是家属或伴侣对他们的病理有充分的了解,理解他们不同于一般人的思维逻辑。在感知到患者的融合焦虑或分离焦虑被激发时,及时安抚患者的情绪,让患者平静下来。这种及时的安抚可以帮助患者稳定自己的情绪,人格障碍患者最终甚至可能被这样的伴侣关系治愈,但双相型情感障碍患者则很难被这样的关系治愈,他们需要服用药物稳定自己的情绪。

焦虑是一种生理性疾病,并非患者“想不开”,抱怨患者非但对缓解患者的焦虑情绪无济于事,还会加大患者的自责心理。如果你爱上的是一个高敏感、低自尊、存在完美主义倾向的人,你需要学习相关的脑科学和心理学知识,把你的家人或伴侣的系列行为当做病理反应来看待,这会让你感受好很多。

因为当患者的融合焦虑或分离焦虑被激发时,他们通常会采取一系列的看似有伤害性的行为来缓解这种焦虑情绪,比如愤怒的发脾气、要求分手或离婚、离家出走。从本质上来说,患者的这种反应是在试图挽救关系,而非破坏关系,但他们的表达方式可能会令人难以理解和接受。

如果家属在这种时候能够理解这种病理反应背后的逻辑,懂得患者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读得懂他们的潜台词,就能给患者提供及时有效的安抚。通常在这种时候,家属不要去在意患者高亢的情绪,而是应思考究竟是什么细节诱发了这些患者的情绪反应。

多数高敏感患者都明白自己存在问题,他们只是控制不住自己,过度敏感和情绪化是他们的本能反应,他们也为自己的易激惹特征而苦恼,甚至会为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感到羞耻,严重者会自残或自杀。但他们很难像健康人一样坦诚的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他们的焦虑感让他们害怕与人直接沟通。患者家属应尽量理解和体谅患者,陪伴患者就医,在情绪被激惹时,接纳患者的情绪并安抚他们。必要时,需要精神科医生给予心境稳定剂,同时可能也需要心理咨询师的帮助。

任何人与一个高敏感、易激惹的人生活在一起,都可能会体验到与普通人不一样的人生。但他们是需要被自己的家人或亲密爱人理解和帮助的,而且这些患者的与众不同的逻辑一旦被自己的家人或伴侣理解,与他们的相处就会容易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