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有一句经典名言:“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的这句话有独特的语境,结合上下文,我猜他想表达的大概是每个人因为当下的现状不相同,所以无法与其他人形成共情。但这句话本身还可以有其他的意思,其中之一就是每个人的神经系统不一样,经历相同的事情时,其情绪反应也不一样。
人和人之间有许多区别,但在意识层面上的区别可能是最大的。而决定人的意识的最重要的因素,或许不是教育,而是人的生物神经系统。医院输液室里儿童打针时的反应各不相同,我们可以看到有些孩子天生脆弱,还没开始打针,仅仅看到打针的护士,就吓得哇哇大哭;而另一些孩子则相对镇定许多,即便是针扎进他们的身体,他们依然能够镇定自若。儿童的反应有那么大的区别,让我们不得不相信,神经系统决定的一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是由先天的基因而非教育决定的。
神经系统对我们的一生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普通人喜欢谈论情商,但对生物学家和医学家们来说,情商这样的词汇纯属伪科学产物。我们知道,人的情绪是人对环境刺激做出的若干反应之一,是由人类的神经系统决定的。我们的神经系统在我们认知外界时,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它们帮助我们接收来自外界的各种信号,并把这些信号传递给我们的大脑,我们的大脑再对这些信息进行研判,甄别环境是安全的还是不安全的,然后做出应该如何回应外界的决策。
这一系列的工作,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我们习惯上称之为本能反应。我们一生中绝大多数反应和决定,其实都只是本能反应,即便我们成年了依然如此。而我们的本能反应,则是在神经系统的协调下完成的。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在神经系统上的差异,甚至可能会比一个人与一只猫在神经系统上的差异还要大,猫敢于信任人,但好多人却不敢。正因为人的神经系统有如此之大的差异,所以人的行为习惯和性格特征才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别,这些差别会影响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当然,这种说法有些过于强调人的神经系统的差别了,实际上社会上大多数人的神经系统基本保持在人类的均值水平区间,这让我们的社会能够基本正常的运转。但也有少数人的神经系统与社会均值水平差异很大,这些人的神经系统要么明显更敏锐,要么明显更迟钝,这决定了他们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呈现一种独特的状况。
更敏锐者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往往比一般人更强烈,而更迟钝者对外界的刺激往往反应不足。过度反应和反应不足都会导致人呈现明显的不适感,前者会造成更多的人际冲突,后者则因为反应迟钝而可能遭受更多的危险。
神经系统过度敏锐者的一生会饱受情绪问题的困扰,他们就像被安装了情绪放大器一样,他们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悲、忧、恐均过于强烈,且其情绪变化的速度较一般人快许多,这让他们在人际交往中非常苦恼。他们的人际关系经常会因为过度情绪化而破裂,他们的人生因此也经常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他们会遭遇更多的财务危机和情感危机。
我们通常习惯地说这样的人的情商低或性格不合群,但其实他们无比希望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样融入群体之中,能正常地与其他人建立稳定而长久的情感连接。只是他们过度灵敏的神经系统让他们从成为受精卵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会与外界不断地磕磕碰碰。
最新的医学研究显示,他们在胎儿期就存在异常,他们在母胎之中就无法像正常胎儿一样,吸收到合适的营养。这导致部分此类胎儿可能会早产,长大后他们患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精神分裂症的概率显著高于普通胎儿。
医学界将这种较为严重的情况命名为精神疾病,但精神疾病这种说法正在精神医学专家中间产生纷争。正如珀斯卡所言,我们不能用将我们的邻人当成疯子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是正常人,我们将神经系统过度敏锐者视为精神疾病患者,可能也是一种源自于社会大多数人心中的偏见。
地球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便不断地朝着多样化的方向上进化,人类神经系统的差异化也是这种自然演化的结果,这种演化不一定就是病态的。我们在为少数人群下定义时,应慎重行事,不应随便贴上污名化的标签,因为一旦社会形成了刻板的印象,就会导致少数群体的生存更为艰难。
