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妈和我是初中和高中时的同学,我们互相见证过对方的成长,用中国人的俗话说,我们算是青梅竹马,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对我了解得最多的人,她见过我的过去、现在,也还会见证我的未来。她多次对我说,在她看来,我总是在选择最难的路去走,总是去做最难的题,活得很不轻松!
这似乎是我的宿命,我回顾自己的前半生,从学生时代到走出社会,一直都摆脱不了这种宿命。学生时代,我总容易卷入各种纷争,承担着最难的息纷止争的责任。也总是被各科老师寄予很高的期望,解他们出的最难的压轴题。从学校出来后,原生家庭、结婚后的大家庭和自己的小家庭,也总有各种各样的难题要我去解决。工作上,碰到最棘手的问题时,身旁的人也总喜欢把眼光投向我。
我记得高一秋季农忙假(这个假期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古老的传说)结束,我们返校时,教我们语文的杨老师收走了放假前布置给我们的作业——他让我们每个人在农忙假期间写一篇描述自己内心感受的文章。我洋洋洒洒的写了八千多字,其他同学没有写超过三千字的。我本以为老师会对我写的文章很满意,谁知他不假辞色的把我们全班同学都训斥了一顿。
他说你们写的东西都没法看,周志远写的虽然有那么点意思,但是文章像兔子尾巴那么短,感觉刚刚吃到萝卜的味道,萝卜就没了似的,总之也是一坨屎。十五六岁时的我多少也有点虚荣心,被老师这么一顿训,感觉很丢脸。
这就是那年代的湖北黄冈地区的教师的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对自己的学生的要求之高,不是现在的年轻老师们理解得了的。所以我们那个时代,我们老家黄冈的教育独步中国,出了很多怪咖式的学生。全国的中学生一听黄冈试卷,也都充满了敬畏心理,那些试题,好多人做到小腿肚子抽筋都做不出来。
我可能也算得上这批怪咖中的一个,虽然在我上学的时候,我被其他的比我水平高许多的怪咖们碾压得嗷嗷叫唤过。但在恒心、毅力、脸皮和胆略等方面,我也碾压过他们——他们好多人早已功成名就,成为行业翘楚,提前退休,颐养天年去了。我还有勇气厚着脸皮,苦哈哈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头再来,继续在他们屁股后头追赶他们,单就这股子蛮劲,也足以位列怪咖仙班。
孩儿妈还说,我这种人在国内,大概也只适合呆在北京这样的地方,因为呆在其他地方都会显得太“各色”了,很难生存。“各色”是北京地区的土话,用来形容一个人太过独特。孩儿妈和我认识已经32年了,结婚也满了20年,我们的娃儿都成年了。在一起这么久,她还是认为我“各色”得太过显眼,以至于在她认识的所有的人中至今仍然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可见我确实很“各色”。
北京是座万人如海一身藏的大都市,包容性极好——大家都无视你的存在,把你当空气,包容性当然好。所以北京这座城市的确适合另类人士生存,但可能也只适合早年来北京打拼过的另类人士生存。毕竟我刚来北京那会儿,在上地那一带租赁的小平房月租只用50-80元,漂在北京成本不算太高。
所以那会儿上地、树村和梅园一带经常可见各种各样奇装异扮的文艺青年,以及我这样的头脑发热、神经错乱、满腔热血,总想拯救世界的“精神小伙”。我记得二十年前国家图书馆门口,甚至经常有人在地上摆张写满了文字的布告——布告内容大多为自己写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著作或做出了多么伟大的发明,他们就这样来吸引他人的注意。和他们比起来,我这种怪咖还算比较接近正常人。我的汹涌澎湃全部藏在自己的内心,外面表现出来的是一个面容和善,甚至略显腼腆的乡下来的土包子。
现在京城房价昂贵,北京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居不易”之地。众所周知,我们这类行为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的人大多缺乏谋生能力,所以在北京很难生存下来——在这方面,我自己算个另类中的另类,我居然有很强的生存能力,所以可以把另类坚持到底。这要感谢造物主,它对我的厚爱令我感激涕零。
现在的青年们似乎比我们那时候的青年们少了点躁动,也不像我们那会儿的青年们那么蠢萌和不可一世——我们那年代,很多人感染了一种不可救药、终身难愈的病,我们有种很难评判其是非对错的认知,我们总是觉得自己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而且也总有一股舍我其谁和一往无前的勇气。哪怕我们落魄到要铺张报纸,睡在桥洞底下,我们依然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够影响这个世界。
我在我的同龄人中,遇到过不少这样的人。我自己也曾在火车站候车厅、公园长椅、桥洞底下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一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喂蚊子,一边依然充满了幻想,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具备影响和改变世界的能力。这一信念直到现在仍然在支撑着我前行,让我在做人生选择时,如孩儿妈所说的那样,总是选择最难走的路和最棘手的难题。
也许现在的青年中也有不少人像我年轻时一样身上冒着这股傻气,只是我没有机会接触到他们,毕竟精神小伙们永远只愿与同样的精神小伙或精神小妹们打交道,他们耻于与我这样的老卒为伍。
像我这种从内到外都在冒着傻气的人,在人群中辨识度极高,我们头角峥嵘,总是不自量力,撞到南墙也不见得会回头,而是继续去找新的南墙撞。我中学时代的恩师经常在我拍案而起时,给我打电话,苦口婆心地劝说我冷静点,不要太冒险,他怕我掉进坑里了。
他作为旁观者,能看到问题的另一面,那一面就是也许不是我选择了最棘手的难题,而是那些最棘手的难题选择了我。我身上也许有某种特质,导致我很容易成为被难题选择的人。而每个棘手的难题的背后都充满了风险,他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去冒太大的风险。
人世间确实有一些人继承了某些特殊的基因,这些基因让他们一辈子注定了要与难题共生。到最后,其实已经分不清是他们喜欢解难题,还是难题总喜欢找上他们。我如今与那些棘手的疾病打交道,总是感觉自己的水平实在是太差,无法做出令我自己满意的成绩来,时时有挫败感,但却又始终无法摆脱它们,一直和它们缠斗不休。
我似乎没有对自己满意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自己水平高,即便有些病人自己已经很满意了,我依然不满意。我总在试图寻找更好的办法去解决问题,也总在寻找能把问题解决得更好的办法。这种感觉就像我高一时写文章被老师认为水平太低后的反应一样,我的心中既有沮丧,又有不甘,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击,又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继续往前行。这样的轮回何时是终点?只怕要至死方休!
难题已经成为我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一定要把它们从我的人生中切割出去,我的人生会怎样呢?真的会像孩妈想的那样轻松许多吗?还是我会因此而陷入“Who am I? Where am I? Where am I come from? Where am I going?”这样的无休无止地思考之中,内耗不已,不知所措呢?我不知道,也无暇去想这些问题,因为我的眼前总有很多棘手的难题尚未解决完,我还停不下来。
难题未必会让我们的人生更精彩,但却能让我们的人生具有某种凝聚力,不至于涣散成一堆散沙,也不至于百无聊赖。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很感谢此生遇到的各种难题,它们战胜了过去的我,成就了现在的我,与此同时,又在不断地塑造未来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