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一直活在十岁之前,耳畔经常响起小时候在农村老家和父母一起到田地里劳动时,听到的阵阵欢歌笑语声。表观遗传学告诉我们,生命早期的经历对一个人至关重要,绝大多数人的一辈子都只不过在重复儿时习得的生活方式而已。现代精神医学的研究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儿时郁郁寡欢,对玩具和游戏缺乏兴趣或兴趣被父母强制遏阻者,长大成人后会饱受抑郁、狂躁、空虚和焦虑折磨。
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田园生活的人可能会误认为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油菜花、岭上飘浮着的白云、蓝天下清新的空气、田园牧歌这些是田园生活最吸引人的地方。但这其实只是一种非常浅表的认识,田园生活真正的内核是人与人之间紧密而又友好的情感连接,是一群人共同维护的一种和善而又积极的生活氛围。倘若没有这些东西在,乡村会像空壳一样,我们在乡村住不了几天便会厌倦。毕竟,农村的那点所谓的田园风光,看一个月就会看腻。
农村的农忙季节是很辛苦的,但我在乡下生活的时候,很少听到村民们怨天尤人,跟我在城里频繁地听到大家对生活的抱怨和唠叨完全不一样。我们从六七岁开始便会和大人们一样,卷起裤脚下田,一边被一群蚂蟥追猎,一边插秧,对农村生活的苦深有体会,但依然感觉童年很快乐。
蚂蟥学名水蛭,它以吸血为生,经历了亿万年的进化后,蚂蟥的体内能分泌一种类似于麻醉剂的物质,让被它吸血的动物刚开始的时候感受不到不适,等到我们产生了被它叮咬的不适感时,它已经饱餐一顿了。蚂蟥的生命力极为顽强,它柔软的身体不怕掐和捏,人在水田里劳作时,遭遇蚂蟥吸血,只能忍受着,忍无可忍时把蚂蟥扯下来,一扔了之。被扔到远处的蚂蟥很快便舒展开自己的身体,迅速而又欢快的在水中游起来,寻找下一个供它吸血的目标。
插完秧上岸后,我们的两腿上总会有几处仍在流血的伤口。水蛭体内的水蛭素是一种天然的抗凝血药物,水蛭靠水蛭素来破坏其他动物的凝血系统,让自己饱餐一顿。有意思的是,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从古至今,人类也都喜欢捕获这种吸我们血的家伙,将它用于医疗,治疗血栓类疾病。至今,最好的治疗血栓类疾病的药物仍然是水蛭素。
城里的父母若是见到自己的孩子的两条腿上血淋淋的,可能会心疼得要死。但是在农村,所有人都对这种小伤口免疫了,我们都知道,这样的小伤根本没有致命的危险。蚂蟥的叮咬不会影响农民们的心情,但是长时间的弯腰劳作却也并非一件轻松和舒适的事情。
农村人用各种各样的笑话来驱散这种辛劳带来的烦躁感,我小时候,每到农忙季节,村里的田间地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农村的田与田都是紧挨着的,所以大家劳动时是在一起的。很少有人在劳动时沉默寡言,基本都是大着嗓门和其他人聊天,聊天内容五花八门,但大多数内容都是很幽默的。农村人似乎天生都是讲笑话的高手,这些笑话总会引起阵阵爆笑声。一上午或一下午时间,很快就在一阵阵的爆笑声中度过,收工时,一片片的秧田也被密密麻麻的插满了秧苗。
我认为这看似不起眼的日常,蕴藏的正是人生的真谛。生而为人,我们注定了要靠劳动谋生,也注定了会在一生中遭受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痛苦和枯燥,但人这种群居动物可以互相陪伴在一起,互相制造无数的小快乐来抵消这种种痛苦和枯燥,让生活变得不那么乏味。蚂蟥的叮咬也不完全是坏事,它能提升我们对痛苦的耐受度,小时候被蚂蟥叮咬过的农村人长大后没那么脆弱,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崩溃。