我如今也甚为怀疑现在的医疗界对神经系统过度敏锐者的治疗是否恰当,我也在思考我们是否有更好的办法来改进这类同胞的生活质量,使他们能够更好地适应社会和掌控自己的人生,同时改善他们的家属面临的经济和精神困境。
神经系统过度敏锐的确会造成一个人出现适应不良的现象,许多神经系统过度敏锐者最终会出现社交退缩的现象,他们害怕与人接触,无法正常工作,唯有离群索居才能让他们稍感放松和舒适。一旦进入社交或工作状态,他们就会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最终甚至可能会自残自杀。
社会大众有一种刻板的印象,我们可能会本能地认为这类神经过度敏锐者容易伤害其他人,实际上,他们更多的是把矛头指向自己而非外人,会伤害他人者只占5%左右。他们长期生活在抑郁、恐惧、焦虑与自责之中,超过90%的神经过度敏锐者能够意识到自己有着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感知,他们也为此而感到困惑,但却无法摆脱这样的困扰。
我们有另一种刻板的印象,我们可能认为这些人的认知错误。我近年来与此类人士接触颇多,当我静下心来验证和分析他们的认知时,我发现他们的那些认知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他们中有些人的听觉比一般人灵敏许多,他们能听到我们大多数人听不到的轻微的声音,我们如果仔细去验证,会发现他们听到的声音的确真实的存在。他们中的另一些人的嗅觉异常发达,能闻到其他人闻不到的味道。他们的观察能力也非常强,对环境中的一些细节的洞察力甚至可以达到电影中特工的水平。
这些人看起来似乎有着超人一等的天赋,但实际上这也是一种错觉。因为过度敏锐往往会让他们对外界的刺激产生与危险程度不相匹配的反应,他们的神经系统经常为他们吹响警告性的口哨,导致他们非常紧张。最为典型的就是他们在人际交往中,很容易过度解读其他人的言行,使得他们自己在他人的眼中显得太过吹毛求疵。或在生活中,过度关注自己身体的不适反应,深陷疑病困扰之中。
他们很容易发现其他人言谈中的漏洞——如果普通人静下心来倾听他们的心声,我们的确能够意识到我们的言谈中的这些漏洞,只是这些漏洞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无心之过,但这些言谈对神经过度敏感者却能产生强烈甚至致命的刺激。这种刺激会导致他们出现非常强烈的情绪反应,或悲伤,或绝望,或恐惧,他们也会用激烈的言行来回应,通常他们会用愤怒、逃避来表达自己的恐惧和绝望。
但在事后,他们又开始陷入反刍性思维之中,对他人的言行进行再分析和再认识,对自己的言行也进行再评估,当他们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他人的意思,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激烈,对其他人(尤其是关系亲近之人)造成了伤害时,他们又陷入到自责、抑郁与羞耻感中。
这样的循环就像是一种永无止境的轮回,大多数神经敏锐者绝不喜欢自己的过度敏锐,也不会把这当做一种天赋而津津乐道,他们在人间不断碰壁的经历让他们饱受痛苦的折磨。通常,他们不会认为自己是天赋异禀之人,而是把自己的这种敏锐当作一种缺陷,认为自己是有缺陷的人,这种认知让他们有根深蒂固的自卑心理和弥久不散的羞耻感。
绝大多数人(甚至包括那些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和精神科医生)都无法与这些人进行深入到灵魂的对话,因为这些人已经产生了一种独特且本能的防御机制,他们很难相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包容并接纳他们。通常他们对灵魂伴侣有着超越常人的渴求,内在的深切的孤独让他们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够成为拯救他们的一束光。但遗憾的是,一切感情都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之上的,缺乏信任的情感纽带是不牢固的,而他们天然地难以信任他人,这导致他们就像陷入了死循环一样,无法与其他人建立起长久而深在的情感链接,他们的情感经常是短暂且易破裂的。
我把改善这些人的生活质量的希望寄托在社会的进步之上,只有当人道主义精神成为普世的核心价值观之一,且社会对这些少数人群的刻板的认知被改变了的时候,他们的生存境况才有可能得到改善。我们应接受这样的观念,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就像是买彩票一样的全凭运气继承了各具特色的基因。我们中有些人继承了一些会导致他们的神经系统过度敏锐的基因,他们因此而显得比其他人更加的情绪化,这让他们的生活很容易失控,也让他们的内心很痛苦,我们理应帮助他们而不是歧视和排斥他们。只有当这样的信念成为一种社会共识的时候,人间悲剧才会大幅度地减少。
遗憾的是,在当下,我们还不能达到这种理想的状态。我在网络上看到大量的视频或文章,在对这些本应得到我们的同情和帮助的同胞进行口诛笔伐,许多人因为不能理解这是一种自然现象,而转向道德的角度去指责他人。
窃以为,能够接纳同道并不代表一个人修养很高,能够接纳异己的人才是真正胸怀宽广且道德高尚之人。一个文明发达的社会最大的特色应该是宽容而慈悲,大众对不正常的社会现象应有深度的思考和讨论,而非动辄群情激愤。我们不能一直把无知当高尚,视愚昧为有趣。