费孝通先生说中国人最大的特点是其乡土情怀和土里土气,这是因为在中国历史上的大多数时间,农村一直都是中国人主要的居住地。我对中国人的大嗓门是很理解的,在农村干活儿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大着嗓门说话,因为嗓门太小就无法与邻居们交流。我对中国大妈们热爱广场舞也是很理解的,我们生来就携带着那种喜欢群体生活的基因,今天的城市大妈们热爱广场舞,不过是我们的祖先们在田地里共同劳作时互相取乐的翻版而已。
农村生活中有许多集体活动,我国各地都有数不清的民俗,大多数民俗都是集体活动。正月里抬着神像游村和唱社戏,青年男女在春天里山歌大对唱,热闹非法的庙会,这些令人欢快的集体活动是人类祖先积攒下来的驱散忧愁的智慧结晶——快乐有时需要氛围。在功能结构学派的人类学家的眼中,没有一种民俗不具有社会功能,民俗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制造快乐和集体疗伤的最好的文化遗产。我们创造了清明节和中元节这样的怀念先人的节日,这些节日就减轻了我们因为失去亲人而产生的痛苦。
费孝通先生说,在他那个时代,一些知识分子总觉得农村人傻里傻气,觉得农村孩子们笨。但在费孝通先生看来,这是一种愚昧的自以为是。如果让城里的孩子在田埂上与农村孩子们比灵活性,没有几个城里孩子比得过农村孩子。我们也习惯性的认为农村孩子们比城里孩子们腼腆,这也是一种城市人自以为是的想法。农村的集体活动之多是城里根本无法比得上的,农村孩子们早在各种各样的集体活动中被锻炼得很开朗和外向了,只不过他们到城里的时候,还没有适应城里的生活环境而已。让城里的孩子到农村这个环境中去生活,他们也会瞬间变得傻里傻气、笨手笨脚而且还腼腆得很。
在一个中等规模或较大规模的村庄里长大的农村孩子,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受到的关爱比城里孩子多多了,因为他的亲族和邻居都会照看他,时不时地赞美他。即便是在一个小村落里长大的孩子,他们小时候受到的关爱也会比城里的孩子们多。人类自动发展出来的生存模式是在熟人社会里与人为善,我们经常看到城里的路怒族们打开车门,和在路上碰到的令自己不愉快的人大吵一架,但却很少看到村里的人这么干。在村里,一个人不懂得忍让是会被集体批评的。
通常,在村里,不够友善的人会被孤立,幽默风趣、与人为善者更受欢迎和信赖。大家出于害怕被孤立的心理,或多或少都会自动地调整自己的为人处世方式,融入到这个友善的环境中,人的社会化就是这么完成的。虽然中国人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但华人社会里以和为贵、团结友爱的传统却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民国时期,大哲学家罗素受邀到中国讲学,与中国人接触后,他对中国人的生活方式赞不绝口,那时候的欧美人就像今天的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整天在工厂或公司里焦头烂额的上着班,生活紧张而又枯燥,心情总是不美好。那时的中国老百姓虽然物质条件远不如美国人,但却非常快乐,因为他们大多生活在农村,过的是一种立体式的生活,他们的人生是一个浑圆的整体,没有被割裂成一块块儿。
人与人之间的正向的交互才是人类快乐的源泉,负面的交互只会制造痛苦。和人吵一架可以毁掉好几天的好心情,但与人戏谑几句、被人赞美或安抚几句后,我们的心情马上就会愉悦许多。离开群体,绝大多数人得到的不会是智慧,而会是空虚和恐慌。人的大脑需要在与其他人交互的过程中得到刺激和发展,长久独居者最终不是心静如水,而是大脑功能退化到痴呆了。许多精神疾患都是缺乏良性的互动产生的。
农村的开放性比城市好很多,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是敞开的,我们随时可以去邻居家邀请他们和我们一起玩。现代城市人过度注重自己的隐私,开放性太差,他们关起门来,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训自己的孩子,一些父母总能吹毛求疵地找到自己孩子存在的各种各样的问题。
子女与父母如果长时间呆在一起,那么这种近距离的接触就足以令人窒息。费孝通先生说,一个暴君一生对其单个国民的干涉远不如一对父母一个小时内对其子女的干涉那么多。我们对自己子女的干涉给他们造成的痛苦足以毁掉他们的一生,但绝大多数父母对此没有清醒的认识,他们认为那就是爱——如果这是爱的话,那也是畸形的爱。我们得承认,在大多数时候我们才是孩子痛苦的源泉。
一个负责任的父母应该从小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入到一个人员足够丰富的环境之中,让他们自己去接受各种各样的刺激,自然成长。而不是密切地关注孩子的一言一行,时不时地指点和纠正一下。我总有一种感觉,现代城市父母像是在盯贼一样的养育子女,时刻与孩子们处于一种硝烟弥漫的状态。我的发小们没有一个为焦虑症和抑郁症困扰,但我儿子的同学中则有好几个已经是中度或重度焦虑症和抑郁症,缺乏玩伴和父母过度的唠叨毁掉了许多孩子美好的人生。
心理学研究认为,一个人在幼时要得到过5000次以上的赞美才能够形成足够的自信,一次批评可以抵消4次赞美的作用。按照这个标准来看,我儿时的农村孩子们大多得到过足够的赞美,受到的批评则少很多。我们的邻居和叔叔伯伯婶子们会弥补父母给予的赞美的不足,他们就像慧眼识珠的伯乐一样,总能发现村里各家孩子们身上的优点,时不时地夸我们一句。我们活动的空间很广阔,大多数时间自由自在地玩去了,不在父母跟前当“显眼包”,我们父母的双眼也就不会时刻盯着我们,对我们的挑剔和责备也就会少很多。
最近的二三百年,这种沿袭很久的生存方式正在受到严重的破坏,熟人社会的消失导致大家就像生活在一座座看似热闹,实则寂静的孤岛之中一样。父母与亲子之间缺少一个像农村那样安全而又包容的大环境的缓冲,经常爆发直接而且难以在短时间内缓解的冲突。在农村这是不可想象的,在农村如果家长批评和管教孩子过度,左邻右舍都会站出来纠正这些家长的做法,安抚被训斥的孩子。所以农村孩子们的不快通常很快就会消失,而城里孩子被父母或老师批评一顿后好几天仍然郁郁寡欢。因为缺乏安抚,有些孩子甚至会想不开自杀。
现代学校教育在情感培养方面也未能跟上,所以人类在现实生活中有越来越孤僻的倾向了。现在缔结的婚姻的稳固性也很差,因为大家普遍不擅长爱和包容,只擅长索求和挑剔。一个人遭遇灾难时,也缺乏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的情感救济,很容易陷入绝望之中,缺乏情感的人生与荒漠有何区别?我们的文化在进化的路上,似乎阶段性地走进了一条反人类的死胡同。
我依然热爱农耕生活,在我自己当下有限的农耕生活中,我仍然能够找到自己10岁之前的生活的影子。一起种菜的大爷大妈们,还是那么热情和幽默。共同劳动的时候,我们也互相友善地开玩笑,互相帮助。人固然要有享受孤独和独立思考的能力,但一味的强调独立性而忽视集体性,则是在把人从自然和社会这个整体上生生地割裂开来,这会让人丧失许多乐趣。人生乐趣本来就不多,一减再减后,所剩下的不就只有寂寞、痛苦和空虚么?
美好的生活应该动静结合、劳逸结合、脑体结合,该孤独的时候孤独,该热闹的时候热闹,因为人这个物种的需求是多元化的,每种需求都得到了恰当的满足,我们才不会那么难受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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